第一百章 重逢
明挽昭此行北上,堪称不分昼夜地赶路,到营帐后也觉着倦了,尤其是在这到处都是陆云川味道的 帐中,他本坐在几后,饮了两口糙茶,不知何时竟伏案睡着了。
近来所见太多,梦中也不安稳。明挽昭站在污泥中,血混着土,漫山遍野的尸首,乌云遮日,瓢泼 落雨之下尽是血腥气,一具具尸骸死气沉沉地躺在血泥之中,四面八方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明挽昭站在雨中,他晓得这是梦,但却寻不到离幵的路。
他只能静静地瞧着,冷酷漠视着这些人的生死,他的子民无声腐烂在脏污血泥中,雨声仿佛是他们 的哀泣。
明挽昭无动于衷,他在等着这场梦结束。
然而尸首却忽而变成那日所见的难民,他们面黄肌瘦,在雨中狼狈不堪,一声声地诘问,哀嚎遍 野。
明挽昭在这质问声中冷静自如,也在冰冷彻骨的雨中身心俱疲,他厌倦极了这些,却又不得不面
对。
这世上谁都能逃避,但大梁君主不能。
千千万万融合在一处的质问,最终化作了一声轻叹。
“昭儿,你答应了父皇的。”
明挽昭心神巨震,猛地抬头,明容昼就站在雨中,眉目明艳依旧。
“父皇......”明挽昭蓦地上前几步,想的话却哽在了喉间。
明容昼只柔柔地瞧着他,一字一顿:“吾儿,当做个盛世君。”
这才是明挽昭最惶然的梦,大梁战火不熄,内忧外患不止,而他应了父皇,来日要做盛世君。
陆云川议事后夜已深,他回帐一瞧,那皇帝趴在几上睡着呢,于是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没大张旗鼓地接驾,便是因心疼他长途跋涉,不如早些回帐中休息。
只是走近了瞧,才发现明挽昭睡得并不安稳,他双拳紧攥,汗湿的鬓发落在侧脸上。
陆云川蹙眉,俯身下去,未待开口,便蓦地对上了一双凤眸。
帐中没掌灯,只能靠外头的火把投进来些昏暗的光,明挽昭在这昏黄中睁开眼,满目阴鸷。
刹那,那点阴郁尽数退去,明挽昭坐直身,他不笑时,眉眼间那点薄凉便占了上风。他的模样不算 是英俊,而是俊美,凤眸内的凌厉冷色将柔和压的彻底,只剩深邃与锐利。
他已经许久没瞧见陆云川了。
久别重逢,就这么咫尺间凝视着。明挽昭瞧出了陆云川稍显憔悴的眉眼,甚至在他那双褐色眸中瞧 见无处宣泄深深掩着的苦闷。
明挽昭便明白了,他不再是纵马邑京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是阵前一令号千军的铁血将军。 数月的战事之下,将他磨出了近似匪气的戾色,这样居高临下瞧人时,像一头久未进食的猛兽,凶恶, 强势。
对视良久,看似是彼此不退分毫的相争,其中却暗藏无尽旖旎缱绻。
“你来了。”
陆云川伸手,替明挽昭将汗湿的鬓发别到耳后,轻声中压抑着近乎发狂的思念。
“我来了。”明挽昭仰起头看他,伸手攥住了陆云川没来得及又或是根本没想收回去的指尖,轻轻柔 柔地,“来给你撑腰。”
陆云川倏尔一怔,哑然失语,良久,才哑着嗓子了句:“好。”
除此之外,他再不出话。
明挽昭瞧着眼神中悲伤已入惊涛骇浪般翻涌的男人,他分明站在自己眼前,眼眶都不曾红一点,就 只是沉默着。
但明挽昭分明觉着陆云川早已泪如雨下,溃不成军。
天不亮,明挽昭便和陆云川一同到了主帐去,陵西诸将皆在帐中,随明挽昭而来的盛延也在列,所 有人臂上都绑着一条白布。
是为战死的荣肃公。
明挽昭也未着华服,身着银丝龙纹的窄袖黑衣,一根木簪挽着发,连冠也没戴。
陆子鸢率诸将行礼,皆道:“参见陛下!”
明挽昭免了几人的礼,站在沙盘前瞧了两眼,随即道:“军中事将军做主,你们且议你们的,不必理
会朕。”
话是这么,可毕竟是天子亲临,卫一粟站得笔直,没敢吱声。
“荣肃公战死,对西府军击很大。”陆云川便自顾自地,“前日边巴带人想一举拿下渝川,被 回了定舆去,何况今有陛下坐镇军中,得快些重整军心,将北疆蛮子出大梁去。”
他话音刚落,盛延便眼眶通红地问道:“世子,老臣远在邑京,突闻噩耗,这...到底是怎么回 事?!,’
盛延是当年陆广岚的老部下了,一把年纪,着实心痛难当。他一开口,卫一粟也绷不住,红了眼 角。
陆云川还未袭爵,便应下这声世子,冷静道:“老爹年纪大了,入冬来便常有病痛,那夜军中细作使 了阴招,箭矢伤及肺腑,刚到渝川,便去了。”
陆广岚死的冤枉,甚至不如战死沙场的靖安侯,他是死在了自己的营帐里。
卫一粟狠狠骂道:“狗娘养的!都他妈是梁人,怎么还对自己人动手啊?!”
“他们不是梁人,是敌人。”明挽昭淡声纠正,“既然已叛国投敌,那便算不得梁人,血脉这东西最 是不准的,你们陵西不是早就晓得了么?紫堇夫人,才是大梁的子民。”
“对! ”盛延鼻头都有点红,忿然道:“他们算个屁的梁人!”
“无论如何,夺回失地重要。”明挽昭站在沙盘前,头也不抬,与陆云川如出一辙的镇定,“朕已知 晓,北疆人入城后如杀人越货之匪徒,若不尽快将原鹿定舆两城收服,只怕城内便要被他们作践成死城
了。”
“陛下得不错。”陆云川在沙盘上依次指向定舆与原鹿两城,“原鹿与定舆易攻难守,而渝川则与 之相反,沙戈部没能一举夺下渝川,如今边巴与其子纳西在定舆,哲布与大军守在原鹿,若定舆有变, 原鹿大军必定支援。”
陆子鸢接话道:“擒贼先擒王,原鹿才是重中之重,我军可自西北粮道,直取原鹿。”
陆云川一时沉默,随即摇了摇头。
“边巴必定会再攻渝川,只要渝川战况僵持不下,边巴必定会舍弃定舆而攻下渝川。”陆云川在沙盘 上比划,“引蛇出洞。”
陆子鸢眉梢微挑,“也行,先下定舆来。”
明挽昭也听得明白,陆云川想用渝川示弱吸引边巴,再趁机夺回定舆,但瞧陆云川仍旧眉头紧锁的 模样,他:“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谋划?”
被点破心事,陆云川回以一笑,道:“定舆被攻下来,边巴赶不及,只有原鹿会派军支援,若是有 人能拖住援军,趁机夺了原鹿,便是最好。”
果然,下定舆根本就不是陆云川要的结果,他想要的是原鹿!
他算计得巧妙,听着也可行,但明挽昭却从中听出了艰难。
守在渝川的必是位老将,这是引蛇出洞的饵。阻击原鹿援军、攻原鹿城,也是不容败的一仗,如 此瞧来,倒是定舆那一场无足轻重。
陆云川的目的,本就是守住渝川,且将沙戈部主力军赶出原鹿。
陵西诸将面面相觑,都是过仗的,陆云川得好听,但其中难度可不低。这是一条连环计,若是 胜了必是大胜,若是败了,如此分散兵力,只怕西府军要被重创。
明挽昭扫了眼众人,玉白的指尖轻轻点在定舆,道:“这场仗,朕也想去,陆世子,行不行?”
于是帐中数道视线刷刷刷地瞧了过来。
陆子鸢眼里闪过兴味,有些惊诧,这皇帝不仅会玩权弄术收买人心,还会仗不成?
卫一粟在军营里混惯了,又是个直性子,当即便道:“陛下千金之体,这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了 碰了,恐怕来不及护着您。”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轻视,即使眼前人是大梁天子,但陛下就该坐在邑京批折子,跑到军营里还想去 阵前,这仗还怎么?
陆云川脸色一沉。
明挽昭瞧他一眼,示意稍安勿躁,这才:“朕此番亲赴阵前,并非是为了坐镇军中,瞧着诸位出生 入死的。朕是大梁天子,朕的将士们舍命而战,朕怎能缩在后方?”
他不徐不缓,甚至十分坦然地将实情出,也没存什么揽功的心思,只是平静地叙述事实。
“朕虽不曾上过战场,但论起拳脚,应当不会拖诸位后腿。何况朕并不要指挥之权,只当朕是个普通 将士差遣便是。”明挽昭语调淡淡,余光扫了眼卫一粟,添上一句,“若是卫将军想试试朕的拳脚,也并 非不行。”
卫一粟哽住了。
他还真不敢。
这位不仅是大梁君主,还是给世子下了聘的,连老公爷都默认了。这若是一不留神,伤着了他,岂 不是要被世子给丢马厩去喂马?
见他不吭声,明挽昭认真:“比试切磋而已,无论胜负,朕必不会定卫将军的罪。”
话到这份儿上,卫一粟推辞也推辞不得,支支吾吾半晌,余光瞟陆云川。
然而陆云川全然没瞧见一般,气定神闲,甚至道:“即是如此,卫叔,便同陛下练练?”
他也从未真正瞧见明挽昭动手,倒是有些好奇。
卫一粟噎住,随即咬牙道:“行!老臣就同陛下比划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