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恐惧
陆云川和卫一粟绕的更远,大军擦着陇南边境线快马疾驰,如今西北粮道上暗哨极多,走那条路必 定草惊蛇,他们要绕过整个定舆城。
陆云川的兵马停在两城之间的一处高坡,名为杨西坡,坡下有个杨西村,只因村子内多数姓杨,久 而久之便叫了这个名。
原鹿援军必定会经过此地,陆云川带人藏坡下时,大雪将村子埋了半截,冷清得见不着人烟。
陆云川清楚,北疆人过境后,这条村子便没人了。
死的死,走的走。
“在这儿等着吧。”陆云川牵着千里雪,背着那把极有分量的宽背重刀,“什么时候有动静,什么时 候就,这场咱们才是硬仗。”
陆子鸢守城为主,而游谨和卫一粟都是趁火劫,只有他这场阻击战最为要紧。
进村时,踏雪开路,有人不心被绊倒,骂了 一句娘,爬起来才发现大雪底下绊倒他的不是别的, 是一具僵硬的尸首,于是当即愣住了。
陆云川走过去瞧了两眼,緘默半晌,道:“战事要紧,尸首且放着,战后记得收殓了。”
天地白茫茫,瞧着干净,可下面盖着的是人命。
也是哲布做下的孽。
人都有野心,也该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从前北疆俯首称臣,得了大梁的庇护,冬日里没怎么死 人,部族养得富裕了,便想着如何吞下大梁的国土。
陆云川这一仗得不痛快,但也不后悔。
定舆城交上手后,游谨故意放了城中人去原鹿报信,明挽昭阵前与平日斯文沉静的模样截然不同, 温和或是清冷皆荡然无存,仅剩杀伐阴鸷,杀得比他还要凶。
只有明挽昭自己晓得,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是被埋葬在宫中的枯骨,是定大梁江山的一把 利刃,压抑在宫中的二十年,他心中的暴虐在见不得人的阴暗处疯长。斯文内敛也好,温和知礼也罢, 与那个装疯卖傻的他都是一样,假面而已。
这场仗得比明挽昭想象中要轻松许多。
边巴是勇士,但他的儿子是个懦夫。纳西不懂用兵,好好的一座城也没守住,竟被游谨和杀疯了的 明挽昭正面从城门攻进去了。
进城后,城中的街市也是冷冷清清,不见半个百姓的影子。明挽昭捉了个北疆士兵询问纳西在哪, 他听不懂北疆话,但游谨懂,一个问,一个翻译。
“纳西霸占了城中富户的府邸。”游谨,神色中已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退离那日,定舆防御 史陈.云亭带西二营断后,之后便再无消息。他陈.云亭和剩下的将士死在城门处,纳西将他们与城中被 害百姓的尸身堆在了衙门院子里。”
游谨鲜少会露出这样凶狠的模样,恨不得将那北疆士兵剥皮拆骨。
明挽昭镇定如旧,他静静瞧着眼前的北疆士兵,道:“你带一队人,同我去捉纳西。衙门的尸首派 人去收了。其余人把守城门,全城搜捕沙戈部族人,勿要放走一人,格杀勿论。”
游谨一怔,没想到明挽昭会这么杀伐果断,他听过圣元年间交战时,圣元帝这位仁君可是大方无 比地将活着的北疆人放了回去。
然而明挽昭好像知道他为什么惊讶,淡声道:“朕不是仁君,却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如果没有人 能审判他们,还我朝百姓一个公道,那朕便亲自来讨。”
游谨沉默,在心中无声地叹。
主子到底是喜欢上了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阵前游谨是主帅,但进了城,还是得听明挽昭的,何况这命令他也乐意执行,当即叫上人,跟着明 挽昭杀气腾腾地寻了过去。
只不过他们去晚了一步,宅邸内早已人去楼空,纳西听着西府军进城的消息后,便吓得携铺盖溜 了。
“北疆人害死了陆沉松的父亲,杀了朕的将军和百姓。”
“他们应当明白,何谓血债血偿。”
明挽昭手中收入鞘的长剑剑柄还沾着干涸血迹,显得他狠戾又冷淡,站在空空如也的宅邸前,天子 道:“搜,将定舆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他给我缉拿回来。”
明挽昭从记事起便知道,自己将要成为大梁的天子,也晓得这个位置并非只有富贵荣华和滔天权 势。从前于明挽昭而言,这是他活着的意义,也是扣住他的枷锁,他只能在这条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再 无其他可能。
陆云川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意外。
再次动容,则是在淄川城外瞧见面黄肌瘦的流民时,他恍然间明白,大梁天子还肩负着千千万万百 姓的身家性命。
一一他是大梁的君主啊。
于是在瞧见百姓惨状时,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即使面色再平静,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理智近乎
被怒火焚尽。
游谨摸不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只得试探道:“陛下可要先寻个地方歇歇?”
“不。”明挽昭轻轻摇首,他拿着帕子擦云溪,垂眸道:“朕要去街上瞧瞧。”
游谨也不敢违拗,更不放心派别人保护明挽昭,只得认命地给天子当起了亲卫。
明挽昭走在空寂的街上,偶尔跑过几个仓皇逃窜的北疆兵,身后跟着西府军追捕,除此之外,他没 看见一个百姓。
他让游谨带路,走到了衙门,大门被拆得七零八落,站在外头就能看见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尸首, 寒冬下,尸体还不曾腐坏,就这么一具叠着一具,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西府军正忙着将冻在一起的尸身分幵,游谨在那对尸体中瞧见了个熟面孔,层叠尸首中只露出了个 脑袋,脸上的血被冻住,仍是鲜红的。
定舆防御史,陈.云亭。
明挽昭站在门前瞧了半晌,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相比于定舆,原鹿纵使易攻难守,卫一粟也着实得辛苦,哲布不是纳西,没那么窝囊,他是个老 练的猎手!
于是足足了一日一夜,卫一粟只求胜,耗得城中没了檑木滚石,这才从城墙上冒着箭雨翻了上 去。
原鹿的境况比起定舆好不到哪去,甚至城楼上挂满了西府军的尸体,卫一粟看得火冒三丈,在北疆 人匆忙撤出原鹿后,便下令将城楼上的尸首都取下来好好安葬了。
收复原鹿比收复定舆足足晚了四日,但满目疮痍的城中所剩不多的百姓都闭门不出,城中空落落 的,没个人影,仿佛汹涌而至的战火将这座城的生气都燃尽了。
卫一粟也一直没收到陆云川的消息。
倒是明挽昭在定舆时,听闻探子来报,边巴撤兵了,正往定舆方向退。
他既然撤兵便证明此行无功而返,与计划不同,他没同渝川死磕,而是果断选择了撤退,明挽昭闻 讯沉思半晌,心知边巴也是个久经沙场的,想必是发现了什么,才想要退兵及时止损。
若他带着大军折返定舆,只怕免不得一场苦战。
游谨本已做好了守城战的准备,甚至没杀刚捉回来的纳西,将之关着留当后手。然而不到一日,探 子又回报,边巴的大军绕开了定舆城!
明挽昭闻声,脸色不见好,连声道:“不对劲,不对劲。”
见他如此,游谨也觉着边巴举止诡异,放着定舆不,他要去干什么?!
“游谨!”明挽昭倏尔道,“陆云川呢?有他的消息没有?”
“还没有。”游谨刹那晓得了明挽昭的担忧,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哲布已经率军退回了流鄂河 畔,原鹿城已收复,定舆城也未遭袭击,明主子拖住了沙戈援军。”
明挽昭袖袍内的手攥到骨节泛白,难以名状的恐惧刹那让他大脑空白,他甚至不知自己此刻声音有 多颤抖,厉声道:“备马,带上纳西一起出城!”
定舆城外正飘着雪,鹅毛似的往下落,瞧不见日光,云层灰压压地沉闷。
明挽昭纵马疾驰,凛风吹开了纯白狐裘的兜帽,他长发仅以发带草草束在脑后,乌发与外袍上都积 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干扰了他的视线,只能听得到风声呼啸。
城外都是平原,望去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事先定制的计划中,陆云川应在杨西坡设伏,只是城外现 在遍野皑皑,明挽昭又初至陵西不久,他迷失在了这片平原中,举目四望,瞧不见人,也不知道该往哪 边走,茫然地勒马站在原地。
游谨带人策马追了上来,他马后还拴着个纳西,死狗一般被拽在后面拖行。瞧见风雪中的明挽昭, 急忙上前道:“陛下,这地方我们都熟,下雪也能认路,别急,我们一一”
“带路!”明挽昭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嘶哑,也没听见游谨得什么,只听清一句认得路。
游谨二话不,在前引路。
茫茫大雪中,明挽昭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恐惧,哪怕是明容昼过世的那夜,瓢泼大雨的梦魇都不曾 让他这般害怕。
怕有关那片浮云的一切,不过是沤珠槿艳,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