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雪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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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冬日雪大,连着两日飘雪,坡下的杨西村迎着风,险些被埋了。

    陆云川在杨西坡同沙戈援军交了两回手,设伏之故,一个照面便让沙戈军损失惨重,隔夜再交手, 陆云川斩了对方主将,沙戈军群龙无首,进退不得,便在杨西坡同陆云川对峙。

    即使胜负未分,陆云川的目的也已达到,他阻截住了沙戈援军。

    “世子!”探子匆忙来报,雪大脚滑,滚进来似的急忙道:“东边有沙戈人的兵马,绕开定舆城!朝 我们来了!”

    东边来的沙戈军,只可能是边巴的那支。

    陆云川略一思忖,便明了前因后果,随即不由冷笑。

    难怪主将死了也不见沙戈退兵,原是有这一手。

    陆云川走出门去,遍野皑雪,如鹅毛般簌簌飘落,冰凉雪花被风吹得铺面,让人睁不开眼。

    他笑了声,带几分阴冷的狠意,“这场雪下得好。”

    雪中马行不易,乌玉雪又不是陵西战马,在雪地里速度就慢了下来,风雪又大,明挽昭的骑术仗 时还能应付,但这种恶劣天气下,他几次摇摇欲坠,险些从马背上跌下去。

    出来时匆忙,赤手握缰绳,凛寒中冻得僵硬,连磨破皮出了血明挽昭也没察觉,他们已找了半日, 游谨在侧瞥见明挽昭发紫干裂的唇,蹙眉道:“陛下,可要歇歇?”

    “不必。”明挽昭狠狠闭了闭眼,到陵西前他没看过这么久的雪,如今瞧得眼神有些发散,甚至时不 时地便会眼前漆黑。

    直到方才,便当真什么都瞧不见了。

    明挽昭眼盲了十余年,但突兀失明,还是愣了片刻。随即想到,从前听齐雁行起过,边陲下雪久 久不化,在雪中久了,便易突兀眼盲,过个几日才会好转。

    明挽昭不动声色,凭着极佳耳力,他自己不,便尚未被人发觉。

    游谨在雪中辨别着方向,也没发觉明挽昭不对劲,却忽而听见天子哑声:“等等。”

    “怎么了? ”游谨回头。

    明挽昭勒马停了下来,在风声中蹙眉半晌,随即缓缓转头向西北方向,:“那边好像有马蹄声。”

    若非因天气恶劣地上又有雪,他还能听得真切些,如今干扰太多,距离又远,明挽昭自个儿也是将 信将疑的。

    游谨示意随行众人暂停,当即有人下马,清雪后将耳伏在地面,半晌,那人起身道:“回陛下,游将 军,确有些动静。”

    他们不过带了一千轻骑,来者是陆云川便罢,若不是......

    明挽昭稍稍松了些握缰绳的手,简单活动两下,也分不清是冻得刺痛还是伤处疼,便去抚腰间佩剑 的剑鞘。

    一千轻骑在纷扬大雪中悄无声息,甚至有人已不自觉地屏息,明挽昭也看不见,毛氅下的削瘦脊背 挺直,如同被拉紧的弓弦,在没人瞧得见的地方,整个人都好似随时会绷断。

    足有半晌,明挽昭听见一声又惊又喜的高呼:“是世子!世子回来了!”

    刹那,明挽昭似乎连风声也听不到了,他愣愣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发空,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马蹄声近了些,更近些,他听见陆云川的声音。

    “陛下!”

    明挽昭猛地翻身下马,却因冻得僵硬而踉跄跌在了雪地里,很快便有暖热靠近,他被揽在了结实的 怀抱中,还嗅着了浓烈的血腥气。

    明挽昭猛地一哆嗦,伸手在陆云川身上胡乱抚着,指尖麻木到分不清盔甲凉还是别的什么,他低声 道:“陆云川,你是不是受伤了?有血味儿。”

    陆云川觉着明挽昭有些不对劲,攥住他胡乱动来动去的手,瞳孔猛地一缩。

    那双仅仅覆有薄茧的细白双手冻得通红,掌心都磨烂了。

    “我没受伤。”陆云川声有些哑,尽力温和道,“是别人的血,阿昭,别动,你怎么了?”

    听见他没受伤,明挽昭这才冷静了些,他怔怔垂下眼,像是忽然松口气后,那支撑着他的气力便彻 底散了。

    陆云川将明挽昭抱上了千里雪的马背,自个儿也翻身上马,将裹了毛氅的明挽昭护在怀,下令先回 定舆去。

    返程时雪仍下着,风倒是了些,明挽昭在陆云川怀里,听他杨西坡一战。

    边巴的确是得了消息,故而宁愿放弃渝川,也要奔袭回来围杀陆云川。可陵西到底是陆云川的地 盘,他从在这儿长大,地形熟得很,恰逢这场大雪,更是给他做了掩,借机带着沙戈军围着杨西坡绕 圈子,还趁机了 一场。

    陆云川人虽然少,但陵西将士凶悍,加之熟悉地形的绝对优势,在杨西坡他杀了边巴。

    接连收复两城,杨西坡战敌将两人,这是场大捷!

    连明挽昭都不得不赞一句,这场仗陆云川得漂亮。

    直到回定舆城,陆云川也差不多完了,明挽昭被他接下马时:“既然边巴死了,纳西也不必再 留,告诉游谨,送他们父子团聚吧。”

    “好。”陆云川应下,本想将明挽昭放下来,却不想他身上的毛氅系带松了,整个掉下去,露出里头 的银纹黑衣。

    陆云川索性将人横抱在怀里。

    明挽昭在定舆时暂歇于城中的空宅子里,亲卫给屋子里端了炭盆,一进门热气扑面。

    陆云川将怀中的皇帝放到榻上,这期间明挽昭始垂着头终很安静,连陆云川为他处理手上的伤时 也没作声。

    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初见时腼腆羞怯的家伙。

    陆云川心知这一遭怕是真吓着了他,至少他策马在雪中,远远瞧见明挽昭时,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样 子,甚至可称失魂落魄。

    他还以为明挽昭永远都是那副宠辱不惊运筹帷幄的模样,直到今日,陆云川忽地明白了自己对明挽 昭而言意味着什么,也晓得明挽昭是个会害怕恐惧的普通人。

    在明挽昭的千般模样中,陆云川总是能瞧见那个最柔软温和的他。

    于是更加心疼。

    “阿昭。”陆云川声腔温和,有些哑,“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看看我?”

    我

    明挽昭的声音比他更哑,他停顿了须臾,才缓缓抬眸,凤眸漆黑,只是眼神虚散着。

    陆云川心遽然一紧,明白了什么。

    “我看不见你。”明挽昭轻轻缓缓地,“你活着就好。”

    有那么一刹,明挽昭懂了为何齐雁行此生不能释然,他将自己困在往昔中,不肯离开。

    有些人,真的是刻骨铭心。

    明挽昭像是泄了精气神般,没多久便在陆云川怀中睡去。陆云川这几日仗自然也倦得很,只褪去 甲胄,连胡茬都没管,便拥着怀中人在榻上一道睡了。

    次日等两人起身收拾妥当时,时辰已近晌午,这几日下来,军中堆积的军务需要陆云川处理,幸 而大梁天子就在他身边,不必大老远地递折子了。

    只不过明挽昭也堆积了不少公务,只是他双目尚未恢复,连走路都得陆云川牵着,折子自然也得陆 云川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陛下,臣这算不算逾矩? ”陆云川依着明挽昭的意思给工部折子落下朱批后,又拿起另一本,与他 调笑着。

    明挽昭经不住折腾,有些发蔫,懒洋洋地倚着他:“算,批完折子再治你的罪。”

    陆云川笑了,“陛下,怎么用过就扔啊?”

    明挽昭懒得搭理他。

    陆云川也不再闹他,垂眸瞧折子,神色微顿。

    “阿昭。”他唤了句。

    明挽昭懒懒地应了声“嗯”。

    “你将乔自寒下狱了? ”陆云川问。

    “不错,他与北疆人有牵扯。”明挽昭蹙眉,“我急着离京,怕他在京中生乱子,怎么了?”

    “没关住他。”陆云川眉眼透着冷意,“沈霖的折子,乔自寒在狱中被人劫走,值守狱卒都死了。” 明挽昭蓦地坐直身子,“有人劫狱?”

    陆云川颔首,他也晓得乔自寒身上的猫腻,“应当是了,劫走他的人恐怕就是潜在邑京城的钉子,北 疆人倒也重视他,人下了大狱都要冒险劫出来。”

    “我听苏晋淮,他眉眼同雍德帝确实极像。”明挽昭沉吟道,“北疆人许是觉着他还有用处,告诉 沈霖,让禁军搜,邑京搜不出就在周遭六城搜,别让他逃回陇南。”

    陆云川应了声,又过一会儿,他拿着苏晋淮的折子:“难怪乔自寒要跑。”

    明挽昭问:“怎么?”

    “刑烨这折子比沈霖早两日,乔自寒在狱中咬死了自己与北疆绝无干系,问不出话。”陆云川冷 笑,“刑烨想请旨,不如直接在狱中处置了他。”

    明挽昭缄默。

    刑烨想釜底抽薪,折子刚出邑京,那边乔自寒就被劫走了。明挽昭早便怀疑京官中混进了北疆官 员,但对方始终没露马脚,他也捉不着这条狐狸尾巴。

    最终只了句:“先查着吧。”

    陆云川“嗯” 了一声,随即抚了抚他微凉的发,权作安抚。

    鹅毛大雪不止,兀自在外纷纷扬扬,冰天冻地。屋内暖意盎然,依偎着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