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归京
封白露不敢得罪陆云川,何况他身边还跟这个微服私访的天子,次日一早,开仓借粮都不犹豫,陇 南收成不如江东,除去自足外能借的不多,南府军与陇南的百姓也要活,陆云川只取了三成不到。
趁陆云川去取粮,明挽昭裹着狐裘,孤身在院子里转悠,他本不想走这趟,若非乔自寒之故,他必 定会升一升这个封白露的官,但既然已存疑,就不会再重用封白露。叫陆云川来一是借粮,二也是让陆 云川探探封白露的底,而他来不来,意义不大。
可天子不能离京太久,除夕之前,陵西取胜时,他便该回京了。
无非是舍不得。
天子总要回京,故而陆云川才非要与他同行。
他们心里清楚,生在乱世,又身处在这个位置上,便注定聚少离多。
府里的下人应当是都被提点过了,瞧见明挽昭都规规矩矩的行礼,谁也没敢造次,走着走着,忽而 听着似有妇人的叫骂声,听着还远,明挽昭顺着声过去,发现是座不错的院子。
院子里骂声已没了。
权贵府中什么事都见得着,明挽昭犹豫须臾,刚想转身离开,院子门却忽地被推开,里头走出个掩 面拭泪的年轻妇人。
“你......”乍一见着府中生人,那妇人错愕愣住,“你是何人?”
明挽昭心想,现在跑了倒显得他像个爬墙翻窗的登徒子,索性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端的是个清贵 有礼的公子,淡声道:“昨日到府的客人,一时迷了路。”
他矜贵地半个字都不愿多。
那妇人面色刹那变了几变,明挽昭觉着这变脸的速度极快,大抵是从“哪里来的贼人”到“原来是 你”的变化。
明挽昭甚至从这眼神中瞧出了几分怒意,于是一头雾水。
“竟是你啊。”那妇人上下量着他,“我道是多金尊玉贵的客人,也值当五哥得他亲兄弟下不得 榻,你倒是,我夫君是如何得罪了你才遭此横祸?!”
明挽昭更听不懂了。
他可始终都老老实实在陆云川身边装个娈妾男宠,连话都没几句。
但明挽昭的教养在这儿,不至于同个妇人搬弄唇唇舌,当即轻蹙眉,转身欲走。
那妇人却甚是泼悍,三步并作两步挡他身前,还推了把跟出来的丫鬟,大声:“去!还不去找五哥来 做主?!此人一个外男却入深宅,成何体统?! ”
明挽昭:“……”
他真是思念那端庄贤淑的皇姐。
天子上可阵前杀敌,下可朝堂称霸,却不知眼下该如何是好,从未如此盼着陆云川快些回来过。
他眉头紧皱,不等开口,院子里匆忙跑出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将丫鬟拦下,哆嗦着 :“你!你这妇人!还不快住口!”
十分没有气势。
明挽昭认出这是那日在门前相迎的其中一人。
“公子,公子莫怪罪。”封展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哆哆嗦嗦地作揖,“惠娘一一不是,贱内乡野 村妇,不知,不知礼数!公子海涵!”
惠娘一见他如此窝囊,怒不可遏,当即斥道:“老娘是乡野村妇?!姓封的,老娘这是为了谁?啊? 你反了天了!”
封展缩了缩脖子,瞧着眼前悍妻,再想起昨夜封白露的威胁,心里叫苦不迭,只得扯着惠娘的袖子 恨恨道:“不想死就别话!”
他拦着惠娘,给丫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送公子出去?! ”
“且慢。”明挽昭稀里糊涂地瞧了场闹剧,此刻脸色不大好看,“不妨,这位夫人见我如见仇 家,是何故?”
惠娘嘴快道:“因得罪了什么客人,那封老五就将我们家封七成这样,你倒是,我夫到底是如 何得罪了你冒犯了你?!”
她不问倒好,这么一,封展想起昨夜的糊涂事,脸色当即比雪还白。
明挽昭便想起昨夜房里那几个倌儿,封白露也就因此发了顿火,于是当即明了,眯眸瞧着眼神闪躲 的封展,似笑非笑:“昨儿那事,是你办的?”
封展脑子嗡的一声,也顾不得去拽惠娘了,双膝一弯狠狠地跪在了地上,猛地磕了个头,哆嗦着
道:“草民有罪!草民有罪!”
惠娘也吓傻了。
明挽昭居高临下瞧着封展,心思微转,“你是封白露的兄弟?”
“堂,堂的。”封展结结巴巴。
“起来吧。”明挽昭淡声,“我有些事,要同你单独。”
瞧他没有怪罪的意思,封展才战战兢兢地起身,连忙将人请进院子,还吩咐丫鬟不许夫人进门。
惠娘站在门外。
她嫁的汉子怎会不知脾性?那人虽懦弱,却秉持着什么君子骨,男儿膝下有黄金,哪里是轻易跪的 人?
风吹得冷,她满背的冷汗。
粮直接交予城外的西府军,陆云川孤身折返回来,接还在封府的明挽昭。
明挽昭缩在毛氅里,背抵着男人滚热胸膛,道:“乔自寒在陇南时地位极高,名声也极好,可是个 出了名的清廉好官。”
“监察御史,节度使也得捧着。”陆云川嗓音低沉,“即使是陵西昱北,也得将人当成座上宾,不过 乔自寒留陇南的时日不短,封白露此人聪明,是个墙头草。”
论起圆滑来,封白露可比多数京官还要擅长,见人人话,见鬼鬼话,谁给的好处多,他就跟着 谁跑,风往那边吹,他往哪边倒。
“若乔自寒许了他好处,此人或许当真会被收服。”明挽昭附和,他初至生地,昨夜没睡好,早上又 起得早,此刻在陆云川怀里犯懒,“以利诱之或许可行,怕就怕他要的太多。”
乔自寒穷途末路,想翻盘怕是什么都肯许出去,但明挽昭不行。
“那你算如何?盯着他? ”陆云川问。
“自有人替我盯着。”明挽昭想起今日所见那对夫妻,面色微妙,惠娘泼悍护夫,封展懦弱惧内,倒 是有意思得很。
“封家有个老七,此人胆如鼠,烂主意不少。”明挽昭,“贪欲同封白露像得很,在封白露府上
不得重用,自诩才情,郁郁不满,正好可以用上一用。”
陆云川没怎么听过这号人,“当真有才,还在封白露府上干什么?”
“读了些无用的书,会诵几句阳春白雪罢了。”明挽昭声音拖慢,带些许柔软的鼻音,显然是困了。
千里雪跑起来快,走时也稳,押送粮食的辎重在后,陆云川便刻意放缓了速度,示意粮食车马在 先。
再走不到一炷香时间,明挽昭便不再话了。
陆云川低头一瞧,那皇帝额角靠着他的肩,阖眸正浅眠,不由无声地笑了笑。
明挽昭的千般模样,他最爱的便是此刻,平日警惕谨慎的天子,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想睡便 睡。
借粮一来一回便是将近六日的功夫,天子不仅在陵西过了除夕,眼看着连上元佳节都要到了,远在 邑京的朝臣哪里还坐得住。
折子同陵西的鹅毛大雪一般,一封接着一封地送过来。
京中折子催了数次,盛延也隐晦地提了一两回,明挽昭不是耽于享乐之人,当即便要收拾行装,率 军回京。
临行前日,陆云川牵了千里雪,抱着明挽昭在流鄂河畔策马半日,直至黄昏,长河落日,残阳映冰 面,晕开大片璀璨耀眼的光。
“那年入京,除夕之前我偷着跑的。”陆云川坐在马背上,怀里是心上人,他笑:“我姐提着戮渊 险些追出境,跟千里追杀似的。这不挺好,我给她带了个弟媳妇回来。”
明挽昭也笑,轻抚着陆云川攥缰绳的手,轻声:“可惜不是春日,没瞧见你提过的遍地紫堇花。”
陆云川抬眸望去,只瞧了片刻,便又低头,盯着明挽昭的侧颜,怎么都瞧不够。
半晌,他轻轻:“不一定要春日,待日后江山平定,我带你来瞧流鄂河畔繁花似锦的模样。”
两人都对分别绝口不提,却又时刻都清楚,明日便要离开彼此。
明挽昭回过头,仰起脸瞧他,凤眸柔和,轻声:“春日一战若胜,明年你便能在邑京过上元节
了。”
陆云川便笑,垂首瞧着他,:“那这一战是非要大捷不可了。我会回邑京,与你过节,不止上元 节。”
明挽昭仰着脸,轻轻吻在他唇上。
他不再是一眼便望到此生尽头的自己了,他知道,自己在这条注定血海尸山的路上,寻到了归途。 “陆云川。”明挽昭呢喃着,:“我爱你。”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明挽昭便骑上了乌玉雪,率军回京。
陆云川站在城楼上,瞧着大军出城门,明挽昭仍是来时的一身狐裘,他在马背上回眸瞧了一眼,嘴 唇微动。
陆云川因这回眸绝景倏尔怔住,随即不可遏制地笑出声来。他瞧见了,明挽昭的是:我爱你。
昨日明挽昭吻着他时过一回,让他惦念到了今早,而适才那一句,足够他回味到他们再次重逢之 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