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相思
邑京天尚寒,天子率军凯旋,齐雁行与苏晋淮早早带文武百官等在宫门口,将陛下迎回了宫中。
明挽昭在边陲也没忘了政事,故而回京后也不至于被折子淹没,于是简单梳洗后,便传召几位重臣 入承明阁议事。
他先是取消内阁,日后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及国子监祭酒等一干重臣,皆有进承明阁议事的资格。
外敌暂平,朝中可用之才却不多,明挽昭先后提拔了苏景词与叶澹然,苏氏子为吏部尚书,兼御史 府台院侍御史,有参与刑部重案之权,叶澹然则为户部尚书。
建元二年入朝为官,不过四载,官至尚书,本是不合规矩。
可惜自褚仁生过世后,大梁有才能者皆遭世家压,看遍朝野,那些个老臣多是世家遗留,还不如 这些新秀。
苏晋淮年迈,难以兼顾,便只在国子监教教学生。他儿子苏景词下手狠,审案也利落,明挽昭见过 数次,也算放心。倒是叶澹然,秉持君子风,清廉为官,正适合户部。
工部徐知微也册为尚书,明挽昭只担心他,性子太软,压不住下头的官员,故而议事一过,天子便 着巡视的旗号,去工部衙门溜达了圏,有意无意地敲一番,回宫时天已擦黑。
“那对鸟昵? ”明挽昭紧了紧狐裘,问白檀。
“自然是养在陛下寝殿。”白檀笑应,“陛下走了这些日子,奴婢可不敢怠慢两只祖宗,醒着神儿 伺候呢,都好好的。”
明挽昭“嗯”了一声,听白檀与他讲近日内宫之事。
前朝有朝臣,后宫便得指望内侍府,白檀年岁些,又是跟着安喜上位的,宫里的腌臜事儿瞒不 住,白檀那点事儿自然也是人尽皆知。
没了明挽昭撑腰,宫里自然少不得乱些,白檀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带过,笑:“宫中一切安好,那些 个脏事儿都不算什么,别污了您的耳朵。”
明挽昭听得出,白檀使了手段,也没再问,抬脚进了院子门。
麒华殿有地龙,屋内烘得暖热,明挽昭将狐裘解下,白檀将之挂好,便会意退出门去。天子不喜人 随身伺候,夜里寝殿里头也是不许有人的,值夜得在外边。
似是知有人来,两只珍珠鸟在笼中乱窜,叽叽喳喳。
“倒挺有精神。”明挽昭瞥过去,笑出声,走进去伸指逗了逗鸟,有些出神。
他见过陵西覆满皑雪的草原,见过落日辉映的流鄂河,也见过苍山青云下的戎马厮杀,如今再回到 金砖玉瓦的皇宫,竟也心宽自若,不再如从前,如被困笼中的折翼鸟般压抑且不甘。
这是他的家,他会在这里等着陆云川回来。
挨个走访六部衙门后,明挽昭又将视线放在了护城军身上。陵西兵强马壮,与之相比,邑京护城军 着实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故而明挽昭又下令,去营中瞧瞧护城军是如何操练的。
天子出征前,多数都是看笑话的,大梁历代天子都是文人,甚至不通兵法,哪里上得了战场?但明 挽昭不仅去了,还了胜仗。
与他回来的护城军上过战场,见过天子起仗来多凶,那柄细薄长剑不知沾了多少人命,刚一回营 便将此事广而告之,没到三日,不仅邑京护城军晓得陛下此行凶险与英姿,连周遭五城都有所耳闻,纷 纷敬服上得了庙堂入得了战场的陛下。
齐雁行在前,带着明挽昭进校场,笑:“这几日陛下在阵前的英姿,都要叫这群子们编成话本
了。”
明挽昭便也笑,“他们倒是抬举我,此番陵西一战,陆氏姐弟有功。”
“那也少不得你。”齐雁行在操练场外围顿住,里头正得酣畅,“天子亲临稳住军心,否则沉松有 的头疼。话回来,臣晓得陛下今日为何而来,但邑京不必陵西,莫是邑京,即便是闻泊京的东府 军,怕是也比不上昱北和陵西的兵马,没真正上过阵前,怎么练都是虚的。”
“那也得练。”明挽昭此番前来没大张旗鼓,穿着常服,站在这儿也不显眼,他瞧着场中搏击, :“陵西儿郎世代守着边陲,江东和邑京也不能只看热闹,朕知道从前护城军是岳家的,领着银子好吃 懒做,但如今护城军是朕的,他们得像点样。何况邑京护城军守着的是国都,更要谨慎。”
齐雁行颔首,淡声笑道:“这个陛下尽可放心,即便是比不上北府军和西府军,由臣操练,必定不会 差得拿不出手。”
他话罢,忽然添了句:“陛下自回京后,心情都不错。”
明挽昭变得太多,瞧着他长大的齐雁行怎么会瞧不出。
“是吗? ”明挽昭垂眸,掩去些许笑意,轻声:“许是朕不再怕雨夜了吧。”
“因为陆沉松?”齐雁行瞧他。
察觉视线,明挽昭抬起头,坦然承认了,“是。”
他瞧着天地一线的远处,负手而立,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会再回来。”
明挽昭笃定。
齐雁行瞧着这样的明挽昭,面上也浮现些许浅淡笑意,与他一并瞧向远处,眼底透着些许怀念与悲 怆。
“从此以后,陛下的命,便可由自己定了。”
他与明容昼联手在黑暗前设局,明挽昭是黎明的收尾,他做得太好,甚至远远出乎齐雁行与明容昼 的意料,他是大梁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君王。
明挽昭收回视线,瞧着齐雁行,“朕的路,始终是自己选的。”
齐雁行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怔怔良久,不语。
一一朕的路,自己选的。
所以不怪他们。
换言之,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我原谅你们了。
原谅了金沙赤,原谅了这些年的布局,原谅了至死抱憾万千的明容昼。
去年大梁收成尚可,但仗是件劳民伤财的事,明挽昭不想加重赋税,便从世家身上薅羊毛,硬是 将备战所需点妥当。
全等春日一战。
他要彻彻底底洗去自圣元年间起,这些年大梁所经受的耻辱!更要哲布为无辜丧命的陵西百姓偿 命,他要北疆彻底跪下去,从此不敢再逾越半步。
也要他的梦中人早日归家。
明挽昭与陆云川仍有书信往来,陆云川写的多是军中事。
陆云川在陵西也不曾闲着,除了练兵便是研究武器,仗这事儿并非一成不变的,所谓道高一尺魔 高一丈,都是在寻着克制对方的法子。
他将西府军的刀换成了和卫一粟那般的长柄刀,北疆骑兵多,又快又凶,长柄刀对付骑兵更好用 些,从前陆广岚也想过,但那时银子不够,便只能不了了之,现在不同。
西府军又在身上备了飞爪,这本是攻城用的,但陆云川发现这东西阵前也方便得很,利爪能勾住甲 胄,将人从马上扯下来,甚至能勾进皮肤骨头里,和北疆那棱刺极像,但用的人必须力道极大,否则勾 住人家了,自己反倒被拽下马。
完正事后,陆云川还会洋洋洒洒地写上许多无聊之事,譬如今日捉了许多野兔,剁肉包饺子,骨 头熬汤,犒赏将士,又或是军中比试,下场练了两把,倶胜,跑马场得了头筹等等。
而后又用极其缠绵的字词,诉一番相思之苦。
明挽昭每每都能瞧得耳尖泛红,再提笔给他写回信,字里行间都透着矜持。
陆云川白日练兵,待夜里回府,游谨来寻他:“主子,邑京那边的信。”
他们的书信往来仍旧走江舟这条暗线,陆云川将之接过,独自在房中对烛一瞧信,便忍不住笑出声 来,明挽昭一如既往正正经经地在外头写着:陆卿亲启。
光看外头是挺正经,还当是陛下的谕旨。
然而拆开信封,那里头写的却大多是些琐碎杂事,譬如今日两只珍珠鸟夜半暄闹,吵得人难以安 眠,明挽昭一怒之下将其入冷宫,次日又吩咐人接回来,两只毛团遂重获恩宠。
又或是哪个老臣上谏磨叨,就战事劳民伤财一事在朝堂上絮叨了一个时辰,无非是不愿自掏腰包, 但明挽昭根本不想理会。以至于天子当堂支着额角睡着了,待他完,才轻描淡写地睁开眼,温和问了 句“爱卿方才什么?”
四两拨千斤,天子只能听见自己想听的,气得老臣直跳脚,却对天子无可奈何。
他一板一眼地着这些私事,陆云川甚至能从笔锋中瞧出他故作镇定的可爱模样。直至瞧到这封信 末尾处,陆云川顿住了,那如天子本人般清隽劲瘦的字迹写着:“千山万水之遥,唯明月依旧,望月如见
我。”
望月如见我。
陆云川默念了这句话,将信安放在心口,起身推开窗,仰首可见繁星满天,明月皎皎。 他们分隔两地,瞧的是同一轮月,分明在一片天下,却不得相拥。
陆云川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再回信时,陆云川在信中写:“月似吾妻,可念不可及,怀中空空,怎能不相思? 吾妻阿昭,怎能不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