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喜欢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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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杞赶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

    砸店面的几个男人不是本地人,话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其中一个光头大汉往地上唾了一口,鞋底沾满了破裂的鱼鳞和带有腥味的污水,指着‘强山水产’的招牌对周围人喊:“这家的东西有病毒啊!都别买啊!可恶心了!”

    街坊邻居莫名其妙,有老顾客站出来指责道:“你们从哪儿来的?故意挑事儿是吧?”

    “就是!我们在这儿买鱼都多少年了,有没有问题我们不知道啊?”

    “贼喊抓贼!不要脸!”

    鱼盆里的鱼蹦了一地,老阮顾不上骂人,同妻子、工人一起将鱼往另外的缸里放,能救几条是几条。

    鱼身滑,老阮又着急,抱起一条滑一条,鱼尾甩了他一脸的水。

    污水、血水混在一处,沾湿了他的鞋面和裤腿,他挽着袖子,眼底通红,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这种事,额头都绷起了青筋。

    妻子牛珍云在一边抹眼泪,她平日虽强势能干,但也是头回莫名其妙被人指着鼻子骂,还将店门砸了个稀烂,一时脑袋空白,浑身颤抖。

    邻居大婶扶着牛珍云,声劝慰着,又不忿地骂被警察逮住的几人:“你们有毛病啊?人家好好做着生意,是挖你们祖坟了还是怎么着?长了嘴不了人话吗?上来就动手?警察同志!这种行为很恶劣!极其恶劣!有一次就有第二次,这条街还这么多商户呢,总不能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吧?!”

    警察拿了铐子,正要将人往停在街边的车上推,那光头大汉就大笑道:“我买了这家的鱼,要是感染了乱七八糟的病,我找谁理去?老子家三代单传,我要是出了事,可不就是挖了我家祖坟?!”

    警察呵斥道:“闭嘴!有事派出所!”

    老阮挺起腰背,气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嘴唇颤抖着吼:“你把话清楚!我们店什么时候有病了?你拿出证据来!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我要告你去!”

    “你告!我还要告你呢!”大汉目光一斜,看见了赶来的阮杞,蓦地咧嘴乐了。

    那不怀好意的神情,让阮杞心里咯噔一下,他直觉到了什么,还没话,就听那大汉抬高声音,尾音拖得又臭又长,恨不能全城的人都能听见:“你问问他!你问问你儿子!他一身的病!可不是要传染人?!”

    阮杞在距离老爸几步远的距离停住了,跟着过来的周诩瞳孔骤缩,猛地明白了什么。

    周诩立刻让警察将人带走:“警察同志,你就放任他们在这儿胡八道?阮家是受害人,他现在是在……”

    话音未落,那大汉就掷地有声喊了出来:“阮杞喜欢男人!跟好多男人搞过了!他是个变,态的!一身的病啊!”

    四周蓦然安静了,落针可闻。

    这一瞬间,阮杞甚至觉得自己耳鸣了一下,脑袋里轰然炸开,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感觉不是这条街突然安静了,而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无数目光或诧异、或惊奇、或怀疑、或嫌恶地看了过来,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仅剩的感知力都放在了老爸老妈身上。

    他敏锐地察觉老妈脚下晃了一下,被邻居扶住,那邻居似乎顾及什么,扶了一下又忙撤开了手。

    老妈的脸色立刻白了,是一种尴尬、难堪、羞窘、惊惧的白。

    是一种五颜六色的,无法形容的“白”。

    一种细细密密的针刺般的疼戳进了心脏深处,让人呼吸不上来。

    几个警察看了阮杞一眼。阮杞算是江城的红人,没有几个不认识的,来的警察里就有那么两个还跟他一起吃过饭。

    江城不大,有个芝麻粒大的事儿都能传得飞快。

    可江城也不,就如此时此刻,街道仿佛突然空旷了起来,阮杞孤身站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般。

    他就这么暴露在青天白日里,像是被人扒光了研究,浑身都泛着冷。

    周诩就在这时候动了。

    他向来冷静、克制,对外展现出的斯文面具被一把扯了个干净。他眼底泛上猩红,一脚踹上了那光头大汉的肚子,将人踹得脱离了警察的手,撞在了车门上。

    “操……”光头大汉刚骂了一声,又被周诩一把掐住了脖子,整张脸瞬间憋得通红。旁边的警察飞速将周诩的手拉开,反剪着他的手臂,将人压在了地上。

    “别动!”

    “你冷静点!”

    周诩气得心脏发疼,浑身都在抖:“你他妈胡八道什么?!”

    声音几乎吼劈了叉。

    他爆了粗口,也顾不上衬衫、西裤被蹭得又皱又脏了,脸侧因为被压在了地上,直接溅上了几片鱼鳞,使得俊朗的脸瞬间狰狞起来。

    鱼腥味窜进鼻腔,周诩不敢去看阮家父母的表情,也不忍去看阮杞,只盯着光头吼道:“你是谁家派来的?有这么泼人脏水的吗?你知道诽谤、污蔑是什么罪吗?!如果毁了阮家的生意,你拿什么赔?!你赔得起吗?!”

    “我有认识的律师!”周诩喘着粗气,“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人群窃窃私语,被周诩几句话绕了回来。

    “阮喜欢男人?没看出来啊?”

    “他是咱们从看着长大的,皮是皮了点,但也不至于……”

    “难怪他一直没结婚……”

    “这跟结婚没关系吧?他又没个正经工作,谁家姑娘看得上啊?”

    “阮老板的店开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信老板的。”

    “有可能是竞争对手派来的,但有必要扯这么大的谎?图什么啊?”

    “啧,这是人家的家事,关我们什么事?”

    “但如果真的有病……”

    “我听同性恋那病挺厉害的。他帮着杀过鱼,万一不心切到手指,血染在鱼身上了……”

    “扯淡,我听那玩意很难直接传染……”

    什么的都有,觉得恶心的当场就走了,还有的当着阮家父母的面,将刚买的鱼扔在了地上。

    阮强山像是突然老了十几岁,刚挺直的背又佝偻了下去,面部青黑一片。

    牛珍云看看阮杞,又看看周诩,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双手颤抖着揪住了衣摆,神经质地将纽扣扯掉了一颗。

    周诩胸口剧烈起伏,额头落下豆大的汗。警察带着光头等人上了车,有认识阮杞的警察过来扶起周诩:“别激动,这次错在他们,你要是回去,那有理都没理了。相信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车门关上,人群让开路,等警车走远了,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有老顾客想安慰阮强山,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遥遥指了指阮杞,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很快,门前就只剩一地狼藉。

    店里工人去拿了水管出来冲洗地面,又将碎裂的鱼盆捡走,将死掉的鱼也收拾掉了。

    一些的鱼、虾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野猫一口叼走了。

    这一下损失不少,写着‘强山水产’的老旧招牌挂在高处,被几块石头砸出了凹痕,斜角边微微歪斜,像是下一秒就会砸下来。

    老阮擦了擦手,想回屋里去,迈了一步就发现自己走不动,双腿直发软。

    他叹口气,拉过凳子坐下了,看着狼藉不堪的地面,许久没话。

    牛珍云进屋去了,四周空气压抑迫人。

    周诩看了眼阮杞,发现人还在走神发呆,心里一阵阵地抽疼。

    “阮……”

    他刚开口,老阮就断了他:“周。”

    周诩背脊一下绷直了,像离了水的鱼,微微张嘴呼吸,鼻翼急动:“……阮叔。”

    “今天见笑了,你先回去吧,改天来家里吃饭。”

    这还算是客气的,周诩握了下拳,不敢再多什么,只能点头:“好,那我先走了。叔叔你……保重身体。”

    这话得十分废话,也没什么意义。

    周诩懊恼不已,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又看了阮杞两眼,转身走了。

    街道外头,陈眼镜坐在货三轮上,看周诩一身脏污地走过来,了个招呼:“老周。”

    “别担心啦,这种事迟早有一天会发生的,时间早晚罢了。”

    “不该是这样发生。”

    “世事难预料嘛。”

    周诩生出不满,抬眼和陈眼镜对视:“你好歹和他相处这么久,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他有多努力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们那些东西他根本就不懂,好不容易才跟上一点,无论是从同事、老同学还是朋友的角度,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陈眼镜摇头:“同情没有意义。”

    周诩:“……”

    周诩有些迁怒于旁人,忍不住踹了三轮车一脚:“真搞不懂你们这些……”

    “学霸是吗。”陈眼镜面无表情,“你以前也跟我是一样的。”

    “已经发生的事实,没办法更改。”陈眼镜道,“与其懊恼、抱怨,不如想想实际解决的办法。当然,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正面面对,尽量冷静地沟通,可他们一家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就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了。”

    陈眼镜煞有其事道:“你,这种时候同情有什么意义,你我都是外人。”

    周诩看着陈眼镜,突然get到了阮杞以前总生自己气的点。

    太过冷静、理智、克制,把所有道理都摆在前头,得头头是道。谁都知道是这个理,可人毕竟是情感动物,“道理”有时候并不能解决问题,也无法信服于人。

    人类需要“共情”,哪怕有些话、有些想法,一旦表达出去总是会被误解被曲解,不同的人看待同一件事总有不同的想法和角度,无法做到真正的“互相理解”。但有人愿意倾听、愿意表现出理解的态度,总能给予人一些安慰。

    比这样冷静的去“分析”,要好太多了。

    周诩皱起眉,看着陈眼镜,出了阮杞、梁笙他们以前对自己的评价:“你现在看起来真讨厌。”

    陈眼镜耸耸肩,并不当一回事。

    周诩明白陈眼镜的意思,他垮下肩膀,长出了口浊气,混乱地扒了一下头发:“我现在该怎么办?”

    “等。”

    店门口,老阮在凳子上坐了会儿,缓过一口气了,才撑着膝盖站起来。

    阮杞下意识要去扶,老阮甩开了他的手。

    阮杞一僵。老阮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沙哑道:“你跟那个周诩,什么关系?”

    阮杞:“……”

    这时候再谎话,无论是对自己、对周诩,都很不公平。

    鱼与熊掌到底是不能兼得。

    只是这一步要踏出去,需要太多勇气了。

    阮杞稍一迟疑,就听老阮在前头道:“等两天让你妈帮你介绍个对象,我不管你想不想结婚,先跟人处处再。”

    阮杞眼瞳一缩,就听老阮命令道:“其他事我都由着你乱来了,只有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阮杞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整个脑袋都嗡嗡响。

    他在原地僵了片刻,几步追上去,跟着对方进了家门。

    大门关上,今天店也开不成了,老阮在厨房洗了手,吩咐工人收拾完就关店,这几天休假。

    工人们不敢多,很快收拾走人了。

    老阮往卧室的方向看了眼,对阮杞道:“去看看你妈。”

    阮杞没吭声,老阮一肚子火冲上头顶,伸手拿了厨房门后的扫帚,狠狠抽在了儿子腿上:“聋了吗你?!”

    阮杞腿上火辣辣的疼,他没躲:“你吧,到你消气为止。”

    “我消什么气?怎么消?你告诉我我怎么消气?!”

    一边着话,一边扫帚就一下下落下来,老阮还不解气,丢了扫帚又找了把鱼叉,反过来用手握的不锈钢那一头猛砸阮杞的背。

    那一下阮杞感觉脊椎都差点断了似的,一个没站稳,跪了下去。

    “你是真要气死我们才算数啊?啊?!”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们觉得你最近争气了些,知道好好做事了。”

    “你妈做梦都要笑醒,你终于长大了,明年也许就能结婚,能让她抱个大胖孙。”

    “这才安稳了几天?才几天?!我们上辈子跟你有仇是不是?你是来报仇的是不是?我阮家欠了你什么?!”

    阮杞一声不吭,头一回由着老爸骂人,半句都不反驳。

    鱼叉有些重,老阮边骂边,很快就没了力气。

    阮杞抬头看他,那个总是中气十足,跟自己吵架的中年男人到底是老了。双鬓有了白发,个头也没有记忆里那么高大了,脖颈上也有了深重的颈纹。

    他还系着杀鱼用的围裙,双手因为常年劳作粗糙又干瘪。

    指骨用力握着鱼叉,手背上冒出青筋,根根分明。

    阮杞看着老爸发红的眼眶,鼻头一酸,慌忙低下头去。

    “去看看你妈!”老阮存心要将这事揭过去,不想多提,“去告诉她,明年年底前,你一定结婚!”

    阮杞闭了闭眼,心里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

    “我不结婚。”

    “你什么?”

    “……我确实喜欢男人。”阮杞握紧了拳头,“爸,我喜欢周诩,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鱼叉狠狠砸在了阮杞头上,血流了下来。

    一声惊叫响起,两人转头,看到卧室门开了,牛珍云捂着嘴站在门口,满脸眼泪,身体晃了几下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