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喜欢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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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邻右舍还在讨论阮杞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救护车就停在了水产店门外。红蓝交织的灯映在玻璃窗上,触目惊心。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众人看阮家的神色瞬间就猎奇了起来。

    阮家子能惹事,叛逆期的时候架斗殴什么没做过,也没见阮家两口子就被气进医院了。阮强山虽然经常同儿子吵架,闹得厉害了阮杞好几天不回家也是常事,但一家人从来没真的动过手,阮强山是个嘴硬心软的主,骨子里还是疼儿子的,话得再难听,对儿子的许多事依然是睁只眼闭只眼,心里偏宠得很。

    阮强山对儿子动了粗,还下了狠手,这可是头一回。

    邻居看着阮杞拿衣袖捂了额头,血把袖口都染红了,血迹还在一路往下蔓延,骇得不敢大声话。

    她偷瞥阴沉着脸,跟着上了救护车的阮强山,见对方手里还无意识地抓着鱼叉,整个人顿时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这要是弄个不好,把亲儿子死了可怎么办哟?

    阮杞跟在最后,医生给他做简单包扎。他将手拿下来,血线滑过他的眼皮,衬得那张俊脸苍白里发青,又有些发灰似的,看着跟个死人似乎也没两样了。

    待车走远了,邻居才同其他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道:“……阮杞真喜欢男人啊?”

    “不然呢?能把他爸气成那样?”

    “牛大姐还好吧?可别气出个好歹来……”

    “造孽哦。”年纪大的婆婆摸了摸心口,仿佛她也被吓得不轻,嘴里啧啧,“阮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子,居然喜欢男人……这是有精神病吧?我早就了,阮杞那性子有问题啊,年纪不了不找女朋友不结婚,工作也没个着落,这不是有毛病是什么?”

    邻居同牛珍云关系不错,虽然心里也惊异得很,但此时依然维护着:“蒋婆婆,你这话的,之前人长得帅,家里有店不愁吃喝,挑姑娘眼光高些正常。这会儿又成人家有毛病了?怎么黑的白的都你一个人了呢?”

    “我错了?”蒋婆婆眼皮子一掀,对着‘强山水产’的招牌呸了一口,像是怕被传染了什么病菌一样,“得了这种毛病的,没几个救得回来,脑子都坏掉啦。你看着吧,以后阮家没好日子过了,这店还不知道能不能开下去呢。”

    她着着,似被人挖了祖坟般愤恨起来:“我都在这儿买多少年东西了?阮杞真不是个玩意儿,不早点明白了。他要是真有什么病,我找谁理去?哎呀……”她一拍大腿,转身要走,“我家孙儿前两天还吃他家鱼来着,我还是带去医院看看吧。”

    众人聊了几句,各自散开了。

    长街尽头,周诩坐在货三轮上,一路跟着那救护车到了医院。远远地他看见阮杞额头包了纱布,垂着眼睫看不清表情,阮强山在医院门口台阶上推了他一把,没让他跟进医院。

    周诩呼吸急促,指甲都掐进了手心里,待医院门口没人了,他才慌忙跑了过去。

    “阮……”

    话音在看清男人表情时戛然而止。

    周诩从未见过这样的阮杞:神色茫然又委屈,像被丢弃了的大狗;他额发被血凝住了,脸颊、鼻尖和下巴上还有干掉的血渍,整个人都蔫了下去,背脊像是永远也挺不直了。

    周诩心里一阵抽疼,下意识就想上前将人抱住,只是刚走了一步,阮杞就回过神来,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

    周诩一愣,还未抬起的手僵硬地停在身侧,指尖微微颤抖,从内而外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感。

    大庭广众,又刚出了那样的事,他甚至无法以“兄弟”、“朋友”的身份给对方一个简单的安慰。

    他知道阮杞在顾及什么,顾及家人也顾及着他。怕他也被一起牵连进来。

    货三轮停在医院大门外,陈眼镜撑着下巴远远看着那两人,他像一个冷静的看客,又像是早有预料,自言自语地数着数:“三、二……一。”

    话音落,周诩就一把拉过了阮杞,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陈眼镜勾了下嘴角,眼底多了分人情味,转瞬即逝:“我就知道。”

    他自己跟自己拍了下手,左右手装作两个不同的‘人’,煞有其事地‘精分’。他左手食指弯曲了一下,似个得意的人晃了晃头:“嘿,我赢了,今天可以吃炸鸡。”

    右手的食指摆了摆,陈眼镜换了声调,尽责地配音:“切,有什么了不起。长胖的反正不是我。”

    货三轮司机捏了把冷汗:怎么一个两个的,看起来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休想这时候推开我。”医院门口,周诩不顾他人探究的神色,将阮杞紧紧搂在怀里,他一手遮了阮杞的眉眼,“想哭就哭,我陪着你。”

    阮杞没哭,任由周诩的手掌挡住自己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鼻端是周诩身上淡雅的味道,他就可以自欺欺人的,暂时从真实的世界里脱离一会儿。

    “傻啊你。”阮杞声音低低的,“你会被其他人怀疑的。”

    “怀疑就怀疑了。”周诩眉眼里带了怒气,“关他们屁事。”

    阮杞抿了下唇,想笑,但嘴角却勾不起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周诩心疼问:“还伤哪儿了?”

    “背。”阮杞不想去回忆,语气有些茫然,“可能还有腿,不知道。”

    周诩喉咙动了动,扶着阮杞去了医院侧门旁,找了个背对着花园的隐蔽位置,让人靠在墙边。他挡在男人身前,像老母鸡护崽似的,手指擦过阮杞下巴、鼻尖上的血渍,又隔着衣服去摸阮杞的背:“这儿疼吗?这儿呢?”

    “……”阮杞感受了一下,无奈道,“不知道,好像到处都疼。”

    “你爸拿什么揍你的?衣架?木棒?扫帚?”

    “扫帚,鱼叉。”

    “鱼……”周诩倒抽一口气,“我还是陪你去拍个片吧,别弄出个内伤来。”

    阮杞本想算了,但见周诩紧张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头。

    坐在椅子里等叫号时,周诩隔着衣袖,轻轻牵了阮杞的手:“我通知律师了,你放心,我不会让那群人好过的。”

    “无所谓,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阮杞往后仰了仰头,大概是扯到了额头伤口,嘶了声,“我能猜出是谁在搞事情,这么不管不顾不要退路的做法,只有那个蠢货……”

    阮杞话音一顿,又自嘲道:“我也是个蠢货。”

    否则当初怎么会看上对方?

    酒吧初见,还以为是个腼腆文静的男孩儿,做那事时热情大胆,合他胃口。平日相处又会察言观色,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会撒娇也会关心人,从来不做他讨厌的事。

    那时候对方看不惯周雄,处处出言作对,他还觉得对方吃醋的样子可爱。

    他沾沾自喜,以为那是发自于“爱”的独占欲。可现在才知道,都是笑话。

    喜欢的时候万般好,不喜欢了,同仇人没有两样。

    “是姓冯的?”周诩语气森然,“我找他算账去。”

    “应该是跟他老婆离婚了,什么都没拿到,又被家人知道了性向的事,所以要用同样的方法报复我。”阮杞道,“之前我收到过威胁短信,没当回事,是我太蠢。”

    “什么时候的事?”周诩猛地转头看他,“为什么没告诉我?”

    “以前跟人分手,也遇到过这种死缠烂的。”阮杞满脸颓唐,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报应感,“是我看了他。”

    周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重复道:“这事你别管了,我来解决。”

    阮杞也没心思管,他走神地想着老妈晕倒的样子,老爸愤怒又痛苦的样子,神色怔怔的,看着有些可怜。

    周诩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他自己是两袖清风,除了姑姑,已经没有其他值得在意的亲人了。他可以不管不顾,可却没法劝阮杞大度、想开些。

    无论如何,孩子总是希望得到长辈的认可和祝福的。

    他只能伸手按了按阮杞的肩膀,无声地给与安慰和支持。

    不管怎么样,他会一直陪着他,陪着他熬过最艰难的时候。怕只怕,阮杞自己熬不下去。

    想到这里,周诩视线低垂,手指微微有些僵硬。

    阮杞……能熬过去的吧?能坚持的吧?

    可如果无法坚持,他又能去责怪什么呢?难道要逼对方为了自己,抛弃家人不顾?那也未免太自私了。

    可这份自私的念头,这一瞬间却无法控制的在心底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甚至阴暗地想:如果阮家始终不能接受,两方关系彻底破裂、僵持,那阮杞就只能依靠自己了。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干脆就带着阮杞离开江城,去找个更适合两人的地方,安静地过一辈子。

    周诩想着想着,没注意自己神色的变化。

    那头喊了阮杞的号,阮杞站起来,一转头就看见了周诩阴沉又古怪的神色。周诩和他对视,似乎突然回了神,脸色刷拉白了下去,慌张地别开了目光。

    这是他心虚、愧疚和自责的表现。

    阮杞挑了下眉,拿着叫号单轻轻在周诩额头上扇了一下。

    周诩:“……”

    阮杞动了动干裂的嘴皮,轻声道:“别怕。”

    周诩猛地僵住了。

    阮杞却没再多解释,径直去做检查。

    一直到中午,两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检查终于做完了。阮杞没什么大碍,基本都是皮外伤,背部青紫红肿了大片,但都没伤到骨头和内脏,额头的伤已经缝合过了,一周后去拆线就行。

    周诩松了口气,对阮杞道:“你爸应该会担心,不然你给他发个消息。他现在不好来问你,你主动点。”

    阮杞点了下头,没发消息,直接了电话。

    阮强山接了,没主动开口,两父子在沉默中听着彼此的呼吸,似乎都在发呆,又似乎都在关注彼此的状态。

    僵持两分钟,阮杞才开口道:“我做了个全身检查,没什么问题。”

    阮强山点了根烟,还是没话。

    阮杞又问:“妈怎么样了?”

    “……醒了。”阮强山道,“你暂时别来看她。”

    片刻后,阮强山又道:“我得那些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这回换阮杞沉默了。

    阮强山狠狠抽了口烟,似乎想骂什么,但在家也过了,骂也骂过了,还有什么好的呢?不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了,快三十的大男人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得由他教吗?

    阮强山一上午遭遇太多,人也疲了,转了话题:“那些人……”

    “他们是故意的,这件事我会解决。”

    “你最好能解决。”

    “……”阮杞捏了捏眉心,下意识想去扒拉头发,被周诩按住了手。

    周诩用口型无声道:心碰着伤口。

    阮杞顿了一下,回握了周诩的手,随即又将手揣进衣兜里。

    “爸,对不起。”阮杞道,“跟妈也声对不起。”

    “你如果真想道歉……”

    “其他事再吧。”阮杞道,“等咱们都冷静一下,再谈。”

    阮强山把电话挂了。

    周诩和阮杞在医院外头随便吃了碗面,明明很饿,却又食不知味。

    阮杞破天荒的没吃完,吃了一半就有些恶心,心里堵着什么似的难受、憋屈。

    他放下筷子,周诩看了他一眼,吃完自己的,又把阮杞的碗端过来,把对方剩下的吃完了。

    店里的老板频频抬头看过来,周诩面不改色,给了钱拉着阮杞起身,两人肩并肩地走了出去。

    陈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阮杞想起下午还有工作要忙,他想稳住情绪,但走了几步实在稳不住,恼火地骂了一声,在街边蹲了下来,头埋在膝盖间。

    周诩陪他蹲着,他还穿着那身脏了的衬衫、西裤,整个人看着邋遢不少。两人在街边吸了会儿车尾气,周诩腿蹲麻了,干脆在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阮杞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周诩,我烦。”

    周诩嗯了一声:“我今天什么也不做,就陪你。你要是心里不舒服,想发泄,冲我来就行。”

    阮杞:“……我要是揍你呢?”

    “可以。”周诩道,“我抗揍。”

    阮杞:“……”

    阮杞偏过一点头来,脸压在胳膊上,眼眶微微有些红:“今天不想工作。”

    “那就不去。”

    “都是早就安排好的,还有两个会要去政,务大楼开,不能缺席。”

    “你把资料给我,我替你去。”周诩道,“你上我那儿洗个澡,睡一觉。”

    周诩哄孩儿似的:“晚上给你做好吃的?想吃什么?”

    “……吃不下。”

    “找周雄他们来喝酒?”

    “不喝。”

    周诩始终耐心十足:“那想做什么?你在家想想,我去替你开会,你想好了就告诉我。”

    阮杞看着他:“你好烦啊。”

    周诩勾起嘴角:“嗯,我烦。”

    阮杞也不知道是在发泄,还是在撒娇,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就盯着周诩,在车来车往的嘈杂声里道:“又不是年轻谈朋友,这么惯着我做什么?我看起来很脆弱?需要人哄?”

    “没有,你很坚强。是我心疼你。”

    “撒谎。”

    “好吧,我撒谎。”

    阮杞像是随意地道:“我跟你分手,你也不生我的气,还找着理由的黏上来。你有毛病吗?我有什么好的?”

    周诩始终很平静温和:“你哪儿都好。”

    “我哪儿都好你还嫌我不上进?不努力?”

    “我没嫌你。”周诩道,“我是怕你嫌我。”

    阮杞抓了颗石头丢到路上:“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诩看着那石子滚啊滚,滚到路中间,被车轮一压又飞溅到了路对面。摔得浑身是伤,却依然坚硬如初,还能毫不在意地继续滚下去。

    阮杞又道:“我其实不太喜欢现在的工作。”

    周诩嗯了一声。

    “但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干别的什么,那就先干着吧。我不像你们都有自己的目标。我没有,不行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行。”

    “得好听。”阮杞嘟囔,似乎想将自己从沉重的情绪里拉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累了,他看了眼时间起身:“我去开会,你忙你的吧。”

    “我陪你……”

    “不用。”阮杞双手插兜,肩膀渐渐挺直了,像是终于承担起了来自生活的重量。他依然觉得前路迷茫,但脚下的路也在逐渐变得清晰。

    他知道自己在往前走,这就够了。

    “开完会我回家收拾一些行李,搬你那儿去。”

    周诩不再劝了:“好。”

    两人分道扬镳,周诩走了两步,回头看看,阮杞也刚好回头,两人视线相对,一时都没再动。

    周诩动了动嘴,无声地:我喜欢你。

    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却被风推着钻进阮杞耳朵里,如雷般炸响。

    阮杞点了下头,也无声地道:我也喜欢你哦。

    像个傻子似的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到甘愿做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