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喜欢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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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杞随心所欲惯了,想赚钱了就去兼职,不想就蒙头睡觉,或者在老赵的网吧里约三五好友台球。

    这么多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日子高枕无忧,没有太大的生活压力,同老爸斗嘴,训练大灰子接飞盘——虽然训练了好几年也没见成效。

    人生里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在酒吧里跟谁合了眼缘,就跟谁短暂的谈个恋爱。

    没有想要固定下来的想法,能谈多久就谈多久,一切随缘。

    在一起的时候开开心心,不在一起了也能好聚好散,甚至有的还能继续做朋友。遇到冯国茂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十分记仇的人虽然不是第一次,但心狠手辣如对方,尚是第一个。

    也算是给阮杞好好上了一课。

    以前凡事看心情,少年不努力的结果,就是有些苦头必然得之后才能尝到。

    人生里的苦总是绕不开的,今天没有,就得累积到明天、后天。

    越年轻,越有试错的机会,无论是承受能力、恢复能力和重来的机会都要高上许多。阮杞自诩自己还年轻,但这一刻却感到了生命之重,重到他几乎要抬不起头。

    而最残酷的是,无论这一刻生命是灰暗、绝望还是疲惫无言,地球依然在转,太阳照常升起。

    坐在宽大的会议室里,圆桌四周都是承接这次“振兴发展”项目的人。

    彼此之间大多认识,上午阮家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事情正传得沸沸扬扬,下午阮杞额头缠着纱布,一瘸一拐来开会的样子就更是引人注目。

    项目总负责人翻着资料,扫了眼阮杞,威严的薄唇抿了抿,似乎想什么,但看在陈博园的面子上,最终没有开口。

    阮杞坐在陈博园身边,垂眸走神,被陈博园撞了下手肘才掀起眼皮,无精采道:“做什么?”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陈博园道,“这项目是你自己接的,别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好好干。好处是你的,不是别人的。”

    “我知道。”阮杞抹了把脸,双手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半遮住了脸,“你跟着我没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

    “我俩老待在一起,万一你被其他人怀疑……”

    “我是来工作的。”陈博园拍了拍文件袋,“怀疑我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别耽误我工作。”

    阮杞勾了勾嘴角,有气无力地“嗯”了声。

    阮杞努力起精神,看了其他类似成功项目的分析案例,渐渐地就将上午的事抛之脑后,整个心神都放在了项目上。

    这是他第一次逼迫自己去做的事,哪怕不喜欢,不感兴趣,却不能不做。

    如今家里又发生这样的事,他要么放弃,要么就要做到最好。给自己、给家人争口气。

    会议开了快四个时,众人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东西,有几个重要的牵头项目,是当地和其他地方的人合作展开的,他们还要留下来继续开会。

    那种大项目,一个两个人吃不下来,一般都需要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商才行。

    江城的领导们自然也很重视,项目总负责人余光瞄到阮杞和陈博园往外走,犹豫了一下,还是找着上厕所的借口,追了出去。

    “阮。”中年男人皱着眉,叫住了正要下楼梯的人。

    阮杞转过身,礼貌地了招呼,又同陈博园道:“你先走吧。”

    陈博园没动,中年男人也没开口赶人。

    这边的政,务大楼才新修没几年,人不多,到处都显得空荡荡的。

    三人走到平台上,男人给二人发烟,陈博园不抽烟,摆手拒了,阮杞接了过来,只捏在手里没抽。

    中年男人并不在意,自己点了烟道:“你们的项目如何?我看了下数据,初期还是很稳的,夏天要来了,是个好兆头。我们这边已经在联系固定的物流了,城里几家超市也在谈,等到了收获的季节,成不成就能见分晓。”

    “种出来东西是一回事。”陈博园严肃道,“味道如何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男人点头,“这玩意以前咱们也没种过,我其实也担心要是日照时间不够……”

    “所以我才在这儿。”陈博园道。

    男人嗯了声,心不在焉的,显然想的其实并不是项目有关的事。

    他摸了摸后脖颈,掐了烟,又朝平台外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终于道:“阮,你们家的事我听了。老阮人没事吧?我听你妈进医院了?她现在人怎么样?”

    阮杞腮帮子动了动,下颚紧绷:“没什么事。”

    “你啊……”男人家的孩子以前受过阮杞帮助,这回的项目他也在后头推了一把。他跟阮强山早年也认识,勉强能互相称一声兄弟,他和江城其他老人一样,看着阮杞长大,本来这次项目的事他还很看好阮杞,可现在……

    “虽然你的项目没有其他的那么大。”男人斟酌着道,“但这些数据之后都是要上报的,电视台那边也会来采访。你也知道,你之前救援视频的事上过新闻,最近还在做直播是吧?这些抛头露面的事,容易给你带来麻烦……”

    “咱们这些项目都是精挑细选,有政,府出资建设。国家在后头帮你,是大好事,对不对?所以你看,有些私事咱们是不是也该处理一下?多一些积极正面的形象?否则多得是人想要这些项目,为什么偏偏是你?我也不是想对你的私事指手画脚,但总有一些人,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就来挑事儿,你也体谅体谅叔叔我,嗯?”

    阮杞抿住唇,目光落在鞋尖上,点了点头:“知道。”

    中年男人呼出口气,拍了拍阮杞肩膀:“好好干,别节外生枝,对你对我都好。别辜负你爸妈的期待。”

    别辜负?

    怕是已经辜负了。

    阮杞觉得脑子有些炸,若是寻常,他估计已经翻脸走人了——老子不干了,爱谁谁吧,谁高兴谁不高兴,关老子屁事?

    我一个人的事,怎么非得有一堆人掺和?你们就只顾自己满意不满意,高兴不高兴,有考虑过我吗?

    连大灰子都知道看我的心情,何况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人呢?

    人多声音大是吧?

    我好好做我的工作,别的事谁管得着?这会儿吃饱了撑的来管我该干嘛,不该干嘛?以后也负责给我养老送终吗?

    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充斥在脑海里,快要爆炸,憋得阮杞一张脸青青紫紫。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只是了声:“谢谢叔关心。”

    然后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走远。

    陈博园侧头,看了看阮杞的脸色,还没开口,阮杞就深吸口气,转身一脚踹在平台墙壁上,然后一下又一下,踹得还不过瘾,又拿拳头砸。

    骨节上的皮肤薄,很快破开,渗出血来。

    陈博园站在一旁没阻止,等人发泄得差不多了才道:“骨头还好吗?别骨折了,不划算。”

    阮杞没话。

    陈博园又道:“我以为你很习惯这些。”

    阮杞侧头看他,陈博园道:“你悠闲到现在,多得是人你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工作,人虽然长得帅,但不靠谱又太轻浮,靠父母养……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阮杞半天没言语,片刻后蹲下来,带血的手插进头发根里,狠狠揪了揪。

    “以前确实无所谓。”阮杞沙哑道,“他们得是实话,但我也没觉得必须靠着别人的评价过日子。我自己过得好不好,我自己清楚,轮不到他们来给我定义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努力过了,尝试过了,周诩、金老板、陈博园都帮了他。他想同周诩好好走下去,肩并肩地走,谁也别落下谁。

    他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走出条新路,找到新的活法。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并不重要,他从来没有活在过他人的“定义”里,他在乎的事一直很简单:家人、爱人、朋友。

    仅此而已。

    如果没有周诩,也许他还在浑浑噩噩地活着,有一日算一日,实在不行就临时抱佛脚,船到桥头自然直。

    但现在这些猎奇的目光,怀疑的眼神,连同他逼迫自己去做了不喜欢的事,也要被人横插一脚,从某种角度去否定了他和周诩的努力,这让他无法释怀。

    陈博园跟着他蹲下来,道:“以后这种事还多得很,你能坚持吗?”

    阮杞红着眼眶看他。

    “工作、理想、生活。”陈博园道,“很难互相平衡,你和周诩的社交关系都会不断改变,想法也会因为年龄增长而改变,没人能保证‘永远’,你能坚持吗?”

    “不能,就趁现在早些放弃。”陈博园道,“及时止损。”

    阮杞费解:“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陈博园耸肩。

    阮杞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问:“不放弃又如何,放弃又如何?”

    “放弃和周诩的感情,好好工作,成就一番事业,你会比现在轻松很多。”陈博园道,“不放弃,你就得两头焦虑,中间还要夹着自己的家庭,左右为难。”

    “得成就一番事业就很轻松一样。”

    “你的起点低,稍微做成一点事,就是迈进了一大步。”陈博园道,“你可以慢慢来,哪怕暂时不结婚,周围的质疑声也会一些。干扰也会一些。”

    阮杞不吭声了,手背在裤子上随意擦了擦,转身往外走。

    “我去大棚那边看看。”

    “不去周家?”

    “晚点去。”

    两人及时止住了话题,陈博园没那个多管闲事的热切心肠,提过自己的想法后就不再多了。

    阮杞在大棚待到了傍晚,太阳落山,四周黑下来,大棚里亮起了灯。

    他将自己完全放进了工作里,让杂念离自己远远的——不得不,只想一件事,是比同时想很多事要简单太多了。

    从大棚出来,项目负责人的话、爸妈的话、邻居的话、陈博园的话就全都涌进脑海,混乱地交织成一片,让人心烦意乱。

    他给周诩了个电话,不回去吃晚饭了,自己在路边随意吃了碗炒饭,就去咖啡店接着做直播。

    他戴了帽子,遮住了纱布,化妆光后脸色的郁沉气息也好了许多,看起来很有精神。

    下播后,金老板抽着烟在门口等他。

    “给。”对方给了他一盒蛋挞,“甜食让人心情愉悦。”

    “谢谢。”

    “周最近请假了。”

    阮杞一顿,抬头看去,眼神里带了询问。

    金老板道:“是有私事要处理,他忙了这些日子,也是该休息休息。我给他放了一周的假。”

    阮杞想起周诩要帮他解决冯国茂的事,心里有了数,嗯了声。

    “你跟周……”金老板也知道了一些事,他想得更多一些,但没有表现出嫌恶的样子,“之前就觉得你俩关系很好,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没什么可隐瞒的,阮杞点了下头。

    “怪不得我每次跟你笑,周脸色就臭臭的。”金老板笑了起来,越想越可乐,趣地看阮杞,“我跟周聊工作的时候,你也总盯着我们看。”

    他被烟呛咳了一下,后知后觉:“我这个电灯泡是不是太亮了?”

    现在才知道?

    阮杞拎着蛋糕盒,另一只手锤了金老板的手臂一下,无声胜有声。

    金老板有意逗阮杞开心,两人聊了会儿,阮杞心头的郁结轻松了不少。

    金老板骑摩托载了阮杞一程,阮杞从山下步行上山,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在阶梯上坐着等人回来的周诩。

    周诩换了身运动服,戴着鸭舌帽坐在夜色里。

    他的目光从鸭舌帽下探出来,扫了眼山下刚开走的摩托,脸色难以分辨。

    阮杞没察觉,拎着蛋糕盒过去,手指在男人头发上抓了抓:“吃吗?”

    “我做的。”周诩道。

    阮杞点头:“那一定很好吃。”

    周诩没动,伸手圈住了男人的腰,将脸埋在对方肚子里:“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了会来。”阮杞道,“不过我忘了回去收拾行李。”

    “明天我陪你去,我请假了。”

    “听金哥了。”

    起金老板,周诩酸酸地道:“你居然还去直播了,我以为你没那个心情。早知道我也去。”

    “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阮杞道,“你教我的。”

    周诩问:“你怎么坐他的车回来?”

    “看见了?”阮杞道,“刚好顺路,金老板要去找陈眼镜。”

    “找他做什么?”

    “好像是关于咖啡豆种植的。”阮杞想了想道。

    周诩被阮杞拉起来,两人手没放开,就这么牵着慢慢往山上走。

    周诩道:“我看你俩聊得挺开心。”

    主要是阮杞抓着金老板衣摆,看着有些亲密,下车的时候将头盔取下来,金老板伸手接了,两人都长得不错,动作又帅气,像画似的。

    醋味简直要随风飘到江面上去了,阮杞好笑地看他:“只是普通地聊天。”

    周诩当然知道,但就是不舒服。

    还有几步到半山腰时,周诩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三两步往上冲。

    “哎!”

    “我做了夜宵,就等你了。”

    “我还没饿……”

    “那吃点心!”

    周诩将人抱到周家门口,没力气了——好歹是个成年男人,两人个头又差不多,别看阮杞要瘦一些,肌肉可是很结实的。

    周诩喘了口气,想改抱为背,怀里就被阮杞塞了个蛋糕盒。

    随后他被阮杞一把背了起来,迈步朝木屋冲去。

    周家黑着灯,院子里有烧烤架,安装了夜灯,屋里装修得复古又简约,精致度直逼家装杂志封面,但却始终冷冷清清的。反倒是后头的木屋,狭又老旧,却更有两人生活的痕迹。

    一进门,周诩刚被放下来,就被阮杞吻住了。

    信息爆炸的一天,过度疲惫的一天,好像终于迎来了漫长的结尾——虽然这只是人为想要逃避的错觉。

    周诩一手勾着蛋糕盒,一手搂过了阮杞的脖子,由着人将自己压在了沙发里。

    亲吻煽情又激烈,压抑的冲动、委屈和不甘统统在唇间爆发,周诩吻到了一点热泪,心头一酸一疼,将人搂得更紧。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周诩安抚地摸着阮杞的背,蛋糕盒被阮杞拿走,放下,随即二人纠缠着滚进了床铺里。

    灯被撞倒,陡然熄灭,四周陷入黑暗。

    激烈的喘,息不断,片刻后如同琴键被按响了最高音,琴弦绷紧到几乎断裂,没有人来的荒林里响起无法克制忍耐的呻,吟,仿佛生命即将燃烧到尽头,有一股不死不休的泣血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