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一时间这偏院尤为清静, 我照常将活干完,直起腰,见拱门边露出个探头探脑。
这脑袋一见我便眼睛一亮, 踢踢踏踏地跑了过来。
“姐姐!漂亮姐姐!”
这次没有大人跟在后头, 团子便顺利扑到我跟前, 仰着肉嘟嘟的肥脸。
“姐姐,我带你去看个大宝贝!”
“……少爷,您这样偷溜出来, 其他人会着急。”我无动于衷, 视线却不由驻留。
这五官虽还是一团孩子气, 但无疑印着兄长的影子。
我微微走神,而团子攥着我的手指“姐姐”“姐姐”叫了半晌, 此时嘴巴一瘪。
“为什么不理我, 呜……”
“别哭别哭。”
我真不知道怎么哄孩,但这阵撕心裂肺若是嚎了出来,我约莫要被当场开除。
于是,我就这么由团子攥着我的手指, 和他去看了“大宝贝”。
青铜台架上,陨铁为身的长、枪沉沉厚重, 自上而下朱纹环镀, 如同烈焰燃烧。
“它叫‘燎原’噢, 漂亮吧?”
团子这会儿松开攥着我的手,撒开短腿跑了过去,瞧着那枪,眼睛亮晶晶的。
“我可喜欢它啦!等我长大一些, 我也要像二哥哥那样带着它骑马仗!”
我沉默半晌:“你二哥哥怎么没带上它?”
“不知道哇。”团子愁得五官都拧成一簇, “过年的时候, 二哥哥一回来就自己不要这枪了,再不用了。”
“还有还有,二哥哥明明每次回来都会抱我出去玩的,但是这次……他都不笑了。”
“……”
怎么回事?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本该涌现的情感是什么?
视线里,长、枪落了一层灰扑扑的霾,原本灼灼夺目的枪尖此刻黯然无光,仿佛压抑悲怆。
怪。
好怪。
我记得裴铮是提拔我的恩人,记得他与我情同手足,值得信任,但是……不够。
缺了什么?
丢了什么?
我遍体生寒,因为我发现自己胸口空空荡荡,竟连一丝恍惚都捕捉不到。
在团子预备带我去看“大马”的路上,焦急寻人的管家和侍女终于将其截住。
少爷再度嚎出魔音灌耳,管家连忙开哄:“马厩脏乱,三日后街上的花灯更好看。”
此话一出,团子不哭了。
那黏着睫毛的大眼睛弯成月牙,胳膊挥舞兴奋:“这次的花灯节,我要做一盏大老虎!”
“好好好,老奴安排。”
那一行人影渐渐远了,我便独自折返偏院。
姬少辛比我先回,此时开心地迎了过来:“姐姐,她们给了我这个,是很好吃的点心。”
他双手呈着纸包,其上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蓉糕。
我就这么抱起胳膊,冷冷:“拿走。”
怀柔?
我现在心情极差!
我大步与僵住的人影擦身,胳膊粗暴一撞,那玉蓉糕腾飞滚落,跌进泥里。
裴府的下人待遇甚佳,两人一间。
当夜,另一侧传来窸窣。
脚步渐近,阴影投落。
我攥住掩在被子下的匕首,听见床前人。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但是,我以前是不是做了许多不好的事?”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这话语气若游丝,轻轻。
三日后,我正提着两桶水,嬷嬷突然到访:“铭少爷让你晚上同他出门,拾掇拾掇。”
罢,她还给我递来一件不那么寒碜的衣服。
我刚换完出来,就见一个团子迈着短腿跑来,往我跟前一扑:“姐姐,我们一起放花灯。”
戌时,街上。
人流热闹得紧,团子被奶娘抱在怀里,从她肩上探出个脑袋,眼巴巴看我:“我想让姐姐抱。”
奶娘到底拿捏得住,直接抱他停在挂满花灯的铺子前。
只见摊主的手捻起彩纸,弯折竹签,一系,一搭,又一糊,几个眼花缭乱的来回,掌心便赫然托举一盏莲灯。
“哇!厉害!”
少爷立即目不转睛,将我这个漂亮挂件忘得干净。
我横竖无事,就站在人少的地方等。
行人途径,有冲天辫的娃娃跨在父亲脖子上咿呀,有相邀的年轻男女提灯低笑。
一个推车的贩正愁人手有灯,忽然扫见我这头,赶忙笑嘻嘻过来:“二位傻站着作甚?不买对花灯许个愿?”
我刚想不用,边上却破缄默:“许愿就会实现吗?”
为避免超出二里距离,我自然搬出“智残弟弟离不开我”的辞,多捎了个人。
此刻,姬少辛一问,贩猛拍胸脯:“那可不!我的花灯都是带去城隍庙开过光的!灵验非常!”
“去年,一个断了腿的在我这买了花灯,今年呢,您猜怎么着?他靠卖拐发大财了!”
“……”这也是一种灵吗?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我抱臂,可姬少辛开开心心地掏钱:“那我买了。”
他买了两个,我无视。
这会儿少爷也看腻了做花灯,那挤在铺子里的随行侍从便呼啦啦涌出,朝河边去了。
我跟着,望桥上欢声笑语,瞰桥下波光粼粼。
河水沉静潺潺,漂浮的柔光一盏又一盏,如交相辉映的星河,铺开人间温暖。
“娘亲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明年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岸畔的人们将各自的花灯送入水中,眼底映出一团团柔软烛光,静默祈福。
“我要骑大马!娶漂亮老婆!”
少爷抱着大老虎灯,兴高采烈跑向河边,惹得随行的管家和侍女战战兢兢。
我原本也要带姬少辛跟去,却闻一记轻柔女声。
“愿仲轩平安喜乐。”
我停住。
人潮恰好散开,现出岸畔人影。
少女衣裙淡紫,合掌时落下一截袖口,露出白生生的腕。她后边也站了几个侍从,仗势虽不及少爷那般前呼后拥,但个个皆是带刀的人高马大。
许是有感,少女侧首,巴掌大的脸浮现疑惑。
我也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连忙撇开目光。
“姐认识那姑娘?”
“姐姐认识她吗?”
侍从问少女,姬少辛问我。
我和少女各一摇头,两边便都不再过问。
这时,河边人潮又一骚动,原是裴少爷放完灯回来了。
那裴府的领头侍卫一见少女便是拱手,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团子更是眼睛弯弯:“唐姐姐!你也出来玩啦!”
少女笑着“嗯”了一声,娴熟地抱过奶娘手里的团子:“铭放了什么灯?”
“大老虎灯!”团子扬起肉呼呼的胳膊比划,“有这么大呢!”
于是,双方队伍就此合并。
少女见我是裴家这边的,虽眸光稍顿,但也没多什么。
过了这桥,灯火通明,广场喧嚣。
以一架山高的琉璃山水灯为首、金舟灯、狮子灯……逐一在轮板咕噜下游街而来,下方众人纷纷仰首惊叹。
“走近些!走近些看!”
少爷隔得老远就兴奋嚷嚷,于是侍卫强行把人群分开条道。
少女就这样站在最前排,指着不同的花灯逗弄怀里的团子。
我也是第一次见着这场面,因而看得颇为仔细,哪知目光由上至下,我竟发现那狮子灯的灯座裂了道缝。
“不好!”
我冲了上去,巨大的灯架同时倒下。
“少爷!”
“姐!”
“快散开!”
尖叫和惊呼四起,人潮恐慌沸腾,随行侍卫一时皆被推搡得如无头苍蝇。
而我在骚乱降临前便已腾身,此时一手拥住怀里的少女和团子,另一手一挡。
轰!
花灯终究是纸糊的,砸在身上并不沉。
只是尖锐戳破彩纸,一根根竹签错综复杂,将我困在这方带刺的牢笼。而其中一根竹签生生贯穿胳膊,剧痛。
“你……流血了……”
猩红滴在怀中少女的脸上,她声音抖索,团子则吓得哇哇大哭。
紧接着,灯芯触纸,火光乍燃。
“少爷!!”
“姐!!”
侍卫们这会儿终于得以从乱流中过来,可一个人影比他们更快,因为他不顾火,亦不顾竹签锋锐。
我被那只手拉出,眼前闪过他为我挡失心毒的那幕。
若那时候能用苦肉计解释,那这次又是什么?
他因心智低幼,真把我当姐姐了?
可我清醒的知道他就是姬少辛,那个在居庸城里杀我战友,伙同长宁公主对我施恶的姬少辛。
这样的姬少辛不顾一切地救我……“呵。”
我笑了。
对面,医房大夫眼神古怪,约莫在想我是不是还撞了脑袋。不过我胳膊上插的竹签显然更触目惊心,他便优先处理。
“啊!”
出声的不是我,是站我边上的紫裙少女。
她似乎很怕血,捂着眼睛浑身发抖,可她还是不顾那些侍卫劝阻,执意要陪我看大夫。
团子则受了惊吓,被娘奶抱去哄睡去了。
等大夫一声“好了”,带血的竹签躺在银盘中,紫裙少女方才放下手,长吁一口气。
随后,她又随我一道出来,满脸惭愧:“我先前瞧你那般反应,还对你有疑心,现下却是被你救了一命。”
我稍顿:“分内之事。”
少女的神色换了认真:“我是唐家嫡女唐若依,裴夫人是我姑母,今后你若有需,同我开口便是。”
难怪裴府上下对她态度恭敬,裴少爷待她无比亲昵。
她既是裴铮的表妹,那在他尚未及冠前就知他定了字“仲轩”,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了然,而唐若依临行前给我行了一礼,没有丝毫大姐架子,只是诚恳“谢谢”。
回到偏院,众侍女正围着一人心疼不已。
“姐姐这里有专治烧伤的药膏,给你擦擦。”
“衣服破了这么多洞,姐姐帮你补。”
我径直从旁走过,不料姬少辛一眼便见着了我,慌忙追来:“伤还好吗?”
“……你不用看大夫?”
我瞥他衣服上的洞。
先前,那一根根竹签明明也如扎我一样扎在他身上,且更甚,却不见猩红。
“我……”姬少辛左右看看,窃声,“我的伤已经好了。”
“哦?”
我故意诧异,他眼底则涌现黯淡灰霾:“我的身体……和寻常人有些不同……”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透露了。
可无妨,我仅凭肉眼就能看出,他脸上的烧伤不同于那些穿刺伤,好得极慢。
而蛊皆怕火。
作者有话:
家人们,裴铮是全文最幸福的,他不遇点挫折失去点东西阴阳都不平衡(?),所以家人们,哭哭祁红吧,她没有黑点还巨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