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我将注意力挪回山顶庙宇, 却见半山腰朱门紧闭,门口似乎站着个人影。随近一看,乃一名灰袍加身的沙弥。
“裴夫人不在此处。”
沙弥阖眼合掌, 无波无澜。
管家会意, 朝我走来:“铭少爷, 山下有片桃花林,里头养着几只麋鹿。”
我怀里的团子声音恹恹:“我不看鹿,我要娘亲。”
“看完鹿就能看娘亲了……”
一行人哄了一番, 队伍就此于山腰道。
可桃花林虽开得烂漫, 竹圈里的鹿却越了狱, 众人眼见少爷又瘪了嘴,赶忙呼啦啦找鹿去了。
这会儿, 四下竟只剩我一人。
“姐姐。”
衣襟被拽了拽, 低头一看,团子大眼睛忽闪:“二哥哥带我走过一条道,就在这林间,能绕过山门直上。”
我摇头:“夫人正忙。”
那的手攥着我的前襟, 身子抖索:“可是我好害怕,我现在还是好怕……我想见娘亲, 我想去娘亲那里……”
“……道怎么走?”
一个两岁的娃娃约莫坏不了什么事, 可我这个不称职的侍女定然是要被开的。
不过, 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裴府待多久,毕竟姬少辛恢复了意识,也差不多要“想开了”。
然而,沿道来到山顶寺庙, 香炉前空无人影, 庭院里唯几个扫地的僧人。
“娘亲定是在那里。”
团子指向茂林径, 我方踏入一步,便察觉到视线聚集。
这气氛。
不对劲。
我目不斜视,行速如常。
没人拦我,因为我抱着裴家少爷?
不对,是因为他们此时若因我现身,真正的猎物会被惊动。
此时此刻,我应该折返,但不知为何,直觉牵引着我向前,让我看见了人影隐约。
“哇!娘亲和没见过的叔叔在一块!”
怀里传出压低的童音,团子眼睛发亮,攥着拳头一股子干劲。
“我要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爹爹!看爹爹还敢不敢总出远门不陪娘亲!”
语罢他还冲我竖起指头“嘘”,拿肥爪拨开一点遮眼的枝丫。
“……”瓜都送到嘴边了,我默默定睛。
修竹静谧,日光洒落空地。一张长案摆在正中,旁侧香炉袅袅,唯闻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
此间二人,裴夫人,以及负手而立的男人。
这猎物。
我万没想到。
思绪百转之际,视线中的男人大笑豪迈:“师妹从前都不信这些!如今倒是转性了!”
此人满面胡须,兼之一身粗布短衫,任谁看都是个上山砍柴的莽夫糙汉。
可我清楚他不是砍柴的,因为我见过他,于崆峒宴上。
比起愁恼寡言的燕王,他踊跃积极,一会儿夸酒好,一会儿提失踪的皇子,最后还和自家谋士来了一出口吐白沫,中毒送医。
“嫁人生子,心境终究是会变的。”
话音淡淡。
案帖上经文已满,裴夫人将笔放回架上,从蒲团上起身。
“师兄,我有事相求。”
她的声音在这方静谧竹林宛如珠玑,灌木中瞬间腾出无数人影,惊飞鸟羽叶落。
可赵王虽被层叠围住,却只哈哈大笑:“还好!这点还同十五年前一样!”
裴夫人脸上闪过复杂,但终是冷冷振袖:“为妻为娘的,总归要一份出力。”
一时间噌噌声密麻,寒光覆满竹林。
我见裴夫人耳下珠串一晃,闻其一声清晰。
“归顺宁氏。”
自宁归元一统九州,宁氏王朝延续至今。
前朝延帝宁成澈,当今文王宁成疏。
归顺宁氏,即投诚文王。
赵王沉默,而裴夫人迈出一步,眼底似冰。
“然后,再与我裴家一同,将他撑死!”
裴家世代辅佐宁氏,广传忠贞。
若明面上撕破脸皮,无疑会声誉大损,还使文王能站在道德高点痛心疾首。
因此不能在外“造反”,而要由内“撑死”。
只是这对已然割据北方的赵王来,就算不上最佳线路了。
果然,赵王苦着脸道:“师妹,你也是有耳闻的,在天庆城里,吾话的分量可不及吾那丞相。”
赵王的丞相,自是那九州第一天算——诸葛居士。
闻言,裴夫人皱眉,赵王则挠了挠头。
“就这次吧,师妹你邀吾来扬州叙旧,吾要赴,群臣差点合力把吾拴在那白玉柱上!”
“可他一开口,不仅连个放屁的没有,还赶忙给我备了马车人手!”
这话有些怪。
北方诸州的王只身踏进别家的地盘,再蠢的臣子都要竭力阻止,第一天算反而赞同?
我诧异,视线里,裴夫人亦皱眉愈深。
此时正上方响起一声“嘎”鸣,硕大的雁影一记俯冲,翅膀啪的在我头上。
我虽立即将其驱走,怀中的团子却依旧发出一声惊叫。
“呀!”
“……”
“……”
茂林鸦雀无声。
密密麻麻的目光宛如针扎,我一时没留意怀里的少爷,被他手脚一蹬挣了下来。
“娘亲!大鸟好可怕!”
团子又受了惊吓,哇哇大哭着往前跑。
那灌木颇有些菱角尖锐,我赶忙追上去帮他抢先拨开,自己也因此暴露在外。
就这样,我看见裴夫人震惊的脸。
“你……是谁?!”
这声音半途转为厉呵,刀剑齐刷刷指向了我。
少爷本扑到了母亲腿边,此刻因这阵势愣得泪珠黏在眼上,旋即仰面着急:“娘亲这是做什么?姐姐可不是坏人!”
与此同时,豪爽的笑声也响了起来:“还真是‘雁过之时’!又被吾那丞相算准了!”
他哈哈大笑着,竟无视那寒光层叠,迈步。
暗卫本欲阻拦,哪知林间刷刷影动,又蹿出另一批黑衣人,便是双方僵持。
赵王毕竟是王,虽顾及旧情,但哪能任人胁迫?
我暗慨,见裴夫人抱起裴铭,脸色不好。
而跟前,赵王已然驻足,与我对目:“吾那丞相了,吾此行扬州,会于雁过之时遇见一女,此女……”
“嘎!”
漆黑的雁影再度从正上方掠过。
落叶扑簌中,唯闻一声沉吟。
“携天命。”
末了他补充:“可助赵。”
真是世事难料。
我来扬州本是为了联系裴铮,此次冒进还在犹豫要不要同裴夫人直言,却被赵王热情邀请。
“你若入天庆城,吾便收你做养女!”
“你若诚心助赵,将内情如实道明……你这眼神同昔日的吾像极,吧,仇人有几?”
雅苑单间,赵王一口闷了需嗅香细品的黔南龙井,咂嘴:“这淡兮兮的玩意儿有啥子好?还是烈酒得劲!你觉得呢?”
“……不常喝。”
我这边倒也放了盏茶,可我得想好再拿。
其实客观言之,我与赵王目标一致,皆剑指天麓宫。
同时,比起被冲着姬少辛而来的追兵顺手擒拿、押送至赵王跟前,我如今却是坐在雅间,跟前龙井鲜沏,热气腾腾。
诚然,我还是会变成棋子,可此时顺势入赵,待遇应当不差,但……
视线一转。
窗口,三只蝴蝶歇在探入室内的枝头,翅膀幅度张合,如一双双漆黑的人眼。
此时,第四只蝴蝶也飞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五只、第六只……
“据城隍庙里住着个酿酒师傅,专取山下桃花,山上清涧,酿成‘三生酒’。”
我完,赵王眼睛一亮:“那可好!你便帮吾拿一壶过来吧!”
于是我行礼出去。
四只蝴蝶立即从枝头腾起,翩翩引路。
我看见一棵老树,其树身粗至五人合抱,碧冠参天,垂落丝藤。
蝴蝶往上飞,我也往上瞧。
只见人影逆光,坐在树干上,似在远望。
“我想好了。”
他。
“你要投靠赵王,我不拦。”
我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条件?”
“还是之前那个。”人影晃了晃腿,“和我一起去杀幻音坊坊主蚩无忧,事后,我给你解不弃蛊。”
“……?”
我没听错?
姬少辛主动提出给我解蛊?
莫非这是个逻辑陷阱?譬如他确实会帮我解蛊,时间却是在将我剖心之后?
“我没骗你。”
树上响起叹息,连腿都不晃了。
我沉默半晌:“杀人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抬眸,我对上那双眼睛。
“别那么奇怪。”
起初他对我态度骤转,还能用怀柔施软解释,但现在分明越来越不对劲了。
然上边忽道:“那两个月你睡得怎么样?”
我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整得微顿:“还……行?”
“可我很无聊。”
他抬了下指尖,令一只蝴蝶歇落。
“每天,我除了照顾你之外,就是看你。”
“所以我想了两个月关于你的事情,从头到尾,翻来覆去。”
那指尖一弹,蝶翼惊碎斑驳日光。
“最后,我总结出三件事。”
“第一件,你跟我极像。”
“第二件,你跟我不像。”
“第三件……”
他从树上跳下,万千丝绦因此颤晃,飞絮飘扬漫天。
这之中,我看见温柔。
“你睡着的时候是不凶我的,这让我很开心。”
他迈步,向我。
我闭上眼睛。
脑中是居庸城里惨死的士兵。
于是我睁眼,笔直对上那目光,冷冷:“我似乎不用和你约定,毕竟这四周皆是赵王和裴家的人。”
“那就同归于尽!”
那话语骤然恶狠,笑容诡异。
“我是对你下不了手,但我可以自杀,这样,我们死在一起,也算个结局。”
作者有话:
笑死,姬少辛开局印象太差,祁红对他好感度-99999,这算骨灰都扬了的火葬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