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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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面上是崆峒宴没能把酒言欢, 今朝重聚一回,实则云谲波诡。

    要争锋相对那定然是有,毕竟文王手下眼线遍布, 难免渗入北境, 听到了赵与裴家的私交。

    但也不全是互撕, 兼具探讨。

    毕竟九州除却文、赵,还有一个燕。

    按理言之,崆峒事件后老燕王身殒, 燕应是当前最气息奄奄, 无需在意的。

    然而, 事情的发展超乎文、赵两方,甚至整个九州朝堂的预料。

    ——老燕王的嫡长子, 那位不配出现在崆峒宴上, 被众人揶揄的真正的燕王世子,竟在父亲的素缟上溅染猩红,踩着弟弟的尸体成了新王。

    并且,其手段雷厉风行, 老练狠辣,竟在一年之内便稳住燕国根基, 大有嚣跋之势。

    叮当!

    似是琉璃夜光杯被狠狠一掷, 因四下静水悄然, 这自金舷船中传出的脆响额外清晰。

    霎时间,湖面哗啦声迭起。

    双方暗卫从船底蹿出,刀光剑影只一瞬,又随噗通落水悄无声息, 徒留水面涟漪与荡开的血。

    而我继续喝茶。

    期间坐下船身剧烈摇晃, 甲板上人影绰绰, 猩红自窗外溅落,沾了青瓷杯。

    我便将其一置,手放下时袖内刀光滑出。于阴影中伴我的毒物也“嘶嘶”吐信,蓄势待发。

    最终声音皆息,舫门被推开,走来的仍是那位领我上船的将士。

    刀光纳回,我迎上去一礼:“辛苦您了。”

    “不客气。”

    迈过尸体,将士引我穿过几艘连船,现出身后通行金舷船的绳桥。

    “请。”

    绳桥微晃。

    但我步稳。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文王,我的生父。

    第一回我被我的生母拉着在天麓宫跑,他轻飘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夹杂对恼人蝼蚁的厌烦。

    第二回我被丢入崆峒大牢,他只隔着铁栏扫我一眼,满是阴谋落空的暴怒。

    而这一次,他震惊。

    “你……!”

    那不可置信近乎脱口,然深沉很快将眼中惊涛骇浪敛起,只闪烁晦暗不明。

    我则在一礼过后向着座上轻声:“父皇。”

    赵王一脸痛苦,捂着脑壳好似陷入眩晕:“这破船屡屡晃得厉害……”

    “儿臣同梁太医学了几招推穴。”

    我站其身后开始揉按那眉角两侧,赵王的哼哼唧唧便转为舒叹。

    “吾就知道你兰质蕙心,难受的时候找你准能舒心!”

    他已然毫不晕船,反笑着冲对座道。

    “来文公,吾与吾这女儿的缘分还多亏了你!”

    崆峒宴上遭人酒里下毒,还是申弥宫无人能解的奇毒。

    群臣急得团团转,向整个北境募寻名医,一名孤女从中脱颖而出。

    那就是我。

    这话再度暗里攻击了一番崆峒宴的不怀好意,令神色淡然的文王攥紧琉璃杯欲言又止。

    然赵王还在感慨我“献血入药”“寸步不离”,他不好断这一脸感动。

    “吾想着吾也没有子女,她又自己举目无亲,襁褓中被好心人救起,此后一路从中州流浪至北境。”

    到这里,赵王语气忿忿。

    “吾遣人调查过她的身世,似是源自□□一带的富庶人家,同皇族关联不。”

    “不是吾自夸,吾这女儿的容貌气度绝世独立,也不知为何会被遗弃。”

    “……”

    文王在喝酒,我则适时跪坐做出伤心之态,哑着嗓子再度喊了声“父皇”。

    对着赵王。

    “吾真是,提这些作甚,反惹出伤心了。”

    赵王抓抓满面络腮胡,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胳膊。

    “无妨,从今往后你就是吾的亲生女儿,管那脏心烂肺的瞎眼生父作甚!”

    “……”

    文王脸色微黑,而我“嗯”地分外感动。

    且不论他有没有依着赵王的暗示,相信我是十八年前被他抛却的弃子。

    我今日的穿着扮、言行举止皆与长宁公主风格一致,七八分像生生恍惚成同一人。

    纵使我是个假的,赵王借我指桑骂槐,也令文王憋着一肚子气,何况我是个真的。

    偏偏身畔继续笑哈哈:“你那女儿是九州第一才色双全,吾这女儿可分毫不逊!”

    末了赵王还一拍脑壳。

    “噢!瞧吾,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模样抱歉地嘀咕,文王面上淡然,紧攥琉璃杯的指头骨节泛白。

    谁不知道长宁公主自崆峒宴后就昏迷不醒,在冰棺里躺了一年?

    天下人皆叹红颜薄命,俨然已将她视为死人。

    于是前些年慑于文王威压,不敢吱声的鹌鹑们都蹿了出来,纷纷发去沉痛哀悼。

    惋惜文王痛失美人棋又后继无人,担忧其再过几年年岁高了能否守得住天麓宫。

    且叹这“公主”之名,到底还是不能给自己的女儿乱用,否则逆天而行,要遭天谴。

    “吾在崆峒时还观文公精神铄铄,如今这般憔悴……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身畔响起赵王的唏嘘。

    对面,那一年前还风度翩翩的天潢贵胄,眼下可不是郁气沉沉,连鬓发都狂躁得落出几根。

    而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他黑着脸张嘴:“赵公此言……”

    “承让。”

    一声淡淡乍响,好巧不巧将话语断。

    循声看去,源自那坐在边上对弈的二位谋士。

    其中,粗布麻衣的居士摇扇微笑,蓝衫青年则神色灰溜,拱手垂头:“技不如人。”

    “废物!”

    对面腾地起身,当即将火气全部发泄于手中琉璃盏,冲那青年狠狠一掷。

    嘭!

    琉璃盏砸溅鲜血,舫外湖面哗啦迭起,又自水中蹿出道道人影,映在纸窗上短兵相交。

    气氛剑拔弩张,船身剧烈摇晃时我做出惊慌,紧紧攥住赵王的衣角。

    然诸葛居士摇着羽扇笑:“外头热闹。”

    他主动来到门边。

    “二位殿下在舫中坐了许久,不如出去透透气,赏赏这两仪湖的风光?”

    门开。

    最后一个摇晃的人影堪堪倒下,哗啦坠湖。于是甲板上再无人影,恰好空旷。

    视线里,湖光山色,烟波浩渺。

    目光下移,水中方才还血色荡漾,顷刻就已烟消云散,唯碧蓝如洗。

    “在下忽然记起,这两仪湖有个传。”

    诸葛居士的声音响起。

    “据十国时期,祖皇曾与届时的十国之首萧王临湖一战,双双负伤,未出输赢。”

    “然二者的血坠入这湖中,竟似两枚血玉一般经久不散。”

    “直至祖皇一统九州,萧王所落的血玉于其登基大典当日,尽散。”

    “而祖皇的那枚被人盗走,不知所踪。”

    身畔,赵王惊声附和:“还有这种奇闻?照这法,血坠湖中不散而凝者,岂不就是天下之主?”

    “有趣。”另一侧传来淡淡,“这传倒是解闷。”

    文王是不动声色的做派,赵王却不一样。

    “横竖无事,吾也来试着玩玩!”

    这虎背熊腰的汉子撸起袖子,噌的抽出把短刀,横向自己的手掌。

    “父皇您当心些,莫要太兴起。”

    我适时用着无奈语气,瞥见文王的脸色不大好看。

    他无疑是不舒服的。

    他是冷血到将女儿视为棋子,但自己的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屡次喊敌人爹,三番两次做着敌人的贴心棉袄,这谁能不膈应?

    当然,他是把我当成长宁公主的代餐,还是真信了我是他女儿,有待考证。

    血却已顺着赵王的手掌坠入湖中,未散。

    “嚯!还真挺神奇!”

    赵王指着湖中凝成的血玉,一脸兴致勃勃。

    “殿下!这是天命加持的预兆啊!”

    诸葛居士差点扒拉船舷,语气近乎激动欲泣。

    “万物有灵,这两仪湖既承载如此传,其中定然蕴含命理乾坤!”

    “也不枉微臣为殿下出山,殚精竭虑!”

    他一顿热泪盈眶,另一方却额外沉默。

    那蓝衫青年被砸得额角流血,这会儿全然不敢吱声,只黯然杵在文王身后。

    良久,一记沉声。

    “聊胜于无。”

    文王云淡风轻,划破掌心。

    血坠。

    凝玉。

    然比起赵王那枚,文王的血玉似乎……没那么浑厚。

    于是两枚血玉赫然对比,映入众人眼底。

    气压顿时降至冰点,杀气汹涌。

    也就是这个时候,帮赵王擦拭匕首的我“一个不心”,划破了自己的手。

    “嘶。”

    我痛呼,引来视线。

    就着这众目睽睽,我手上的血珠直直坠落,入湖。

    与文王的血相融。

    “……”

    “……”

    甲板上鸦雀无声。

    杀机转为晦暗复杂。

    破沉默的是一声大笑,并非出自那豪爽粗犷,而是来自玉冠玄袍。

    “原来赵公竟是此意,倒是给本王雪中送炭。”

    这话没错。

    长宁公主废了,他正缺一枚新的美人棋。

    只是显而易见,我这枚棋子出自敌方,是把双刃剑。

    因此,当我踏上刻着“文”字的船,从这两仪湖随水飘摇至凌江。

    男人并未将领我进天麓宫,而是挑了间大兴城郊的院落。

    “七日后,向本王证明你的价值。”

    冷冷话音一落,门嘭的关上。

    铁链窸窣声隔门传来,我记起自己三年前在天麓宫被当成人形药膳,也是上了这么多重锁。

    不过这次,我无需逃。

    七日后,门开。

    站在门口的不是文王,而是一个揽着拂尘的太监。

    “殿下今日于大兴城飞天台设宴,为增援北方的将士振奋士气。”

    “这会儿贵宾皆至,美酒佳肴已备。”

    “唯缺一舞。”

    就这样,我踏上飞天台。

    这天台高似城墙,远看仿佛一朵空中绽开的莲。而八方莲瓣分别伫立八顶大红巨鼓,鳄皮鼓面嶙峋如石,折射浑厚幽沉的暗光。

    ——“最振奋人心的,当是鼓声。”

    这是至此的路上,那太监尖着嗓子的意味深长。

    可这飞天台上不见击鼓的擂。

    除却这舞衣,我再不许身携他物。

    于是我想起薛夫人曾提过,至高的舞者绝非只顾柔媚婉转。

    那飞甩的长袖确是轻盈,却也由至柔中韧出力道。

    以袖。

    击鼓。

    还是八面。

    难吗?

    是挺难。

    但我可以做到。

    无需奏乐,因为有鼓。

    咚!

    第一声。

    红纱泼洒,震荡。

    风加身,发丝掠过眼前。

    回旋的视线中,这高台之下宴桌成排成片,坐的个个都是大兴城的名门望族。

    ——“最惊世夺魄的舞,当是一舞过后满堂无声,唯闻那夹到一半的筷子坠地叮当。”

    太监的第二番话于耳畔回响。

    咚!

    第二声。

    双袖齐迸,激昂。

    日光微炫,步步张扬。

    透过随臂扬起的飞舞红纱,可见四五百号宾客旁侧冷铁凛然,十万兵甲。

    这是正要前往北境,增援文王所辖关口的军队。所谓振奋士气,被振奋的自然在场。

    可他们还身携任务。

    ——“证明你的价值。”

    那太监领我过来,而临上台前,玄袍玉冠的男人到我跟前,风轻云淡。

    ——“一个失格的舞女,不过蝼蚁。”

    咚!

    第三声。

    飞摆冲天,翩跹。

    腕上摇铃叮当,身段就此一凝,只在玉指纤纤上掐出水月镜花。

    于是借这空档,我看见那十万士兵中有一列弯弓待发。而那些箭隼寒光无一例外,皆指飞天台上。

    定我生死。

    这可真是环环相扣,安排得好。

    心生讥诮,第四声咚便在愠怒中长鸣,甚至带得空气嗡然作响。

    而后是第五声。

    第六声。

    直至第八声。

    落幕。

    我想,我的成绩应让文王甚是满意。

    毕竟直到我从飞天台上下来,被文王带到高座旁,四下也仍是静悄。

    那呆愣、恍惚、痴醉……皆离不开我。

    那些蓄势待发的箭已然收了,取而代之的是奏乐欢快,丝竹悦耳。

    在此之中,文王将我一呈。

    “诸位,其实今日本王欲借这盛宴,宣布一件喜事。”

    “本王的女儿于十八年前遭歹人掳走,流离在外,受尽磨难,如今终归!”

    四下哗然。

    我面上浅笑一礼,心底却是冷意。

    没能惊艳四座便是无名舞女,要因败了宴会的兴致,被射死在飞天台上。

    只有做的好,且做的漂亮,才是他文王的女儿。

    而此刻,无声已然转为骚动。

    高座之下,宴桌之上,有人朗声恭贺,有人交换眼色,目闪精光。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踏入天麓宫后,第一个向我求见的,竟是昔日熟悉。

    作者有话:

    今天没有麻将,是在认真码字的我。

    其实我也发现前面有些地方没处理好(画圈圈),等我找个时间统一修改一下,谢谢大家一直在看我,元旦快乐!

    还有是谁第一个来找祁红应该很好猜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