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拜见公主殿下。”
熟悉的声音带起几分恍如隔世。
假使我并未触碰这旋涡, 我是不是会继续行伍生涯?纵战场无情,却能与同僚谈笑,也算得上安居。
不。
即便没有僵尸蛊, 没有居庸城下的妖花, 没有崆峒宴和姬少辛……身世也注定将我引向旋涡, 只是会借另一种方式,通过别的什么人。
所以我此行,是为亲手斩断这千丝万缕。
于是定神, 淡淡:“早闻贺兰氏有一天骄之子, 才华横溢, 姿容无双。”
“今日一见,果真公子似瑾。”
一声“免礼”下去, 跟前人抬起头来。
就着微摇的团扇, 我能清晰地看见那眉目间久聚的憔悴,就如美玉蒙了灰。
心下不免一叹。
镇守北境时,我和他也算出生入死。又因他和裴铮互相看不顺眼,我便主动充当树洞, 偶尔还同他聊聊天,下下棋。
其实这人还算可以, 就如三年前, 他令人撤掉了囚、禁我的门锁。
只不过我和他仅一年交情, 同僚而已,长宁公主却是他落魄之际的光明。
“殿下。”
眼下,他开口。
“驯服死士,需以半钱鸡血和一根白烛为熏, 铃声做引。”
当年北伐, 姬少辛欲栽培长生花, 大汗欲借秘术创造死士大军。
为应敌,我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居庸城下的死士化为己用。
而驯服死士之法,军中唯三人知晓。
将军,军师,和副将。
显然,贺兰瑾知道我是谁。
为何知道?
约莫是上回我送他出关,他没问到我和长宁公主之间的秘密,便在折返天麓宫后直接找了长宁公主本人。
我便也挥散花苑中的侍女,开门见山:“何事?”
贺兰瑾不答,只是低下头,拱手高置:“殿下若是方便,可否移步凝心宫?”
凝心宫,长宁公主的寝宫。
如今俨然是座霜气四溢的坟墓。
一踏入其中,门窗皆封,冰块堆砌,使人好似置身昏暗寒窟,正中摆放的一口冰棺更是一股阴森。
三名宫女的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皆比纸还白,颤巍巍地行礼喊“殿下”“先生”,在被准许离开后则如获大赦,一溜烟跑走。
而我许是习惯了北境的天寒地冻,走近时倒也不觉得有多凉飕飕。
冰棺中,那饱满雪腮已凹陷成骨瘦嶙峋,搭在胸口的十指干瘪得形似僵尸。
若非知情,谁也想不到这就是昔日花容玉貌,倾国倾城的长宁公主。
我心下唏嘘,身后则响起噗通一声。
“臣愿为殿下鞠躬尽瘁,献上余生所有,只望……”
那颤抖的声音像是就此埋首,旋即,嘭,显是以额抢地,重重。
我没有转身:“你可知崆峒宴上的变故?”
身后默了一瞬:“有闻。”
我接道:“那你为何觉得,我看见她这副样子会忘却仇恨,心生怜悯?”
身后未言。
霜寒遍地的宫殿幽幽冷意,一如我的语气。
“是什么让你以为,我很心善?”
“又是什么让你以为,你与我在军中那几分情谊,能松动我的心?”
“我近你,愿听你的牢骚,是因为裴铮,不是因为你。”
我带着讥诮,而身后彻底无声。
想来我纵使转身,也只能看见那伏地身形,还不如继续瞧着这冰棺。
惨。
实在是惨。
堂堂公主躺尸一年,宫里只剩三个宫女,宫外连太监都绕道弯。
这可真是……“哈哈。”
凝心宫空冷,这两声笑便额外清脆,宛若摇铃。
真的,我早就想过来“探望”,可这些时日应酬繁多,今日才得空。
其实从看见这口棺材起我就在憋笑了,这会儿贺兰瑾已没脸吱声,我便没能忍住。
笑出来之后心情果然越发愉悦,我就此走下冰阶,不紧不慢。
“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开心了。”
“所以你一定以为,我定要让她在这冰棺中流失生机,变成真正的死人。”
驻足,于俯首之人跟前。
“可你又以为错了。”
我居高,淡淡。
“如你所愿。”
“我会给她血。”
于是长宁公主醒了。
她精神恍惚地靠在贺兰瑾怀中:“我……我这是……这里是凝心宫吗?”
这里确实不像凝心宫了,像灵堂。
“我的头好晕……怎么使不上力气?”
长宁公主欲伸手扶额,胳膊却纹丝未动,于是她困惑低头,看见了自己干枯的手。
“啊——!”
一声尖叫。
看得出来,贺兰瑾是想开口的。
然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于根根枯发下癫狂渗人,爆射出歇斯底里。
“给我镜子!”
镜子呈上。
瞧得出来,长宁公主自己已做了心理预备,但那镜中的“可怖僵尸”实在颇具落差。
于是凝心宫爆发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尖叫,伴随铜镜跌落的哐当。
贺兰瑾抱住长宁公主,声音颤抖:“初婉,没事,好好休养,什么都能回来……”
宁初婉,长宁公主的闺名。
此时四下无人,他便不再做出臣子的矜持,竭力安抚那寻死觅活的大哭。
贺兰瑾是聪明人。
我想,在我告诉他我愿意献血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
只是对他而言,能让她醒来比什么都重要。
那哭嚎也确实在他的安抚下转为呜咽,所以我从柱子后走出,迎上视线。
“公主殿下,久违。”
“你……!”
就如三年前我逃跑时与其撞见,那目中赫然震惊。
然较之三年前,那神色再无心机谋划,而是布满惊慌失措,以及恐惧。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般地去问贺兰瑾,我便迈步:“殿下,你明明自己也看得出来。”
我今日扮简单,只是穿了身绮罗纱。
由峨眉雪蚕吐丝,又送凉州苏绣传人亲织,原料极尽稀贵,制作繁琐精细,三年才产一斤的绮罗纱。
而长宁公主是识货的。
毕竟从前能穿这绮罗纱制的绫裙的,只有九州唯一的公主,即她。
可现在我也穿了。
“你……”
长宁公主身抖如筛。
毕竟因为我的离近,绮罗纱的根根金丝银缕便在她眼中愈发清晰。
于是最初的惊慌过去,被旁人抢占位置的愤怒,怨恨……使其目眦欲裂,面容扭曲。
“一个在外沾得一身脏臭,卑贱粗鄙的野种!粉墨再多也上不了台面!”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啪!
怒喝伴随耳光响亮。
长宁公主鬓上珠钗被掀飞,霎时间披头散发,捂着脸狼狈趔趄。
我站在边上,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瞬恍惚。
也是。
她怎会料到,自己五个月前对我的羞辱,如今竟被她父亲原原本本地扇在她脸上。
然文王仍不解气,阴沉的眼底翻涌暴虐,字句从牙关中恶狠狠迸出。
“本王怎会养出你这种废物!”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事情的起因归结于今日中秋,天麓宫夜宴。
就如三年前一样,殿前满月团圆,座下四海宾客皆至,谈笑对酌。
不过与三年前不同,我不再是从别人口中听这排场,而是置身其中,在座上。
身旁,玉冠玄袍的男人含笑举盏,逐一回应祝词。
一番寒暄,话题便拉至其近边。
“早闻公主于飞天台上惊鸿一舞,势如虹,动八方。”
“臣上回不识相,竟恰好去了凌江下游通水渠……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弥补遗憾。”
此人话落,周干人等齐声附和。
“是啊殿下,这佳节良辰,就让咱们饱饱眼福吧!”
“若能再见一次公主的舞姿,别这辈子,下辈子都值了!”
原本这场合话的多是家主,但这会儿不知是哪家公子先起了头,于是各家辈也纷纷开口。
感受到道道火热目光,我记起一个欲讨好我的宫女曾对我谄媚。
“公主殿下,您可知飞天台之后,有一俗语从大兴城传遍九州各方?”
——天下男人分两半。
——一半想征服振宁公主,另一半被振宁公主征服。
振宁公主,由文王在飞天宴上宣布,是我如今的封号。
而座下目光确如此话,有的痴痴爱慕,有的因我冷冽被挑起欲、望。
不过皆在我,挪不动道。
这令文王十分满意,于是笑着拒绝了座下提议:“振宁因筹备晚宴颇费心神,下次一定。”
物以稀为贵。
所谓惊艳只在瞬间。
若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再美好的东西也会贬值,甚至一文不值。
文王深谙此理,所以他才不会轻易让我跳舞,他要用我吊得座下抓心挠肺。
然后在一片惋惜中,围边的侍卫让开道路,一个袅袅婷婷的人影走了过来。
“父皇,儿臣身体抱恙,来迟了些。”
长宁公主呼喊娇婉,文王却黑了脸,因为他压根没允许她过来参宴。
可来都来了,他也不好当着宾客的面发火,并且他还笑着一转话头。
“长宁,你来得正好。”
“你妹妹近期操劳,不宜登台,不如就由你代劳,为这月色跳一曲折腰?”
长宁公主脸色难看。
我观这反应,便知她听见了四下对我不能跳舞的叹惋。
而文王不让我跳,却让她登台,显然是在轻贱她。
纵使她没听见这些叹惋,昔日崆峒宴上给王侯献舞,如今自家门前给官员助兴。
身价暴跌。
但她也是个忍得了转得快的,那怨恨便只滑过一瞬,旋即就被柔柔一笑取而代之。
“既然如此,就由长宁代劳。”
“咳咳,虽不及妹妹……还望垂青。”
她还咳了几嗓子,表示自己虽大病初愈,但有献身精神,比我这个干坐的更识礼数。
来这么一看,她今日这穿着扮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更借着“姗姗来迟”万众瞩目。
几个月调养,那脸也长了肉,俨然又是大兴城少年郎心中的白月光。
只可惜她在台上还没跳几步……就摔了。
这一跤毫不美观,差点跌至宴桌上。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摔。
三日前秋狩,她故意让我一个人置身林深,还放了几匹狼和一只虎。
而我杀了狼,衣未沾血,发未乱,策马而归。
对了,我手中还揪着鞭子,鞭子另一头缚在那虎颈上。
于是长宁公主瞪着眼睛方出一个“你”,就被老虎的一吼吓得惊悚倒退,崴了脚。
“没脑子的蠢货!”
啪!
暴怒伴随第二记耳光。
此时此刻,宴散,空荡,清脆的巴掌声便在殿内回响。
长宁公主似是再忍不了,梗着脖子要张口,然文王目光阴郁,沉得可怖。
“这些天你的那些动作,别以为本王不知道!”
自苏醒,长宁公主便积极筹备东山再起。
她起初那副僵尸模样是没法见人的,且十分吓人,所以她逐一给曾经爱慕她的世家子弟写信。
待脸上长了些肉,手也不再枯爪,她又在脸上蒙了块白纱,渐渐参与什么诗会、踏青。
这是很有上进心的,文王起初也十分满意。
但后来长宁公主开始作妖。
因为她发现自己即便因弱柳扶风被嘘寒问暖,那些公子少爷的目光也要暗暗往我身上飘。
更有一日她亲自做了桂花酥,正给围着她的众人发放。
我站在一旁赏花赏累了,就问边上的李家嫡女:“这里可有歇息的地方?”
李家嫡女还未答,那些公子少爷却仿佛被按了什么开关,齐刷刷回头,争先恐后推搡。
“公主,这附近有间清静雅间,我这就带您过去!”
“振宁公主要是实在太累,就请把在下的背当成凳子吧!在下趴好了!”
“……”
我想,这应是长宁公主破防的地方。
于是庙会礼佛,我的茶里被下了药。若非梁上那乌蛇“嘶嘶”提醒,我兴许真会中招。
而眼下,文王也提起了这茬。
“下、药败人名节,不失为一种手段,但你有没有想过,她如今是你的妹妹,是本王的女儿!”
那一字一句皆在磨牙,气场之阴沉暴虐,令长宁公主生生倒退几步。
“她若真在神像前失仪,你让本王把脸往哪放?!”
事实上,那天文王已经丢了大脸。
因为我逮住那下药的侍卫,将整壶茶往此人嘴里灌了个精光。
然后这侍卫就开始当众脱衣服,并朝着自己的梦中情人扑了过去。
“长宁公主……长宁公主我爱你!”
于是众目睽睽下,高贵的公主一个惊慌失措,被一个光着身子的下人揩了油。纵使那下人当即人头落地,闲言碎语仍是疯传。
“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刻,文王冷笑。
长宁公主猛地抬头:“我就不是你的女儿吗?你凭什么不帮我压制流言?!”
啪!
第三记耳光。
长宁公主被扇得坐倒,而玉冠玄袍的男人仿佛脏了自己的手一般。
“你看你有用吗?”
地上的人影一僵。
文王则迈步走了。
我靠着柱子,看着那人影双肩颤抖,最终抬起一双猩红:“别以为你赢了!”
我想起姬少辛阴阳怪气的时候喜欢歪头,于是我也试了试。
“发现没有?”
“迄今为止,我甚至没和你争过。”
那身子僵住,而我迈步。
“我不需要像你那样温柔主动,他们自己就会凑到我边上向我示好。”
“因为到底,你渴望、享受那些视线。”
“而我,根本不在乎。”
门口有月光投落。
于是我迎着月光负手,倒影被投下,拉长。
“三年前,亦是中秋夜宴。”
我在天麓宫被当成人形药膳,就着漫天烟花逃窜,却堪堪与长宁公主相撞。
她要我做她的影子。
我则反讥,谁是谁的影子还不一定。
“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此刻我回头,看着自己的倒影好巧不巧,恰将跪坐门边的长宁公主笼罩。
“你并不是我的影子。”
“你是在我影中,在我影下。”
“永无翻身。”
轰——!
烟火迟来,因为宴上闹得不大愉快。
轰轰爆鸣声仿佛情绪的爆发。
只见长宁公主腾地起身,错乱的杂光在那张恨恨的脸上,状似疯魔。
“我翻不了身?笑话!”
“你是赵王送来的人,你真以为父皇会将一切寄予在一个细作身上?”
她的对。
文王不会真的放弃她,只是在给她惩罚。
他要利用她来压我,所以他会对她的行为恼怒,但并不会制止。
而方才文王特意让我在边上看,是想让我飘飘然自大,便于他暗中给我布套。
因此我点头:“嗯,有理。”
长宁公主脸上顿生得色,然我旋即便道:“不过这不成立。”
轰——
轰——
天上爆鸣不绝,但我确信她听见了我的声音。
我也确实是一字一句,缓缓出那句
——“你以为,让你苏醒,让你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的人,是谁?”
我能予她苏醒,就能让她重新沉睡。
假使有一天我觉得没意思了,那冰棺就是她真正的棺材。
随时。
轰——!
混乱落幕。
死寂一片。
来因长生花刺激天赋,我的血较之三年前效果翻倍。如今仅四日一瓷瓶,就能令长宁公主咳也不咳了,还能冲我目眦欲裂。
就如眼下。
“别蹬鼻子上脸!觉得我被你掌控生死!”
“你能解蛊!我也能!”
她近乎是吼出来的,我则看了看夜色:“想解蛊倒也可以,今日夜深,改日。”
于是翌日,我将那机关一转,露出地板下的东西。
长宁公主当即脸色一变,警惕得一副就要喊人的模样:“你什么意思?!”
我如实:“解蛊。”
长宁公主怒道:“你当我认不出?这分明是曼陀棘!”
那指头指着根根粗如巨蟒的藤蔓,其上碧色针刺喷吐阴气缭绕,如刀锋般森然渗人。
“你是想报复我将你推入曼陀棘吧!”
长宁公主冷笑,笃定。
“曼陀棘嗜人血肉,蛊寄宿血肉,所以抽取。”
我先是淡淡,而后骤然凝冰,冷极。
“你以为,我解蛊很容易?”
长宁公主不吱声了。
那张脸好似调色盘,瞅着那可怖的荆棘神情三番五转。
我看得几乎要憋不住笑,因为来这之前,她明明一副毅然无畏,只要能解蛊,自己什么疼什么难都受得了。
可现在呢?
“哈哈哈。”
我终究没憋住,而长宁公主听见我的笑声,当即把神色一横,咬紧牙关步子一迈。
然后,她就因荆棘忽然蠕动被吓得一个猛退,再度崴了那只脚。
折返的路上遇见几名宫女,她们躬身行礼。
“振宁殿下。”
“长宁殿下。”
没人会认错,因为气质实在迥异。
事实上,我刚到□□的那天就没再装出温顺,从飞天台上下来时更是与柔搭不上边,使四座全然忽视了我与长宁公主容貌相像。直至文王宣布,众人这才有所惊觉。
作者有话:
给长宁公主脸,其实最大反派是文王
祁红这章有、坏女人的气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品出来,反正......我永远喜欢玛奇玛姐(玩个电锯人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