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婚礼仗势不, 十里红妆。
花轿从城门口抬到天麓宫,应和敲锣鼓漫天礼花,仿佛要昭告天下。
可新娘子是不开心的。
新娘子怎会开心?
年过五十的权贵娶了芳龄十七的姐, 围观的市井民发出猥、琐的笑。
进天麓宫的女人无一不被诅咒缠身, 有人已在窃窃唏嘘红颜薄命。
待仪仗于殿前停下, 护送队列的将士噗通半跪,红着眼睛看那从大红花轿中出来的大红盖头。
“大姐!”
这粗哑的颤声方出,一旁的太监便斜眼尖嗓。
“是侧妃娘娘!”
这就是文王应对裴家的手段。
迎娶唐家大姐唐若依, 将其困在天麓宫做质, 从而束缚, 乃至折断裴家的一支翼。
原来文王那番婚姻大事的言论并非只是过过嘴瘾,他早暗示他要由此做文章。
而他对唐将军如何逼迫威胁, 自又是一番手段了。
视线中, 嫁衣拖曳。
那娇柔的身板挺得笔直,拜堂礼毕未曾有误,红鞋稳稳踏出将门气魄。
然宴散,洞房, 终究传出啜泣。
当守门的宫人一声“殿下”,脚步由外入内, 那低低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背贴墙, 闻男声轻飘飘道。
“唐将军识时务, 是聪明人,想来他教出的女儿也笨不到哪里去。”
“你若听话,本王自不会为难你。”
“但你若不老实……”
后半句是低语,唯当事人听得清。
不过脚步声好歹离去, 我便让潜入屋内预备喷毒的蛇重新溜了出来。
此地人多, 难免叫人撞见, 我就这么被延长了禁足时间。
而长宁公主的禁闭早就结束了,于是一日阳光明媚,我正在赤霄宫的宫苑里给蛇投喂点心,几袭粉色宫衣从外头进来,簇拥着中央一人。
“真的是你。”
对方神色莫名,我行礼:“唐姐。”
应是听见我叫她“唐姐”而不是“侧妃”“姨娘”,那面上神情愈发复杂。
最终她转身:“即使你进裴府的目的不纯,也总归救过我和铭。”
“只是我再不会和你有交情。”
唐若依的态度不难理解。
毕竟那些随她过来的宫女里,有个时常在长宁公主身边露头的。
在我被禁足的这又半个月,长宁公主显然已秉着温柔善良的对外人设,热心地带着初来乍到的唐若依熟识宫中诸事,博取了不少好感。
尽管长宁公主是文王的女儿,可对孤立无助的唐若依而言,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对自己施以关怀,怎会不觉得温暖?
因此,长宁公主能够成功把我抹黑。
“也好。”
我自顾自点头,挑起盘中最后一枚点心,朝树上一抛。一个蛇头咻的探出一衔,又刷的缩回枝叶繁茂。
抹黑就抹黑吧。
就不澄清了。
唐若依和我离远,才能让文王放心,她才安全。
十月下旬,禁足解除。
这倒不是因为文王觉得我罚够了,而是因为他需要我。
“赵公赞你医术高超,长宁称你的血有奇效,本王希望你和他们形容的一样。”
玉冠玄袍的男人坐在案前,那平日一丝不苟的束发此时溢出几缕散乱,眼球呈着根根血丝。
过劳,且烦躁。
原因我知道。
从一周前起,赤霄宫周围便开始洒石灰粉,进出的宫人们皆蒙着面纱。
若有人无意中咳嗽几声,周遭当即退避三舍,守卫则一拥而上,将咳嗽的家伙直接拖走。
“听凌江下游终日燃火烧尸,骨灰像雪一样从天上落下。”
“我昨日出宫购置物件都找不着店,所有铺子都关了,街上没一个人。”
这皆是近来的人心惶惶,其中不免生出狐疑。
“徐州百年安定,从未有过这般可怕的瘟疫,也不知是逆了哪路神仙。”
事实上,确实有奏折上报,大意为凌江下游民众极度不满,抗议强行令河流改道的行径,称这会触怒江神,招来不幸。
但文王并不搭理,他一门心思要独占凌江运河。
何况在皇权面前,神权就成了糟粕迷信,一顿压下去,抗议声近乎消失。
可现如今瘟疫爆发,好似应了那“触怒神明”。
于是朝中盯着文王的眼睛立即暗中推助,使谴责、批。斗、谩骂声响彻整个徐州。
所以文王现在会这么烦躁。
“触怒神明不过笑话!这定是有人幕后指示!”
应是目光又扫着了案上奏折,文王气得冷笑,甩袖掀了一桌文书。
书房里再无别人,连上回围观看戏的长宁公主都没在,那阴郁的视线便落在我身上,意味明显。
“振宁,你可有头绪?”
文王是敏锐的。
玩弄权术者似乎对阴谋有种天生的直觉。
不过我将他的话意一转:“若能出宫视察,兴许能辨出疫情类别。”
虽是回避,但因传达出我愿意为化解瘟疫出力,文王的神色还是缓和不少。
然威胁难免,他走前斜眼淡然。
“本王若直接抽你的血,分发给这徐州百姓,似乎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而我缓缓:“我可不同意。”
那巴掌又没着我。
这次我只是微微侧身,那力道就从近边落空。
非但如此,由于自己用力过猛,那身子一个趔趄,恰好被掀落地上的奏折一绊。
“殿下是聪明人,看得见我一直都不安分,也清楚我并非软柿子。”
我一时居高,看着那人影从地上扶墙起来,道出与其无二的淡然。
“所以我想,殿下不会被情绪左右,能权衡利弊。”
文王是可以强行动我。
但他若动我,就要付出代价。
在民众看来,我是文赵友好的象征,朝中的狐狸们却知其中隐晦。
尤其是早对文王生出不满的刑部尚书、徐州监察使等人,于是我初至天麓宫没多久,点心匣底下便放了密信,还有宫女往我枕下塞纸条。
而待我出宫散心,亦或让毒物代劳,情报又通过赵王的眼线交接给北方。
我身后有势力,且不少。
文王则揉着摔疼的手肘,目中暗沉起伏:“你没必要和本王作对。”
我觉得他可能没有这种意识。
一个权力至上主义者,不会认为自己从始至终的所作所为有何问题。
因此我认真告知:“有必要,因为你是个人渣。”
文王气坏了,尽管我的是实话。
基于恶意报复和敲,他只给我拨了三匹马,两个护卫,就派我出发。
而凌江下游作为重疫区,哀鸿遍野,秩序混乱。
可我就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他想让我吃苦头,殊不知我早就尝惯。
何况这大兴城中,想护送我的人能从城门排到城尾。若非有各家家主拦着,那些公子少爷约莫不止送人马,还会亲自给我护驾。
总之,十二月,归来。
马蹄方踏入朱浑的宫门,大臣们便呼啦啦一拥而上,反将文王落在了最末。
“听闻凌江下游病患锐减,疫情几乎消失,不知公主用了何种办法?”
“如此推举下去,徐州的经济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了,必须尽快昭告天下!”
于是群臣开会,而后开诚布公。
然后十二月下旬,我又一次登上飞天台。
这一次,下方再无利箭对峙,而是成千上万疫病痊愈的大兴城民众。
明明并未以袖击鼓,呼声却似浪潮般高涨攀升,带起举城振奋。
老实,临冬的飞天台上风很大,我听不太清。
隐约些许“舍生取义”、“深入险恶”,还有不少“悬壶济世”、“扶危驱疫”,以及几句“神女在世”、“普度众生”。
不过,所有赞誉皆带着同一个前缀,呼喊着同一人。
“振宁公主!”
“振宁公主!!”
群情随一人而动,众目翘首以望。
便是声望。
我所需要的声望。
若此前文王虽不好动我,但还能硬来,那么现如今,他甚至不能轻易给我降罚。
因为在他的民众心中,我已然地位超凡。
我若出事,他不仅要应对我身后势力的暴怒,更要面对群众的激愤。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是王皆知,且深谙。
“振宁公主!”
“振宁公主!”
呼喊声尚在绵延,透过黑压压的人潮,一袭被兵甲簇拥的玉冠玄袍别样醒目。
我是望不着文王的表情,但他现在一定面色难看。
与之相反,我作为欢呼的对象,却是被四下振奋感染。
心涌热流,胸口噗通。
浑身血液好似沸腾,只因纵使远隔,仍不掩那一双双眼睛中溢出的感激明亮。
这种感觉我曾经有过。
许久之前,我还是杂牌军里的一员百长。
人命如草芥的战场,我对手下士兵的要求是“吃饭,睡觉,别死”。
我做到了。
纵使再惨烈的交火,纵使用自己的手臂去挡砍向其他人的刀。
于是一日,他们给我搭了个台子,推我上去。
“今天是‘祁百长保我狗命一周年’!三、二、一……”
“谢谢祁百长!”
所有粗声粗气皆整齐划一,齐刷刷九十度弯腰。
而后一张张脸抬起,眼里是亮晶晶的光。
此刻我立在飞天台上,被这同样的感觉包围环绕,心生与当初一致的感慨。
——果然,我更喜欢救人。
如今的我已无需于兵荒马乱中厮杀,假使往后,我能在安宁的日子里从善救人,为自己所犯的杀孽赎罪,那就再好不过了。
视线里,簇拥华服的兵甲向后远离人潮。
没多久,我也从飞天台上下来,预备折返。
然而马车里传出一股寒意,蛊的寒意。
不仅如此,车夫、侍从、宫女不知何时已神情呆滞,车夫领口处正耸动一只甲虫。
我并不避,车内果然坐着一名“老妪”。
车帘子方才落下,“老妪”便嘶哑嗓音。
“由毒物而生的瘟疫不比治病,你的血只是愈疗个体,不足以平息。”
“那么,这寻根溯源的治本之道,你一个并非蛊师的外行人为何能想到?”
这当然是因为我学过。
在申弥宫时,我秉着知己知彼的应敌策略,一有空便向内行咨询请教。
不过我省去人名,只答得模糊。
“与蛊师交道,自然会去钻研蛊术。”
“老妪”眯着眼睛盯了我半晌,最终再度扯起破锣嗓子。
“我该问个更明了的,譬如……你为何扰乱我的计划?”
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两只幽森的眼珠,而我冷冷:“散布瘟疫,我可没同意。”
上回医馆里,对方确实同我了他要散布瘟疫。
但私人恩怨,怎可祸及无辜百姓?
可我的拒绝对他而言没什么分量,于是就在我被关在赤霄宫禁足时,瘟疫已然开始扩散。
文王称有人暗中操纵,正是。
文王问我可有头绪,我有。可尽管不满那散播瘟疫的行径,我也不能自曝。
作者有话:
不知大家有没有预感到这次的白学现场,唐若依是好妹子来的,后面处境也会慢慢好起来,裴铮真是除了祁红之外啥啥都有啥啥都不缺,全剧最幸福没有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