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影影绰绰中, 我明明看不清那双眼,却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视线。
那视线一直在我。
任行人奔跑。
任忽隐忽现。
仿佛只望得见我,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他在意的东西。
从前他还有个“变回正常人”的愿望, 现在却和我一比, 就不值一提了。
可我眼下是什么样子?
我正攥着宽松的袖角, 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裴铮的衣服。
因为被撕烂的衣裙没法穿,那些碾撞的褶皱和淋漓的痕迹更加见不得人。
所以只能从那包袱中取出一套,回去之后再换回自己的。
但我现在显然回不去了。
“祁红。”
清澈的少年音在喊, 自对面。
此时行人已尽数躲避檐下屋内, 街上百鬼夜行不再, 而是昏暗空荡。
只剩我和他。
于是声音和视线皆笔直而来,那双眼睛在乌沉的天空下竟瞳光幽幽。
像是夜里的猫, 攀在墙头盯着狼狈的人。
我生平第一次无法和人对视, 却又闻声音清晰。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语气敞亮得好似在谈论好天气,愈发使人无处遁形。
我不得不看他。
看他像孩子似的歪头,看他如人偶般面无表情,又蓦然绽开灿烂的笑。
“你忘记啦?”
他轻声。
“你在哪里, 我都找得到你。”
这是温柔至极的语气,令人仿佛又回到那夜宫中大火, 唯他一人出现, 独他怀中是宁。
可我觉得无法呼吸。
因为这让我想起他对我太好太好, 我分明是他普天之下唯一的在意。
却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我……”
我必须开口。
无论如何。
然他垂眸。
“对不起。”
我下意识愣住。
此刻暴雨前夕的冷风刮起,那话音吹来时几分虚渺,有些奄奄一息。
“我没能救得了他。”
两口黑沉沉的棺椁在脑海中凸起,一如这宛若塌陷的昏暗天际。
翻滚的乌云像是哭泣的亡魂, 天地无光间呜呜阴风过耳, 袭身。
那本该由我出的“对不起”就此卡在喉间。
可他还在继续。
“醒来之后, 我本想找你道歉。”
“但他来了。”
与所料一致。
裴铮那“托人做了个东西”,托的就是姬少辛。
我对裴铮过不弃蛊的事,裴铮自然能联想到姬少辛那里有抹去记忆的方法。
这二人不合是因为我,坐下来言谈亦是因我。
虽不知内容,但姬少辛做了忘思蛊,裴铮拿到了忘思蛊,竟风平浪静。
“我昨日还是犯困,练蛊便慢了些。”
“得空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对面抬头看天,像在重现昨夜的举止。
此时的天也确实阴沉翻涌,整个大兴城被昏暗入侵,几乎与夜间无二。
冷风则再度吹来话音,极轻。
“于是我就想,不如先给你传讯,明日再登门拜访,这样就不会扰你休息。”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他蓦然低头。
其上猛地划过一道惨白闪电,于天幕狠狠撕开一道尖锐凄厉的伤。
“嘶嘶……”
一个蛇头从他袖内探出,乌蛇支起上身,担忧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一只手就这么搭在它头上。
发着抖。
连带声音。
“我让它去送信。”
“但它衔着信原路回来,告诉我你‘不在殷府’,‘无法收信’,并且……‘和他在一起’!”
压抑的颤音终于轰然爆发成怒吼。
咔嚓!
一道凄厉的闪电霎时撕裂整个天幕,照亮那张恶鬼般扭曲的脸。
下一秒狂风大作,檐上瓦片都在嗡颤,发出咯吱咯吱的口申吟。
阴冷气流呼啸着卷起街道上散落的纸屑、尘埃,尖叫着撞在我身上。
像要索命。
像要撕扯血肉剥皮抽筋。
撕心裂肺地质问——为什么?!
我忽然不出“对不起”。
因为我意识到“对不起”竟这般无力,出口之际俨然是个笑话。
那我该什么?
该做什么?
都不该。
是了。
我只能如木头桩子般站在这里。
人若瞧着可笑,便无论什么做什么都显得丑陋又滑稽,令自己都厌恶自己。
就像我。
轰隆!
雷声乍响的刹那。
暴雨倾盆。
他本在剧烈喘气,像头凶狠暴虐的兽,猩红着眼睛却不能奈何。
只因那个人是我。
所以他只能笑。
“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应和哗啦暴雨,黑蒙蒙的天地混沌而透出惨淡凄厉。
那人形就在其中仰面,一手撑着额头插进发里,笑得发抖,笑得踉跄。
滂沱大雨在他身上,狂泄的冰冷当头浇下。
于是那指缝中溢出水,和笑声一样连绵不绝,一阵阵宣泄癫狂。
又骤然平息了。
“……”
他放下手。
其实我看不清他的脸。
因为雨水淌入瞳仁。
发涩。
刺痛。
但不知为何我连眼睛都不敢眨。
他一丝一毫的举动都好像掐着我的心脏,他的所有细节都在我眼中无限放大。
我只看得见他。
我害怕看不见他。
然扑面而来的已从疯癫、暴虐……变成了死灰。
凶兽成了淋湿的猫。
那纤瘦的肩头被暴雨用力冲刷,墨发湿漉漉地贴着那过分白皙的脸。
像是易碎的瓷沾满了水,呈出苍凉的悲。
“是我活该。”
长睫沾着水珠,敛着灰蒙蒙的眼,一颤,便与雨水混杂,坠入泥水。
“若我没有抹掉你对他的感情,让你以为自己没有心仪之人,你根本不会看我一眼。”
“我用卑鄙手段趁虚而入,自然要承受报应。”
“是我活该。”
他又了一遍,话音轻轻,比将熄的烛火还微。
乌云在其上方翻滚咆哮,电闪雷鸣轰然,青石街上倾泻哗啦雨点。
可除了他的声音之外,我竟什么都听不见。
而他再度发出笑声。
只一声。
却极尽悲凉。
“我明明认清了这点。”
“明明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咎由自取。”
“但还是好疼。”
那只手攥住前襟,在心脏的位置用力揪紧,揪得湿透的衣物蜷曲。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不用刀也能这么疼的。”
轰隆!
天地霎时惨白如死灰。
这分明是雷和电光的凄绝,为何我觉得巨响并非从头顶传来,而是在胸腔中炸开。
重击。
粉碎。
血肉横飞。
于是每一次呼吸都抽得胸腔中丝丝剧痛,我竟也紧紧攥住前襟。
他就是在这时动了。
“我发现一件事情。”
脚步踏在水里。
暴雨砸进泥里。
距离愈来愈近,扑面是雨水和灰烬混杂的气息,令人想起凋零碾碎的蔷薇。
“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边边走。
身形在暴雨冲刷下愈显单薄,因遍身湿透,每一步都滴落水滴。
顺着脸。
顺着发。
亦或自指尖下坠。
然后他驻足。
并未在我跟前,而是在我侧边。
“我没有输给他。”
“我是输给了你。”
这话音温柔平静,不见阴鸷乖戾,只是轻喃令人灵魂震颤的爱意。
模糊视线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溢出眼眶的热与淌进眼中的冷哪个更甚?
还有愧疚。
还有湿透的衣物重若千钧。
他明明就在我身边。
我却动弹不得。
像被无形的利剑穿膛,死死钉在原地,哗啦流血,直至罪恶感干涸。
然而声音再度从旁飘来。
“我原本不想出来。”
“可我看见天。”
“就担心你没有带伞。”
啪!
那把从始至终都被他拎在手中的伞掉在地上,溅起的雨水与落下的雨水哗啦相撞。
因我将他抱紧。
“你怪我一下。”
“好不好?”
我听见自己发颤的,近乎哀求的声音。
我一定比先前更可笑了。
但身体自己就动了。
暴雨还在当头泼洒,重重冲刷两副湿透的身躯,淌下淅淅沥沥的水洼。
他肩后的街道尽头雨幕汹涌。
他的身躯一动不动。
冰冷湿漉。
像死沼。
却从胸腔中震出声响。
“好啊。”
这语气似在谈论开心的事情,欣然得如同置身阳光灿烂的街道。
可眼下分明天塌倾垮,风雨雷电撕心裂肺地吼叫,划破道道惨白哀光。
有冰凉的手透过浸湿的衣物触碰胳膊,用极尽轻柔的力道卸去拥抱。
“如果是你的要求。”
“那我就照做吧。”
他走了。
是离我越来越远的方向。
浑身血液好似凝固。
因为恐惧。
我一直不敢眨眼,一直任凭瞳仁刺痛如针扎,就是因为我害怕看不见他。
但现在应验了。
“这是对谁的惩罚?”
“不好呢。”
声音穿透雨水飘来。
亦贯穿心脏。
噗通。
我没能站稳。
大脑嗡嗡作响,冰冷潮湿的寒意侵入骨髓,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到现在还在这样的话?
可怕的是他的竟是对的。
所谓对我的惩罚。
分明更伤及他。
而那身形在暴雨狂澜下轮廓渐隐,我就快看不见他了。
——不要……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什么五味杂陈都不重要了。
都抵不过了。
大脑响彻一记记声嘶力竭的尖叫,一股甜腥竟从心口翻涌至喉间。
可我捂紧,咽下。
就像脑中的歇斯底里如尖长的指甲在血肉上抓,我却始终没有出一句话。
因为是我活该。
我没有资格凄惨。
更没有资格追上去,阻止他。
噼啪!
苍白的闪电撕裂黑暗。
这一刻,我终于笃定汹涌夺眶的泪水胜过暴雨,体内的寒意胜过地上的泥水。
我就这样坐在自己的棺椁上。
眼睁睁看着那身形迷失于昏天黑地,像是游荡的亡灵没入幽冥。
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彻底消失了。
“姬少辛……”
为何声音还是没能和喉间甜腥一同压下?
为何哗啦暴雨掩不住这般微弱的喊?
不过幸好。
已经没有意义了。
暴雨过了多久才停?
雨停之后又得了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
我依旧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尽管视线早就被挡住,被围观着指指点点的人群,但我好像看不到。
拉我起来的人是谁?
马车要把我送去哪里?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失了魂灵的躯壳麻木呆愣,如傀儡般任人领着进门,沐浴更衣,梳理长发。
直到房门吱呀开。
行至跟前的女人神色讷讷,些许无措地揪着手绢量我半晌,终在床边坐下。
“怎么回事?”
若是这世上任意一个其他人这般问,都唤不回弥留浑噩的意识。
可她是我的母亲。
胸腔中的悲恸轰然爆发。
泪水崩溃如决堤。
声声哭喊直至抽干最后一丝气力,直至那襟前满是泪痕和抓痕。
我方才听见自己在她怀中声音嘶哑。
“我把他弄丢了。”
我气走了这世上最在乎我的人。
我亲手扯出了自己的灵魂。
咎由自取。
自作自受。
眼泪再度涌了出来,可殷素素不擅长安慰。
那搂着我的手几分僵硬,过了好一阵子,上方才响起讷讷。
“吵架……能增进感情的……”
“不是吵架。”
我靠着她,发现自己气若游丝的,且浑身发冷,泛疼,却嗓子一哑。
“是我太过分了。”
全是我的错。
“现在他不会回来了。”
永远不会了。
我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我好像不是哭喊就是发呆,直到夜深人静,窗口攀进一条乌蛇。
“嘶嘶……”
蛇支起上身瞧,竖瞳里布满担忧。
我当即夺门而出。
可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也没有任何视线。
夜深的院落空空冷冷,无星无月,是彻彻底底的漆黑如墨,荒芜。
而我立在其中,一动不动。
“嘶……”
脚边有东西在碰。
我垂眼,对上那双蛇目,听见自己轻轻问它。
“怎么没和他一起走?”
“嘶嘶……”
蛇应是了话的。
可这话约莫只有它主人才听得懂。
两个月后,我带着它离开殷府,离开大兴城,先去了一个村落。
一路上,茶馆酒肆中的议论有许多。
毕竟太子突然消失,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没人寻得到其半点行踪。
于是天麓宫陷入无主,朝中各势力摩拳擦掌,皆盯着那把椅子蠢蠢欲动。
形势堪称群魔乱舞,和燕国那头的“炸锅”俨然一致。
就此,因内讧激烈,九州内陆反一片祥和,两境相交的兵荒马乱鲜少。
人们在谈及战事时,已不再念叨某王和某王,而是着一个词——
女真。
“还是徐州出了乱子啊,又是瘟疫又是动兵……这‘九州心脏’衰竭,九州怎会不乏力?”
“区区草原蛮夷!如今竟屡屡口出狂言!莫不是真以为我九州无人?!”
作者有话:
夫妻感情要经历风雨才能历久弥新,一个一个坎都要迈过去的
姬少辛有错,祁红有错,人正是因为不完美才为人
刀完就好起来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