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A+A-

    忿忿之声接连传来, 议论着“居庸城”“赤川卡口”云云。

    九州与女真的交战显然愈演愈烈。

    这也是为何天麓宫宫变那日、城墙昭告之际……皆唯独不见赵王势力的原因。

    ——女真位于北方草原。

    ——赵王的领地正是北境。

    事实上,两年前赵王便已率军与那新大汗数次对垒。

    起初负责接应我的是诸葛居士,就是因为赵王被女真缠住了脚步。

    彼时, 几个月后赵王顺利回宫。

    如今, 整个赵王势力竟都无暇顾及文王这头。

    北疆战况无疑焦灼。

    或许……有些不妙。

    心下微沉。

    此时隔壁桌的旅人起身喊着“结账”, 我便也让伙计拾掇桌上的空茶壶,放下铜板。

    此地已是村口。

    驻足之处乃这偏僻乡村中唯一的宅院,朱红大门上方一个“祁”字。

    是赐给我的姓氏。

    我早就该来这里, 因为我失约了。

    然从始至终都置身汹涌浪潮, 我甚至无法回头去看这久远的往昔。

    直至那日暴雨, 一片荒芜。

    茕茕孑立,恍恍惚惚, 竟忽然看不见前路。

    于是迈向过去。

    “不知祁乡长在不在宅中?”

    我冲门口家仆一礼, 道出自己是祁乡长的旧识,曾与其有过允诺。

    假使是十年前的我,家仆可能会把“这脏眼叫花子”轰走。

    可现今那眼睛一见着我便瞪得老圆,明明白白写着“这是个人物”。

    历练会沉淀人的气度。从流民到将领, 从将领到公主,显然大有不同。

    那家仆便扭头禀报, 不一会儿就回来敞开大门, 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请”。

    我就这样再度见到了祁乡长。

    他模样苍老不少, 见着我时神色疑惑,似在思量自己何时与我有过接触。

    我唯一能举证的就是那山包上的坟墓。

    祁乡长闻言先是面露震惊,随后很快目光呆滞,因为他察觉到一件事——

    我孤身一人。

    而这与我和他当初的允诺不同。

    “远……远儿他真的……”

    两鬓全白的官老爷嘴唇颤蠕, 攥着椅子扶手的手不住地抖。

    他必定派人听过。

    然区区一支“杂毛军”, 除心系儿子的父亲之外谁又会在乎?石沉大海而已。

    可人终究会揪着那么些渺茫的希望不放。

    又终有一天, 这渺茫的希望也被现实击垮。

    就如眼下,我对上那双用力睁着,已在泛红的眼睛,点了点头。

    祁乡长当场昏厥。

    边上杵着的四五家仆并不明白怎么回事,见此情形立即嚷了几声“大胆”,棍棒齐刷刷抬高。

    地缝墙角霎时蹿出黑压压虫潮,竟凌空扭曲成一只咆哮的巨型蜘蛛。

    这情形正常人谁见了都得跑,棍棒落地的哐当声中夹杂着一记哭爹喊娘的“妖怪啊”。

    我这会儿望着这张牙舞爪的“蜘蛛”,内心已然毫无波动。

    因为自孤身一人出行以来,我被不善的目光盯上过多少次,它便出现过多少遭。

    不知为何,它第一次现身时我就知道——不是他。

    而攀在臂上的蛇反应平平,只“嘶嘶”吐了吐信子,愈发印证我的笃定。

    视线中,家仆或晕倒或散逃,“蜘蛛”则退散成虫潮,再度没入地缝墙角。

    瘫在椅子上的祁乡长此时撑起了眼皮,断续的话语像是风中残烛。

    “能否……同我……”

    自责和愧疚再度压在胸口,可我必须如实道出。

    遗物是没有的。

    那时祁思远的尸体刚被呈在我面前,燕军就突袭而至,之后尸山堆叠,哪里都不见。

    “对不起。”

    我抬不了头,却闻得对面喃喃。

    “也好……也好……”

    “投胎重来……他就有机会能选,可以如愿了……”

    祁乡长并未为难我,却也再没有和我一句话。

    我在祁府门口停留许久,久到日光变成夕阳,方才去了那个山包。

    这是个漂亮的坟。

    墓碑上却无名无姓。

    身后于是响起脚步声。

    “这是谁的坟?”

    应是联想到万灵谷花海中的空坟,微沉的男声夹杂着复杂情绪。

    我继续清理坟上杂草:“亲人。”

    话音被萧瑟泛凉的山风吹起,随着映在坟上的橘红夕阳,飘向天地苍茫。

    我不是在回答身后的人。

    而是将这迟来的轻唤告慰亡魂。

    告诉所有人。

    静默的悼亡中,男声忽道。

    “我一直想寻回她的尸骨。”

    “殊不知她根本不想要‘归处’。”

    殷素素恢复神智后,前尘旧事一清二楚,尤如嫣尸骨的下落亦然。

    原来若欲破解“断子绝孙”巫术,就要将施术者的肉、身凝炼成解药,无论死活。

    于是殷素素依照尤如嫣的请求,将尤如嫣的尸身烧成了一罐灰,洒在风中。

    ——“我不愿待在巫神殿里终其一生,也不想再被爱恨束缚折磨。”

    ——“我要去看我向往的九州大好河山,我要把这世间精彩繁华逛个够。”

    ——“我要变成风。”

    ——“自由的风。”

    这应是尤如嫣死前的话。

    先是从殷素素口中道出。

    眼下又由那右袖空荡、形容枯槁的人影轻轻着,终于成为了风。

    这算是得偿所愿吗?

    其实我如今分明也算如愿了。

    瞧。

    文王垮台,宁氏王朝断绝,与我彻底无关。

    我现在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能骑上马走走停停,随心所欲了。

    并且,尽管我逐一遣散了自己的势力,人脉却不是散就能散的。

    因此,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有胆子动我。至于路上所遇的流氓绑匪,我自己的刀足够。

    可我看着自己的倒影。

    孑然一身的倒影。

    只觉得冷。

    于是我抱紧双膝,紧挨着坟。

    立在边上的人影发出一声咳嗽:“有摩擦很正常,闹矛盾无可厚非……”

    蚩无方絮絮叨叨地了一堆。

    自一路跟着我以来,他要么就让他那些蜘蛛送几张纸条,要么就在我表现低落时探出头来上几句。

    我的心情已从起初的烦躁变成了现今的自动静音。

    然兴许是今夜冷月幽幽,坟山苍凉。

    那堆没用的废话便就此转化为感慨,化作向着空旷处的一声叹息。

    “他不可能不管你的。”

    可他没有出现。

    一个月。

    三个月。

    半年。

    入冬之际,南方的天落下细细的雪。

    “嘶嘶……”

    蛇虽是条不同寻常的蛇,但到底天性惧寒,在我袖子里直哆嗦。

    我便从这片隐居半载的竹林里出去,来到附近的城镇购置毛毯,预备给它做个窝。

    不料视线投在我身上。

    一道、两道……数量不少。

    “……”

    我放下手中毛毯,缓步离开闹市区,迈入一条不会祸及无辜的巷。

    随后一道道人影和一只由虫潮组成的巨型“蜘蛛”近乎同时出现。

    后者自口中噗噗吐出蛛丝,将前者挨个糊在了地上和墙上。

    如今的蚩无方旧怨已结,他在世上唯一挂念的就只有自己的儿子。

    然而他完全不敢在儿子跟前冒头,只能曲线救国。

    我虽对此人没有半分好感,但他平日将自己隐身得不错,这种时候还能当工具人用用,无所谓了。

    噌!

    刀出鞘。

    那为首的家伙在蛛网中挣了几下,见我提刀走近,当即发出大喊。

    “公主!我们也是奉丞相大人的命令行事啊!”

    当今九州三国,唯一国立了丞相。

    这唯一的丞相,便是有第一天算之称的诸葛居士。

    他当初能通过观星望气,以罗盘寻到太子方位,自然也能找得到“下落不明”的振宁公主。

    不过我很奇怪,北境为何会突然找上我?

    闻我发问,蛛网中的家伙有些讶异:“公主这些时日未曾听过么?”

    长生骨体质天生适合清修,我这大半年都在隐居,又心不在此,确实不知外界动向。

    这人应是见我神色,于是接着道。

    “女真已侵占了北疆三分之一的领地。”

    “那草原蛮夷大放厥词,是要与九州和亲,以公主换和平。”

    “……”

    九州原有两位公主,其中长宁公主已嫁与燕王为后,女真所指唯有另一位。

    其实文王的身世一曝光,我已然算不上什么正经公主。

    可我还是赵王的义女。

    同时,那些“舞动八方”、“驱疫神女”的传言天下皆知,女真亦会耳闻。

    “大兴城和羽都现今都只顾争权夺利,根本不管北境战况。”

    “殿下他独自率兵迎战,起初势均,哪知寒潮凶猛,又有细作混入……”

    话音渐渐带颤。

    先前听闻议论北疆交战时的不妙预感得到印证,眼前的赵国士卒一脸哀恸。

    “振宁公主!念在殿下是您的义父也好!”

    “请您救救殿下!”

    赵王被俘。

    大汗称若要他放人,就必须献出振宁公主。

    自此,思绪又回到在北境的那段时日。

    扪心自问,赵王待我不薄。

    尽管他手下的诸葛居士心思深沉,总想着将我物尽其用,他自己却不同。

    他在申弥宫的时日明明不长,屡屡都外出应敌。

    然而,就是这不长的时日里,他带我一道去大兴安岭猎熊,带我在冰湖边上垂钓,甚至在我二十岁时给我筹备了及笄。

    这本是场交易。

    可他似乎真的在认真做个“父亲”。

    是因为薛夫人为我了许多好话?

    还是因为他在扬州城隍庙时就表示“很中意我”?

    无论如何,赵王是个有些不太一样的王。

    正因如此,被困在蛛网中的士卒才会为他红了眼眶。

    我才会来到北境。

    作者有话:

    战斗民族培养亲情的方式!猎熊!冰钓!吨吨吨伏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