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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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下已是十二月。

    北境天际灰蒙, 大雪如鹅毛般落下,漆红的宫墙上积了层厚厚白袄。

    通常,诸葛居士都摇着他那把羽扇一副风轻云淡。

    然现在他直接将扇子插在襟口, 当先走在众侍卫最前, 衣摆在大步下翻飞得火急火燎。

    “振宁公主, 长宵居细谈。”

    这肃穆神情连带拱手一礼,令我脑中再度浮现天庆城里那一张张愁眉焦虑的脸。

    于是众人皆在快步,紧促的脚步声中, 气氛愈发沉抑。

    不料长廊另一端忽现一记人影。

    女人分明身形摇晃, 却如幽灵般瞬间冲至跟前, 紧紧攥住我的胳膊。

    “我不想失去他。”

    她声音嘶哑,是哭喊许久后的力竭。

    我有些愣, 因为她的喊声和悲恸令我忆起在殷府那两个月的自己。

    与我重合。

    旋即, 攥紧胳膊的力道骤松。

    我当即抱住那晕厥歪倒的身躯,紧随其后慌张跑来的宫女发出惊呼。

    “薛夫人!”

    “快传太医!”

    长廊陷入混乱。

    待从太医院出来,我这才明了为何薛夫人晕倒时,诸葛居士会神情紧张, 甚至亲自指挥照料。

    原来薛夫人已有五个月身孕,是赵王的孩子。

    薛夫人和赵王皆年过四十, 称得上老来得子。

    诸葛居士作为赵国丞相, 从前一直为赵王后继无人愁得狂摇羽扇, 彼时得知消息,堪称喜上眉梢。

    身为当事人的薛夫人和赵王更是欣喜若狂。

    赵王本想立即召开封后大典,北疆却传来加急战报,他只能先行支援。

    谁曾想一去久不返。

    申弥宫等到的是踉跄下马的前线士卒, 和一声颤抖的“殿下被俘”。

    “薛夫人状况不佳, 心疾难医。”

    身旁响起叹息。

    我循声看去时, 那目光亦对上我。

    “振宁公主,我有一计,可救赵,且可一举击垮女真,取其首级。”

    “只要公主配合。”

    诸葛居士特意透露出薛夫人有孕,显然是在用人情给我肩上加重。

    他要让我不得不全力以赴。

    但事实上,自来到北境,我就已经义不容辞。

    就这样,申弥宫给草原回了封信件,同意与女真和亲,由大汗迎娶振宁公主。

    双方于是几番来回传讯,最终定下一月十九于居庸城赴约,以千军万马为客,大婚。

    这场婚礼需要好生筹备,我本不该思量别的。

    可申弥宫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记忆。

    薛夫人卧床太医院,我每日都去陪她聊天,便也顺道帮她去尚仪司取暖手炉。

    然一进这院落,我就看见了那棵树。

    确切地是树上的划痕。

    彼时我正研习剑舞,由于惯用的是刀,剑在手中总是找不准感觉。

    泄气之际我想着要么先熟练如何用剑,再转用为舞。

    横竖尚仪司深夜无人,教习的宫女白天才来,在这练剑应当没事。

    哪知确实无人,却不知从哪跳来一只猫。

    手中的剑自此一惊急转,噼啪一声在树干炸裂深痕,身子也因强行扭转力道站立不稳。

    脚下一崴。

    那夜大雪,我坐在石阶上暂歇。

    睫羽被落雪沾得冰冰凉凉,闻得动静时迷蒙抬眼,望见鹅黄暖灯。

    我本想自己坐一会儿就好了,身上却已披上雪袍。

    而跟前之人半跪,沾雪的墨发被风吹得掠起几缕,拂过那双忽闪的灵眸。

    “抱还是背?”

    我记得那并不宽厚却让我心安的肩膀,记得自己轻轻将头挨着他的后颈。

    那条通风报信的蛇一路在檐下跟着,四下唯见长廊之外大雪纷飞。

    于是雪落声中,心跳声额外清晰。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为他感觉不到背后传来的剧烈心跳松了口气,却又攀紧那略显纤瘦的肩膀。

    尽情给他我的心跳。

    像在无人之处盛开秘密。

    安静又汹涌。

    假如我生来不是这么一副性子就好了。

    直到现在他离开了,我才察觉到自己从未亲口告诉过他。

    手抚树上划痕。

    树皮粗糙。

    刺痛。

    兴许已晚。

    但不知为何,在给薛夫人带去暖手炉后,我仍趁着今日得暇去了西殿。

    如今的西殿无人居住。

    入目花苑灰白交错,灰的是光秃,白的是积雪。

    早已干枯的枝叶被雪压得奄奄一息,或是哀垂,或是碾碎入土。

    可从前此处即使是冬天,也能望见一片冰种海棠。

    只是现在无人知晓冰种海棠要如何栽护,久而久之,空冷的宫殿便开不出花了。

    然风吹雪扬,白茫茫迷离视线,我忽然又看见了一片冰种海棠。

    那一簇簇青蓝的花随风摇曳,荡起一片片翻飞的花瓣。

    我当时是怎么的?

    “漂亮”?

    “好看”?

    我记不清自己的话。

    因为彼时话音未散,侧脸便落下一记比花瓣更甚的柔软。

    “我也这样想。”

    他笑得开心灿烂,像是得了糖的孩子,眸中是灵动狡黠的潋滟。

    他没在看花,一直在看我。

    所以他认同的“漂亮”“好看”显然不是指花。

    而我被烧脸的热度冲得思绪大乱,只记得颊上残存的触感。

    现在?

    现在也有东西触及侧脸。

    冷薄。

    冰凉。

    是飘溅伞下的雪。

    为何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念起那些珍贵?

    为何他明明不在,我却处处看得见他的影子?

    在这虚幻的花海,在这孤清的长廊……然后推门,我看见幕布。

    那些做好的皮影人还在,那能翻面移动的“太阳”和“月亮”仍旧挂在布景上。

    只是蒙了灰。

    他相当心灵手巧,什么东西都会做。

    起初他制这皮影戏,是为让我忆起和他的往昔。

    后来虽有蜃晶作用,但这皮影戏也并未荒废,我来东殿时他曾教我如何操纵人。

    如今我学会了。

    拿起了皮影人。

    “这是‘祁红’。”

    话音极轻,却响彻这片空冷无人。

    左手举着的皮影人则动了动,抽出腰间战刀一挥。

    随后右手一举。

    “这是‘姬少辛’。”

    幕布上在演戏。

    从崆峒附近的城镇开始演起。

    我看见“祁红”最初对“姬少辛”百般忌惮,笃定“他”对“她”的好都是在用计。

    可“她”渐渐开始诧异。

    因为“她”曾自最低微阴暗的角落颠沛流离,能够辨别真情和假意。

    然后“他”多次救“她”,像是那具身体的自主反应。

    而“她”从未被人这般奋不顾身过。

    “她”一直都在保护别人。

    没人注意到“她”有时步履不稳,可“他”这一路竟次次都能发现。

    发现“她”精神不好。

    发现“她”想在茶肆稍作歇息。

    甚至发现路过灌木时“她”手背上有道擦伤。

    “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这般放在心上,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无微不至的关心。

    人并非铁石心肠。

    恨的磐石之下早已悄然冒出绿芽。

    只是用力撇开目光,只是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

    再然后“她”在幻音坊中了药,“他”不仅没有乘人之危,还用笛声安抚“她”。

    “她”自此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心宁,一如旅途中“他”坐在边上与“她”看完了一场日落。

    而安宁正是“她”尝遍苦难后向往的东西。

    好似两缕灵魂的共鸣。

    于是“她”开始为“他”辩解,向自己辩解。

    譬如,人哪里会生来就那么坏?

    任谁被推入那般人间地狱都会扭曲的。

    况且“他”没有随意杀人,“他”杀的都是参与血祭的罪人,对长生花亦目的明确。

    倘若“他”杀的并非“她”的同僚,那磐石下的绿芽早就明晃晃开出了花。

    但“他”偏偏和“她”起了冲突。

    “她”旋即又与初恋重逢,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有喜欢的对象,“他”却卑鄙地将其抹去。

    疯癫的笑、坠落、荆棘、血……就这样爆发。

    第四十七刀落下的前夕,“她”终究意识到自己并非正直大义的圣人。

    “她”只是个人。

    是人都会有私心。

    而“她”对“他”的私心太多太多了。

    譬如为其作恶的辩解。

    又如“他”起初是对“她”不好,可“他”有在弥补,且会用尽一生弥补,这难道还不够吗?

    再如“他”是趁虚而入,可“她”确确实实的动心岂是假的?

    为何私心会这么多呢?

    因为假如一个人满身斑驳,却唯独对另一个人粲然生花,“她”便顾不上其他,只觉得“他”满身是光了。

    所以刀插进地里。

    磐石噼啪裂开,冒出一朵盛开的、被压抑许久的花。

    之后便是从苗寨到北境,又从北境至上京……布景有些不够用,可观众只有我自己。

    我不在乎布景。

    我只看得见两个皮影人。

    直至最后一幕倾盆大雨,右手举着那人一点一点渐远,颤着颤着。

    啪。

    竟掉了。

    俯身去捡。

    啪。

    砸在皮影人身上的是滴泪。

    然后两个皮影人又被放在一块了,挨得近,旁白也就是在这时响起。

    “祁红很喜欢姬少辛的。”

    “很喜欢的。”

    话音如梦呓。

    轻轻萦绕在空气里。

    没意义。

    窗上是大雪纷纷扬扬的影,迅疾的寒流拍窗榄,凉飕飕灌入室内。

    我却不觉得冷。

    什么都感觉不到。

    拉回意识的是敲门声。

    “公主殿下,要入夜了,不如先回听雪宫歇息?”

    门外传来语气担忧的熟悉女声,冬樱如今依然被派作我的贴身侍女。

    我这才察觉光线确实暗下,自己已抱着两个皮影人靠墙坐了半天。

    于是物归原处。

    吱呀推门。

    “走吧。”

    然而还未出西殿,一声巨兽咆哮骤然穿透灰暗苍穹。

    与此同时,驯兽堂那头跑出几名皇围猎人,皆神色慌忙又苦恼。

    我上前问询:“怎么了?”

    猎人们先是行礼,而后其中一个开口。

    “许是感应到殿下……处境不好,这冰枭夜夜长啸,将那玄石给它才得消停。”

    “今日却又不知何故,才入夜便又吼起来了。”

    应是见我望向了驯兽堂,冬樱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声音抖抖索索。

    “公、公主,奴婢就不……”

    不止是她,申弥宫上上下下大都怕极了那头巨兽。

    我便让她无需顾我,而后驻足笼前。

    “吼……”

    那双冰蓝兽瞳从一竖扩散成反光的圆镜,干干净净地映出我的倒影。

    这雪狮般的巨兽不再走来走去,而是将脑袋伏低凑近铁栏,喉中溢出“呼噜”声,尾巴在背后扫来扫去。

    求摸。

    高兴。

    “公主昔日时常带它去雪地里玩耍,它那声喊,该是嗅到公主的气息了。”

    边上,看守驯兽堂的老猎人敲了敲烟斗。

    “公主若有空暇,便陪陪它吧。”

    “它最近焦躁得紧,难得这般开心。”

    是夜漫长。

    北境的风雪夜愈甚。

    四壁烛火早已燃尽,老猎人靠着椅子起了呼,烟斗早就掉在地上。

    许是乌云散开,月光透过天窗缝隙投进笼中,自上而下稀疏成缕,垂落于蓬松似雪的兽毛。

    亦恍惚视线。

    那光里不知是尘埃还是细雪,缓缓坠落之际闪闪发亮,像是破碎的记忆。

    而脑袋枕着毛茸茸,身子被圈在暖呼呼里,可以听见兽的呼吸。

    平静安宁。

    于是本就迷离的眼睛逐渐阖上,我梦见许多与冰枭有关的回忆。

    大雪过后,巨兽在雪地滚,蹭得满头满尾窸窣窣沾雪,又咧着哈喇子朝这头跑来,一扑。

    雪峰之上,从毛茸茸的后背上下来,入目漫天极光。

    然后我侧首。

    在被冰枭扑进雪地时。

    在银河与光幕之下。

    都看见了他。

    双双狼狈就此变成了笑,仰首惊叹时肩上搭来披风,手与另一只手紧扣。

    这哪里是和冰枭有关的回忆。

    这分明是他的点滴。

    梦境中忽然全是他了。

    那双灵动似猫的眼睛。

    那狡黠凑近的呢喃气息。

    那无微不至的温柔指尖,一点一点侵蚀整个身心,深深印入魂灵。

    “祁红。”

    我好像听见不存在的唤。

    那些关乎他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画面却愈发蜂涌而至。

    念卿若狂。

    眷恋成网。

    “姬少辛……”

    哽咽不知是源于梦中还是已溢出胸腔。

    所有画面哗啦倾垮,意识仿佛经历天崩地裂,只剩一片混沌漆黑。

    我跪坐于一地刺骨的碎片里,看着那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终究起身。

    追逐。

    “姬少辛……”

    “姬少辛……”

    身子在梦魇中颤抖。

    毛绒温软再不能给予半点温度,只因碎片洞穿出一个个血印,却在徒劳奔跑,愈发触及不到。

    噗通。

    倒下。

    有冰凉从眼角滑落,灵魂发出呜咽。

    “不要走。”

    作者有话:

    对祁红为什么喜欢姬少辛做个梳理

    前面38-54章祁红一直在回避对姬少辛的感情,因为她自己不允许自己喜欢他,像是自我催眠,而本文用的是第一人称,所以“我”在催眠“我”不去想动心、不去想喜欢

    观者在看的时候只能从客观事实和细节注意到祁红的动心,那时候祁红对这方面的心理活动是“尽量避免”的

    前面有反馈不怎么理解祁红是怎么喜欢上姬少辛的,确实,没有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东西是不大好理解

    同时祁红的性格比较矜持,在感情上相对被动,付出型,甜甜互动就不是那么多,需要经历一个过程(目前她就在经历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