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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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诚然, 女真已死到临头,但疯狗乱咬。

    当前情况下,他们无疑能令四万遭俘将士陪葬。

    刺骨寒流拂过。

    城墙上悄然无声。

    城墙下则是大笑。

    “以肉换命, 振宁公主可同意?”

    “……”

    余光瞥见潜入已经开始, 然光傻站着只会使对方警觉, 我必须话。

    视线里,除仇副使之外,那些双手被缚的面孔皆是熟悉。

    因为我曾经就是裴家军的一员。

    他们就是与我共事数载的同僚。

    我不可能不管的。

    我能扛。

    一直都能。

    于是我再度对上那道阴鸷目光, 在冷风凛然中听见自己声如珠玑。

    “我要用自己的刀。”

    男人欣然同意。

    诸葛居士等人离开城墙, 与我擦身之际低声。

    “听号。”

    号角何时才会响起?

    灰蒙蒙的天像是又要下雪了。

    周遭很快空空荡荡, 高空的寒风直直撞在我身上,可我必须站稳。

    轰!

    城门砸下的声响。

    这之中, 称肉的秤砣向我走来, 珐琅叮当。

    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我身上,城墙下传来“公主”的颤喊。

    我的动作不急不慢。

    出鞘。

    横刀。

    手抚过刀身,冰冰凉凉。

    “振宁公主, 开始割吧。”

    男人在城墙下扬声,女真士兵高嚷催促, 弯刀下的将士咬牙怒骂“畜牲”。

    而肌肤触及冷锋。

    刺痛瞬间袭来。

    然力道就要加重的前一秒, 城墙尾端忽然响起脚步声。

    “真好笑。”

    这语气仿佛见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却又佯装成天真烂漫的模样。

    本就明澈的少年音此刻额外清亮,仿佛穿透嘈杂的笛声,涤荡整个居庸。

    我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视线白茫茫一片。

    大脑嗡鸣成一线。

    浑身血液僵住,灵魂和身首好似分离。

    脑袋好像是自己动的, 一点一点如齿轮转动般机械, 一点一点将那人影纳入眼帘。

    原来我并非看不见。

    我是只看得见他了。

    “什么人?!闲杂人等不准、”

    手持秤砣的女真士兵才迈出一步, 整个身子便凝固在半道,姿势定格。

    那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珠子上爬过一只虫,只有城墙上的人看得清楚。

    然后女真士兵垂下手,挂着一脸呆滞让开了路。

    我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离开的那日我动弹不得,他出现的今日我亦浑身发僵。

    可与他离开那日的荒芜不同,我感觉到了颤抖。

    自己的颤抖。

    血液。

    心脏。

    魂灵回归之际,白茫茫的视线染上色调。

    万事万物都以他为中心重新出现,铺开城墙青砖,展开浩荡雪景。

    我忽然听见蚩无方那日在坟前的叹息。

    ——他不可能不管你的。

    话音带起胸腔内的震颤。

    眼眶霎时一热。

    但手臂传来刀锋的冰冷和割裂的刺痛,令我望见城墙下的剑拔弩张和街道上的尸体猩红。

    不行。

    不行。

    现在不能有反应。

    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我用力闭上眼睛,压下眼眶内的热意。

    熟悉的声音则再度响起,就着因其现身造成的四下寂静。

    “文王并非宁氏血脉,想来女真也有所耳闻。”

    睁眼。

    他停在与我隔着一段距离的墙边。

    此刻,他往城墙边缘坐下,一手托腮歪头,瞧着下边的男人露出灿烂的笑。

    “对着一个冒牌公主都能这般兴致勃勃,难怪从前大汗只给你发其他王子一半的牛羊。”

    “确实没出息,全然……是条废狗!”

    那粲然神色陡然沉下恶狠,翻涌暴雨狂澜般的阴森戾气。

    整个居庸城竟在这暴怒中发颤,因为密密麻麻的毒虫似血潮、喷薄,所到之处危楼轰然倾塌。

    城墙下方惊叫迭起,女真士兵一时方寸大乱。

    可弯刀划出血光。

    “仇副使!!”

    其余被俘将士的惊喊声中,飞起的断臂洒溅大片鲜血,啪的掉在雪地上。

    “不要轻举妄动。”

    男人手持血淋淋弯刀,立在仇副使边上,沉沉的声音掠过城墙上方。

    于是我听见响指声,血潮转瞬销声匿迹。

    侧首,他坐在城墙边缘撑着下巴,脸上凶狠已然敛去,只面无表情。

    “还挺胆。”

    这声音又是清凛似笛,落入每个人耳中,令城墙下的男人脸色愈沉。

    “昔日我族内部因一蛊师搅局,部族之争愈演愈烈,这才……受、辱!”

    他从牙关中迸出字眼,面目狰狞。

    “毒虫遵你指令。”

    “直觉告诉我,你就是那个蛊师!”

    这双目猩红的怒吼仿佛凶暴秃鹫,那血淋淋的弯刀隔空一划,震得空气惨嚎。

    “我听闻蛊师大都来自苗疆。”

    “你亦非九州氏族,为何要为九州办事?!”

    吼声浸透血海深仇。

    而视线里,他坐在城墙边缘,双腿悬空晃了又晃,“嗯”了好一阵。

    “可能因为我是九州的太子?”

    “哈哈哈哈——”

    城墙下爆发狂笑。

    男人仰面展臂,笑得头顶鹰羽连连抖动,朗声响彻整个居庸城。

    “好得很!好得很啊!”

    “那交易内容就要变了!”

    笑声转成阴狠。

    那双凶暴的眼睛不再扎向我,而是对着坐在城墙边缘的九州太子。

    “两斤肉,五百士卒。”

    雪就是这时候开始下的。

    灰蒙蒙的天剥下破碎的白翳。

    一片。

    两片。

    掉在手背上冰凉。

    落在刀锋上成霜。

    颤抖着融化。

    一切都在放慢。

    他走近的每一步,他抬起的手。

    他握住刀的刹那不见丝毫方才的乖戾凶暴,只在眼中倾尽温柔。

    “很快就还你了。”

    他要还什么?

    还那把从我手中抽走的刀?

    不。

    他是要还人命。

    还那上万条死于居庸城尸潮的人命。

    我快站不稳了。

    我真的快站不稳了。

    可雪还在下。

    刀亦往下。

    一片。

    两片。

    一片。

    两片。

    五百士卒出城。

    一片。

    两片。

    一片。

    两片。

    五百士卒出城。

    噗通。

    我站不住。

    模糊视线的是泪光和飘雪。

    刺目的是猩红。

    他明明已经控制了那个女真士兵,明明可以令其直接举手示意。

    但他要还我。

    当年是居庸,如今还是居庸,连地点都一样。

    可我只觉得这是惩罚。

    对我的惩罚。

    “不要……”

    手颤抖着抬起,伸向那人影。

    然理智让另一只手攥住那手,将其按入深雪,死死定住整副身躯。

    不行。

    不行。

    我不能让敌人看见我的崩溃,激发更扭曲的折磨。

    我不能分散敌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察觉到诸葛居士那头正悄然潜入。

    不行。

    不行。

    不行。

    指甲穿透积雪嵌入青砖。

    指缝掐碎冰冷疏松。

    紧扣。

    紧咬。

    温热从唇边溢出,滴答砸进雪中。

    然后号角声响起。

    城内的雪地下蹿出道道人影,被俘的将士骤然奋起,将女真士兵撞向同胞的刀。

    赢没有?

    了多久?

    不知道。

    什么都不顾了。

    我的身体自己就扑了过去。

    风雪和浓郁甜腥拂面而来,撕心裂肺的喊穿透灰蒙浸血的城池。

    “姬少辛!”

    秤砣翻倒。

    泼洒猩红粘稠。

    女真士兵呆滞地站在边上,我则抱住那副倒下的身躯,与其一同跌坐在地。

    满手皆是湿漉漉的血。

    他的血。

    “你不能死!”

    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想抓住他的手,可这已经不能算手,而是黏着几片血肉筋膜的骨头。

    而他前边四十六条性命已陨于我手。

    与上回跌落荆棘时不同,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命了。

    他会死的。

    巨大的恐惧吞噬灵魂。

    空荡荡凄冷的城墙上,我像疯了一样拼命喊着“来人”,又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就如当年在爷爷坟前。

    可怀中话音轻轻。

    “祁红。”

    “失去的要比得到的更好。”

    “死人远比活人重要。”

    那张脸苍白如纸,沾血,长睫垂敛着眼,嵌了几滴融化的飘雪。

    一颤,就碎。

    那只算不上手的手抬起,触及我的脸。

    “看吧。”

    他在我眼中开心地笑,微弱的语气像是深夜深林中传出的咒语。

    浸透疯狂爱意。

    “现在。”

    “我能成为你心中永远的第一了。”

    那只手因虚弱颤抖,却在我脸上涂抹他的血,心满意足地印上痕迹。

    此刻,又一缕飘零的雪沾上那长睫,愈多的灰白覆上那张苍白的脸。

    可他依然在笑,眼底沉淀着畸形的亮光。

    “我死之后无需埋葬。”

    “你要把我烧成一块骨头,到死都带在身上……这样便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一把攥住那只手,听见自己的声音用力恶狠。

    “休想!”

    我扳着那张脸,俯身。

    发丝垂落,两厢交织。

    视线则与那双眼睛死死对上。

    “你不想得救?”

    “想死在我面前?”

    “呵。”

    我笑了。

    下一秒,强扳的力道化成极尽温柔,我伸手抚过他的眉眼。

    轻轻。

    缓缓。

    “姬少辛。”

    “开始恨我吧。”

    欲从蛊身重返人道,方法有二。

    一是借助长生骨,待其潜能被长生花激发,吞食身携长生骨之人的心脏。

    二是运行逆转秘术。

    而若要启用秘术,条件有二。

    一是令“人蛊”耗尽身为蛊的性命,进入“死亡”状态。

    二是取“蛊主”心脏。

    姬少辛满足第二种方法。

    但他恨透蚩无方。

    可我现在就要让他用第二种方法。

    我偏要违背他的意愿,做他最恨之人的“帮凶”。

    “能扯平吗?”

    颠簸的马车上,我望着怀中深阖双眸的人,用袖角擦去他脸上的雪与血。

    “算了。”

    “还是你更恨我一些吧。”

    作者有话:

    刀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