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秘术需要筹备。
于是趁此空档, 我来到地牢。
“我听,女真的寿命通常有六七十载。”
视线轻飘飘落在地上。
男人蓬头垢面,膝盖和手腕皆被挖空成血淋淋的森白, 脊骨被铁爪洞穿钩锁石壁。
然那双眼睛依旧阴鸷似鹰, 在血污下狰狞。
“你……什么意思……?”
“看看。”
我取出卷轴, 就着烛灯展示。
为避免汉文对方看不懂,此前我已令人用女真蒙文翻译了一遍。
所以那目光变了。
变得僵硬凝滞。
因恐惧。
而我缓缓收起卷轴,将其递给边上的狱司, 余光一斜地上的男人。
“往后四五十载, 你都将以此流程。”
“被安排。”
殷府的地下刑房十分惹人启发。
我曾被殷素素带着参观, 询问哪个配给文王最好,如今刚好能全部用上。
将地下的惨叫抛于阴暗。
我照常探望了赵王和仇副使, 并在分发给伤患士卒的大锅汤药中滴落血。
北疆方面, 由于大汗被俘,扬州又已派来增援,女真大败既定。
约莫四日后,一个神情呆滞的“侍卫”来到我跟前。
“公主, 可以去了。”
离开申弥宫需悄无声息。
二马疾驰,再无第三个人。
因为秘术运行间不容外人扰, 地点唯天知地知。
我进去时, 同“侍卫”一样的傀儡人们皆靠站在外圈, 地上的“肉土”咕噜蠕动,像是心脏内壁。
“他的躯壳破损严重,这样应能修复。”
男声从身侧响起。
视线里,“肉土”如有生命的活物般簇拥置于其上的人体, 将其凹陷进地底。
“接下来……”
噌。
玉箫中弹出寒刃。
那张毁容枯槁的脸本该可怖, 却在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清亮的光。
直直望我, 道。
“请让他幸福。”
蚩无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他生生剖开自己的腹部,扯出自己的五脏六腑,又一步一血淋。
逐一放置。
布成阵法。
嗡——
血色纹路在“肉土”上浮现,于方才吞没人躯的位置凝结成一记猩红图腾。
形似蔷薇。
而蚩无方倒下。
他是面向那蔷薇图腾倒下的。
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望见那沾血的手颤巍巍地抬起,伸去。
仿佛要在红光中抓住什么东西。
却在半道戛然而止,从指尖开始湮灭化灰,直至整副身躯都破碎消散。
那被摆在各处的五脏六腑亦成血水。
滋养蔷薇。
然两点光芒坠地,走近一看。
是一支苍翠玉箫。
和一枚银色镯子。
与此同时,四周噗通声迭起。
操纵者身死,“傀儡人”们便如断了线般栽倒,相继化成一滩滩淤泥。
“……”
收回目光,我拾起玉箫和镯子,将幻音坊主和苗疆圣女的故事埋进洞口雪地。
远望,天难得放晴。
可我置阳光于身后,按下岩壁上的机关。
轰隆!
石门砸下。
外界在发生什么?
经历女真骚扰和诸国内讧后,九州动荡能否结束?又会被谁结束?
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看着蔷薇,在这唯有晶石荧光的洞窟内,不知白天黑夜。
每当蔷薇图腾光芒减弱,我便立即用刀划破手腕。
淌落的血浸润图腾,被“肉土”汩汩吸收,蔷薇就此又是红光炽亮。
有时我会躺下休息。
面对蔷薇。
那光芒妖异晃眼,使我想起蚩无方接过我怀中人时的叹息。
“其实,他一直在你附近。”
蛊主能感应蛊的位置。
蚩无方会一门心思跟着我,是因为姬少辛也在跟着我。
不算寸步不离。
但一直没走。
“那条蛇常年被他饲血,已等同于他的第二双眼睛。”
“只要距离不超过七里,蛇的所见所闻就能自动传到他那里。”
蚩无方主要心系儿子。
所以有几回人影渐渐向我围来,他正扒在墙边偷偷观望姬少辛。
可“巨型蜘蛛”次次都及时出现。
因为姬少辛会阴沉着脸一脚踹碎墙砖。
“快去保护她!”
“嘶嘶……”
嘶鸣声微弱。
乌蛇始终蜷成一团盘在“肉土”上方,和主人一样状态不佳,仿佛进入冬眠。
我渐渐忆起那些当时未被察觉的细节。
譬如摆放皮影戏的室内,为何宫人关好的窗扉会被从外面开?
又如梦境中浑浑噩噩,身下枕着的冰枭似乎在某一刻昂起了脑袋,发出开心吼声。
像是见到了和我一样的、它所熟悉亲近的人。
彼时失魂落魄,未曾留意每一次泪溢眼眶,袖内的蛇都动了动。
现在明了。
便轻笑。
“你可真狠。”
且用心歹毒。
一如当初我和他坠入荆棘之下,他前一秒才撤离气息,后一秒就将匕首塞进我手中。
他知道做过的错事不会被原谅。
所以他要让我忘不掉他。
不惜用血和死亡浇灌出刻骨铭心,让自己成为爱恨扭曲的诅咒。
终生伴我。
“你也算得逞了。”
我看着蔷薇图腾溢散光点,侧脸挨着冰冰冷冷的地面,轻轻。
“得逞了后一半。”
往后他应当不会再这么疯魔了吧。
毕竟他已经通过蛇的所见所闻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了,又已经还了我这么多。
现今求和解的一方是我,因为我让蚩无方救了他。
那么……我该怎么还他?
他若是非常生气,我要怎么做?
奇怪。
这洞窟暗无天日,空荡幽冷,寻常人这般待着是不是会受不了?
可我不觉得。
我好像有一堆又一堆的事情可以思考,用血浇灌的时候想,摸蛇头的时候也在想。
皆关乎他。
直至一日睁眼,我发现蔷薇图腾中央多出了一株绯红妖冶的花。
这明第一阶段已经结束。
我当即开始挖人。
然后抱起他。
“肉土”碎屑稀稀落落,和那绯红的花一样化成烟雾凭空消散,萦绕着怀中的沉眠。
——“修复躯壳仅是最基础的一环。”
——“关键在于唤醒魂灵。”
秘术之道回响耳畔。
乌蛇仍旧盘在“肉土”上自行恢复,我则抱着怀中人行至洞窟最深处。
此处并非坚硬岩壁,满目是成片成海、如蒲公英般的绒草。
这些毛茸茸的纯白铺满洞窟上下,溢散出星星点点的萤火微光。
像是温软的巢。
——“招魂草顾名思义。”
——“长生骨则如催化剂。”
——“直至招魂草开出灵蓝花,便意味着死亡的躯壳中有魂灵苏醒。”
话音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以免疏漏。
将他放下时,自上而下的光有些晃眼。
原来上方的石笋堆中有一片薄薄冰面,自其垂落一缕缕稀疏光线。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外界的光了,这样似乎就能分辨昼夜。
但昼夜对我来没有意义。
春夏秋冬亦毫无区别。
我只是在他身旁躺下。
身体触及绒草的瞬间,飘飞在空气中的光点如秘术中所言,愈盛。
且组成一条荧光纽带,一端系着我的心脏部位,一端系着他的。
似乎没什么不舒服。
于是我侧躺。
一直看他。
——“那两个月你睡得怎么样?”
——“可我很无聊。”
脑海中忽然响起话音。
彼时他坐在树上晃腿,许诺只要我助他杀了蚩无方,他就为我解去不弃蛊。
而我让他别那么奇怪。
于是他如是问我,又托腮,。
——“每天,我没什么事做,只能看你。”
——“一直看你。”
现在轮到我了。
我没什么事做,只能看他。
他生得实在好看。
当初从药汤中出来,看见他本人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好看得失真。
雪容精致。
灵澈玉秀。
最漂亮的要属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含着眸光潋滟下的三分狡黠。
装出可怜时楚楚委屈,如羽毛挠心。
笑时亮起万千盏灯火璀璨,天地黯然。
但现在那双眼睛深阖。
那长睫轻轻搭着,一颤也不颤,令人想起垂敛薄翼的苍白蝴蝶。
胸腔中丝丝抽痛。
我靠他愈近。
握紧他冰冷的手。
上方,自冰层折射的光线明了又暗,从星光月光归于日光,反反复复。
某一刻冰层融化,稀疏的土层蹿出绿芽,生出野草。
又某一刻野草枯萎凋零,层叠的落叶覆住光线,很快被寒流吹走。
就这样雪落,冰层再凝。
几度轮回。
四季流转。
我有时抱他,有时挨着他的肩,又有时挪他的胳膊,让他抱我。
时间是不是过了许久?
一年?
两年?
我好像没有概念了。
可尽管他还没有醒,我却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
因为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能梦见他的事,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见他的人。
我还能告诉他我的心情,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
真的很好。
某一日,我照常靠在他胸口睡觉,忽然听见心跳。
噗通,噗通。
一声,两声……与正常人无异。
“姬少辛?”
狂喜脱口而出。
然那双眸仍阖,只是呼吸平稳。
失落一瞬。
旋即心下一定。
继续陪他。
渐渐,上方稀疏垂落的光线几变,我能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开始变暖。
因血祭成蛊的躯体血液重流,涌起温度。
我激动得睡不着觉,整日整夜盯着那张熟睡的脸,生怕遗漏他的动静。
不料那长睫未动,我反将自己整得眼皮泛沉,最终一头倒在他胸口。
惊醒睡梦的是心跳。
极乱的心跳。
我当即抬头。
那双眼睛依然漂亮,眼角猫儿似的微翘,睫羽仿佛颤动的蝶翼。
却在眸中浮着一层雾气朦胧的慌张和迷茫。
“你……”
“是谁?”
那瞳仁乌亮清澈,没有一丝杂质,不像经历血祭后性格扭曲的蛊王。
他先前有过这种类似状态,例如中失心毒的时候,又如中不破花的时候。
同时依秘术记载,失忆确实有可能发生。
而眼下沉眠者苏醒。
招魂草开花。
毛茸茸的蒲公英之海摇曳大片光点,从中绽放出一株株冰蓝蔷薇。
那茫然的眼神顿时愈发困惑,望着环绕自己飞舞的荧光不知所措。
又在看回我时僵住。
“你……”
“你到底是……”
他动弹不得。
因为我已支起身子撑在他上方,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
然后俯身覆上。
温热柔软的唇比从前更像花瓣,不费吹灰之力便撬开进入,瞬间纠缠。
他起初还细挣扎。
后来任人宰割。
结束时他微喘着眼角泛红,眸中水雾涟涟,荡漾着近在呼吸的人影。
而我再度捏住那白皙的下巴,看着他眼中勾唇浅笑的自己。
问他。
“现在。”
“你觉得我是谁?”
作者有话:
从土里浇灌出一只纯良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