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石门轰隆升起, 我虽提前用手背遮挡,却仍感双目一阵刺痛。
豁然大亮,视线暂失。
然身体被日光照得暖洋洋, 空气弥散着淡淡花香, 不远处响起几声云雀清啼。
时节正好。
心情亦如。
脚步声则从身后行至前方, 旋即驻足。
待视线恢复,我见那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呆住。
“是……风……”
梦呓般的喃喃传来, 树枝确在微晃。
人影保持抬手的动作, 纤指微张着任凭气流穿行萦绕, 渐渐发出颤抖。
“是风……”
风的触感或许微过羽毛。
可对从前那副只容疼痛的躯壳而言,却如山洪骇浪穿胸, 在骨血中震荡新生。
他终于不再是游荡幽冥的亡灵, 拖曳着空空如也的非人之躯没入阴影。
他终于活过来了。
此刻,日光折射出虚幻光晕,鸟语花香环绕其身。
那恍惚的眸注视这世间所有,沐浴、感受……破碎的泪光盈满眼眶, 濡湿纤长的睫。
无声坠落。
他就这样出神地站了许久。
那清光弥漫的瞳仁倒映石缝中的绿芽、枝头蹿动的毛茸茸松鼠……
仿佛第一次认识世界。
怎么看都看不够。
直到因目光追逐一只蝴蝶,他不由自主地侧首, 蓦然对上了我。
“!”
宛如池水惊开涟漪, 那眸中恍惚似镜花水月般雾散, 慌得像是乍起的鹿。
“我……”
他应是想擦拭脸上湿漉。
然那瞳仁却忽地一黯,连带整副身躯都如断了线的人偶般歪倒。
我就在他身侧,自然将其抱住。
怀中人眼睛虽睁着却并无神采,一如秘术中描述——魂体不稳。
这关乎秘术的第三步——取苗疆万灵谷底的“扶朱果”。
彼时姬少辛躯壳受损严重, 形势险急, 这远在南境的扶朱果只能暂且搁置。
因此, 当前的目的地便是苗疆。
从北境到南境近乎纵跨整个九州,依姬少辛现在的状态……约莫要耗时大半载。
我正忖,怀中响起轻唔。
那长睫幽幽抬起,灵眸方醒时蒙着淡淡的雾,旋即便和整个身子一同僵住。
“……我没事了,放我下来吧。”
微的力道揪了一下我的袖角。
视线里,怀中人僵硬地将脸向外偏了几寸,声音细若蚊呐,耳根泛红。
“……”
我想起我问他“你觉得我是谁”时,那整张白皙的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乃至从绒草中起来后,他如受惊的兔子般揣着蛇隔得老远,令我陷入反思。
于是我颔首轻“嗯”,依言将其放下。
不料许是魂体不稳,他才迈几步便又踉跄,且被凸起的石块崴了脚。
自个倒进我怀中。
“……”
“……”
那神情起初讷愣,旋即便仿佛被火点燃,莹白雪腮霎时染上粉红。
而眸光潋滟水雾,羞愧难当又荡漾委屈,嫣唇抿着一丝的倔强。
于清澈纯真中勾起娇艳诱惑。
我忽然就忘记反思了。
以指尖触落那睫上尚沾的泪珠,我看着自己逐渐占据他的眼瞳。
在呼吸相交间轻声。
“抱还是背?”
那张脸顿时绯红愈甚,滚烫得使自己溢出微喘,半晌才幼猫似地嗫嚅。
“背。”
唇近乎触碰。
于是话音出口便气息温软。
“可我想抱。”
我发现自己不仅忘记了反思,甚至连人格都不要了。
他就这样再度丧失抵抗,全程捂脸,却不掩蔓延至颈的颜色和热度。
现在的姬少辛极易脸红,和从前那只狡黠眨眼的月下黑猫截然不同。
我思考了一下缘由。
失忆首当其中,已然复原的躯壳应当亦是一环。
他从前那副身体冰冰冷冷,血液仅是凝固的毒。
如今心跳恢复,自然就能和寻常人一样,呈现出正常的血液流动。
譬如我帮他系纬帽时,他连大气都不敢出,脸红。
旅途中船舫摇晃,我昏昏欲睡,脑袋不经意靠住他的肩,他脸红。
而我看不腻。
且时常按捺不住心痒,非亲即逗。
于是一日夜月,客栈里两间房的窗户挨得近,我因此听见隔壁飘来叹息。
“我一定是她包养的白脸吧。”
我:“……”
“嘶嘶……”
蛇的嘶鸣亦飘了过来,不知对主人了堆什么。
我则深刻反省,并敲响隔壁的房门,在看见他的刹那愈发心涌自责。
“抱歉,我做得太过火,忽视了你的感受。”
姬少辛如今是不记得的。
尽管我和蛇这一路都有告诉他,但那总归是他人口中的曾经,并非自己想起的记忆。
对现在的姬少辛而言,我并不熟悉。
所谓的亲昵或许等同于轻浮,会令他不舒服,甚至……有些反感?
许是因为好容易他才苏醒,过火之后便生怕失去,分外心翼翼。
“倘若你觉得讨厌,那我……”
“没有那回事!”
这声音斩钉截铁,是这一路他用过的最大音量。
旋即他也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眸光下意识要躲,却又被自己生生拉了回来。
定定看我。
“祁……姐姐。”
“很……好。”
那眼神是很认真,然言语憋得艰难,使那白皙的脸再度染上红晕。
直呼我的名字对他来似乎极度羞于启齿。
形容我于他而言又像是见不得人的秘密被剥光一般。
这与他从前肆意烂漫的喜欢实在迥异。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秉着副不善言辞的性子,竟旗鼓相当地憋出个“嗯”。
又想着半夜不可扰人,就此转身。
然袖袂当即被一记力道攥住。
身后响起无比清晰的少年音。
“就别走了。”
我有一瞬间以为他恢复了。
可回身所见是一张羞涩绯红的脸,这显然还是纯良版本的姬少辛。
他许是因夜色瞧不清我无言的神色,又自觉自己方才算不上什么表白。
便就这么豁出去了。
不过他到底纯情得很,颤抖着手解了半天腰带还念念有词。
“为什么解不开……”
“怎么回事……”
“……”
我注视他生生用腰带缠住了自己的手,记起当初给他治疗不破花毒,他半道清醒,我也是这般精神错乱的。
于是我帮他将那死结解开,而后按住他的手。
“不用。”
“躺一起就好。”
然而纯情少年还是很紧张,上床后就开始凝望床梁,连呼吸都在抖。
我侧着瞧了他半晌,忽问。
“你为什么喜欢我?”
昔日那个姬少辛已经过。
但现在这个姬少辛并未经历那些抵死不忘,我便又想听他告诉我了。
被子自此被那只手攥出褶皱。
几分讷讷的话音传了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第一眼看见你……心跳就控制不住。”
凝望床梁的视线终于一挪。
落于我。
“石门开启的时候,我原本被花草、蝴蝶……被许多东西吸引,但是。”
那长睫微敛灵眸。
令其中满溢的眷恋浮上迷离的温柔。
“一看见你。”
“我就变得只能看见你了。”
这答案我分明自知。
因为我当时就在他边上,能看清他眼中蓦然失色的天地万物与唯一的我。
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想听他自己。
兴许是因为这样我就有理由回应般地抱他,于耳鬓厮磨间轻声告诉他。
“我也是。”
就如眼下。
我话音一落,侧脸贴着的肌肤便传来烫意,伴随细若蚊呐的声音。
“假如我的记忆一直没恢复,你……会难过吗?”
他问得心。
我记起他与我所度的惊心动魄,所历的爱恨纠葛,一时升起万千感慨。
“能和你像现在这样已经不易。”
“我不奢求。”
然他的语气些许忐忑。
“可是……”
“你会不会觉得我不是他?”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这一路之所以额外拘束,总在脸红时垂眸着“不要这样”,又流露黯然神伤,默默与我拉开距离,是因为顾虑这个。
若性格举止,黑猫和鹿显然不同。
我与他的那些过去,约莫只令他感觉到置身事外,甚至有种“德不配位”的难过。
于是我不再抱他。
而是板着他的脸,抵额,看他眼中。
“你自己只看得见我。”
“看来是真的。”
我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于眸底盛开深恋,仿佛漂泊之人攥住冥冥之中的宿命。
至幸。
“这世上。”
“只有姬少辛会这样看我。”
这天晚上过后,姬少辛虽还是时不时就会脸红,却不再眸光闪躲。
“祁姐姐,我帮你把马牵出来了。”
“祁姐姐你看,今天的晚霞特别漂亮。”
“这个是我做的护腕,希望祁姐姐喜欢。”
他在当前阶段还是无法直呼我的名字,却自己找到了自觉合适的称呼方式。
他会用亮晶晶的眼睛望我,在得到回应后一笑粲然,是与从前重叠的烂漫。
不知不觉行程过半,进入扬州。
城门处熙熙攘攘,城墙上方鼓声如雷,有官老爷模样的人影朗声高喊。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从今日起!扬州免除三年徭役赋税!”
“九州同庆!”
“吾皇万岁!”
红绸哗啦一下从城墙上散落,层层叠叠的波纹铺开满城喜气洋洋。
欢呼叫好顷刻在周身乍响,如浪潮般迭起攀升,夹杂着几声激动的议论。
“听新皇在北境时便从不苛捐杂税。”
“他既能平乱统一,安定天下,也应能重现九州盛世吧!”
喜悦天生具有感染力。
何况我本就为赵王高兴,不免也随着欢庆的锣鼓一同缓步行进。
依这一路了解到的信息,居庸城俘获大汗后的是年年末,赵王便坐着诸葛居士发明的“轮椅”继续投身大局。
痛击外敌。
横扫三足鼎立。
终将申弥宫变成申弥行宫,综合考量后将都城仍设上京,重塑上阳宫。
称帝。
此间足足耗时十二载,十二年风云变幻就这样在招魂草的荧光中无声流逝,乃至我从洞窟重返人烟时恍如隔世。
不过幸好,安宁已至,前路光明。
作者有话:
姬少辛本姬看见纯良姬连腰带都解不开时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废物!
纯良姬: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