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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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时, 庆贺的队伍从城郊到了市区,早早搭好的戏台开始咿咿呀呀地演绎新皇的丰功伟绩。

    旅途之余在一旁的茶馆暂歇,倒也能听听这十二载巨细。

    谁料台上戏子正将水袖回转流云, 熙攘的人潮忽然骚动, 传出几声慌喊。

    “三少爷!”

    “三少爷您慢点啊!”

    凌乱的脚步声中响起马的嘶鸣。

    而人群中不知从哪蹿出一群黑衣人, 迅速将人潮分开两列,敞开一条大道。

    就这样,高跃的马映入眼帘。

    “哈哈!二哥终于肯把燎原枪给我啦!”

    明朗的笑声掠过人声鼎沸。

    鲜衣烈烈翻扬, 枪尖赤晶在日光下绯红闪烁, 使策马负枪的少年好似镀光。

    霎时万众聚焦, 耀眼得叫人挪不开目光。

    手中的茶盏就此一僵。

    愣神。

    马蹄声却由远及近。

    那姿容俊朗轩逸,眉角微抬着张扬肆意, 澄明的星目灼灼有光。

    尽数重叠。

    “祁姐姐。”

    清涧的少年音惊醒意识。

    下意识循声, 那双清澈似鹿的眼睛浮出一缕幽暗,仿佛从黑洞中飘出阴风。

    “他是谁?”

    “……”

    我又生出一种姬少辛恢复了的错觉。

    可他若真的恢复,就不会这么问了。

    于是我放下茶盏。

    “先前我同你过的那人,还记得吗?”

    那瞳仁顷刻幽暗愈甚。

    “就是他?”

    我摇头:“这是他弟弟。”

    此时戏台上传来惊叫, 马蹄竟直接踏至台上。

    十二年过去,少年正处飞扬跋扈的年纪, 满身意气风发, 得意洋洋地扬起手中赤枪。

    炫耀溢于言表。

    枪尖亦是一动。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给大家伙耍个回马枪!”

    他的枪耍得实在不如他哥, 往后约莫也得丢进军营里历练历练。

    可他在“自我感觉良好”这点上又和他哥一样。

    台下人瞧着倒是花里胡哨,内行人压根没眼看,以致激怒了燎原枪本枪。

    我记得从前有回,它主人毛毛躁躁随手把它搁在帐外, 令其白白淋了一夜的雨。

    翌日演武, 此枪当众脱手, 邦地敲了它主人一个爆栗。

    十二年过去,燎原枪依然很有脾气。

    只见其再度当众嗡鸣,暴躁地震出一圈红光,便闻台上噗通一声

    ——耀武扬威的家伙被手中的枪拽下了马。

    “吁!”

    马受惊下台,几名追上来的家仆连忙将其拴住。

    然这骚动还是令围观群众四散,再看台上,少年一骨碌爬起,摸着脑门忿忿。

    “可恶!你竟让我当众出丑!”

    “要是被商妹妹林姐赵姐姐她们看见了,我帅气的形象岂不是毁了!”

    杵在他跟前的燎原枪“嗡嗡”几下,枪尖赤晶居高临下地闪烁绯光。

    少年当即黑了脸,一人一枪就这么在台上了起来。

    虽几分鸡飞狗跳,但周边民众皆假装看不见,全因整个扬州都是裴家的地盘。

    文王在时还会压,如今赵王登基,赵王和裴家本就关系不错,就差封个异姓王了。

    而行人目不斜视地路过,我亦结账起身,牵住身畔人的手。

    “走吧。”

    那因台上而起的幽暗顿时一散。

    那双漂亮的眸子只注视相扣的手,潋滟起与脸上红晕一致的清甜。

    只闻乖乖的“嗯”。

    不料还没迈出几步,多年的战场直觉令我听见空气被划破的尖啸。

    “糟!大家快闪开!”

    惊喊自戏台上乍响。

    少年如雨燕般冲出,却依旧没能攥住飞似流星的枪尾。

    发脾气的燎原枪则俨然是条脱缰野马,在半空中咻来咻去,带出一连串爆鸣。

    家仆和黑衣人试图制止,奈何道道人影扑向那枪,皆被滚烫气流震出圈外。

    此情此景令本就四散的行人愈发逃窜老远,唯一个专心趴在地上编蚂蚱的孩浑然不知。

    可枪尖横冲直撞,竟就要指向那的背。

    “啊!”

    “当心!”

    有人尖叫,而我动了。

    踏地腾身。

    当空一攥。

    化解力道以旋转最好,于是枪尖赤晶流光耀目,于风中掠出一道绯红气流。

    环身。

    紧接着,我将枪一丢。

    “拿稳。”

    跑来的少年忙不迭接住,我就此转身,朝着同样向我跑来的人。

    “抱歉,刚才松了手。”

    “现在不会了。”

    我伸手过去。

    那白皙的脸再度泛起红霞,羞涩之余绽开无比灿烂的笑,用力一“嗯”。

    然两只手正要相牵,身后却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这位姐姐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确实和他见过。

    毕竟他和他的颜狗二哥如出一辙,挑选侍女就得是最漂亮的。

    那时候他约莫两三岁,应是对我有模糊印象。

    不过我不算搭理。

    可我没回头,姬少辛却看着我身后。

    “真没教养。”

    他没什么表情,于言语中透出阴恻狠厉,又让我有种“他是不是恢复了”的错觉。

    到底,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那少年却不是他二哥,并非一点就着的烈脾气,反从后至前双手合十。

    “抱歉抱歉,是我的不对,各方面都是。”

    “我姓裴名铭,多谢这位姐姐出手相救,否则……直接把我和这娃一道埋了吧。”

    他神情愧疚地望着那孩子,其后的家仆和黑衣人已在收拾现场、安抚群众。

    可那孩子因专心编蚂蚱,不仅一脸莫名其妙,还嫌吵般地揪着蚂蚱跑别处玩去了,也不见家长认领。

    裴铭只得挠了挠头,目光再度转回我身上,将燎原枪往肩上一斜。

    “虽然这么又显得有点轻浮……但我真的对姐姐一见如故!倍感亲切!”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和他二哥极像。

    那张脸尚显少年稚气,却不掩勾唇挑眉时的痞气,反令他多了讨喜。

    “不知姐姐能否赏脸,给我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不能!”

    这声音昭然恶狠。

    我的手直接被攥住,抓牢,连带整个身子都被那生气的力道拽走。

    然而裴铭竟跟上了。

    “姐姐这就要出城吗?这几日可就是花灯节了,扬州的夜景游灯还是值得一看的。”

    “这方向莫不是去南境?那儿的栈道最近正修,约莫不怎么好走。”

    “……”

    我不知裴铭本人有没有感受到杀气。

    反正他身后跟着的一众裴家护卫应当是感受到了,不然他们也不会用手按着剑鞘。

    为避免双方真的爆发冲突,我先摸了摸杀气源头的脑袋,安抚顺毛。

    旋即才看向另一侧的裴铭。

    “但无妨。”

    裴铭到底是世家少爷,怎会没有基本的眼色?

    他之所以缠着不走,并非因为“瞧着眼熟”,也不是因为要赔礼致谢。

    而是因为燎原枪。

    “燎原枪性烈,为何方才被一攥便熄了火?”

    “燎原枪尖的赤晶通常不会发光,唯有被裴家正统传人使用,或是……对所持者极度亲近。”

    街道熙攘,裴铭的声音不紧不慢,目光亦缓缓而来,与我对上。

    所以燎原枪躁动时我没有第一时间出手,因为我预料到可能会碰上这情况。

    可事已至此,我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更成熟稳重的人回答。

    “你可以问你爹。”

    “我姓祁就好。”

    裴铭就这么回去了。

    我身侧的阴郁气压顿时一散,取而代之的是轻哼的调。

    但姬少辛很快又不开心了。

    因为正如裴铭所言,通往南境的栈道正在维修,需全程封路四日。

    “那便再过一次扬州的花灯节吧。”

    着,我忆起昔日来扬州时,姬少辛因中了失心毒,是比眼下更甚的天真纯良。

    可彼时我对他的恨意远远盖过那一丝动心,于是即使是对着那样如白纸一般的他,我亦分毫不留情面。

    而如今……

    “这一次,我会和你一起放花灯的。”

    凑近轻言。

    气息拂过的刹那,那莹白耳垂晕染淡粉。

    旋即便见清澈的眸子侧来,其中再无低落,只盛满亮晶晶欢欣。

    “我要给祁姐姐亲手做一盏。”

    待到花灯节当夜,那盏以冰种海棠为原型制成的花灯是我所见的最精致漂亮。

    然而裴铭竟又来了。

    “祁姐姐,找你可真不容易,暗卫们都自个被虫子追着叮,非麻即晕。”

    他用手枕着脑袋啧啧。

    寒意当即从我身侧溢散,恶狠狠的怒叱令整条街的人流都一滞。

    “祁姐姐岂是你能叫的!”

    此言凶极,裴铭本人倒又是着哈哈“抱歉”,但他身后的一众裴家侍卫又握住了剑鞘。

    我觉得有点头痛,索性令语气覆霜。

    “你爹应当同你过,不要扰我。”

    “他确实是这么的,不过……”

    少年不再模样懒散,而是垂手垂眼,一叹。

    “我有时会担心我哥。”

    花灯节彻夜皆是人头攒动。

    然总归有地方悄然无人,唯见河流于月下闪烁银光,空空冷冷。

    “他的记忆出了错,有问题。”

    “他知道,却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

    裴铭的声音掠过冰冷水面,昏暗中不见一盏花灯。

    假如记忆被删去,人影被剪掉,意识就会自圆其。

    譬如我曾被蚩无方删去了对姬少辛的动心,“姬少辛自愿为我解蛊”这一事实便成为空缺,被补上了看似合理的“姬少辛受蚩无方逼迫才为我解蛊”。

    但逻辑不恰,总有漏洞。

    越是细想,越是觉得不对劲。

    “他想查,但又不敢查。”

    “父亲和母亲也告诉他,他不该查。”

    “所以他就不查了,看上去像是已经把这事忘了。”

    裴铭的声音愈来愈轻,一出口便消散于风。

    “可我十岁那年,军中送来一堆他从前落了没拿的物件。”

    “那天晚上,我恰好爬上树抓一只歇在枝头的蝉,就见他攥着一本簿子。”

    “在院子角落,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跪下。”

    半晌死寂。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虽烧了画,却遗漏了那本簿子。

    那本他曾用来和我表白,写满了有多喜欢我的簿子。

    一页一页。

    成书。

    然目光掠过这片空冷水面,前方分明流动花灯盏盏,似银河璀璨。

    于是我问:“在你看来,他现今过得如何?”

    裴铭稍顿:“挺幸福的,不假。”

    赵王登基,裴家无忧无患。

    扬州欣欣向荣,自然家业兴旺。

    这些是我能想到的,而如今听闻他阖家美满,我更加为他高兴了。

    尽管如今那里并无我的存在,但我最初的愿望就是能看着他功成名就,幸福美满。

    诚然,有缘无分是憾。

    人多少会放不下,骗不了自己,就如我还是和裴铭一道来了这僻静。

    可视线中前路已经不难,且一片灯火烂漫,这难道不比过去好看?

    因此,我侧首认真。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他都走出了那么远,你替他回头做什么?”

    “有这个闲情,建议你先好好练枪。”

    “不然,难看。”

    裴铭:“……好的。”

    我觉得他可能还是没明白。

    毕竟十五六岁恰是飞扬肆意的年纪,恨不得抓紧所有,一点不放。

    不过他兴许也并非向我求解。

    仅是目睹成为在家主之后、那般成熟稳重的兄长竟情绪崩溃,自此心中堵住一块,想找人敞开。

    所以敞开过后他便欣然同我告别,去找他口中那些“商妹妹林姐赵姐姐”了。

    而我在找姬少辛。

    姬少辛他不见了。

    先前,我原本让他和我一道来,但他抱着花灯将脑袋摇了又摇,要在原地等。

    他有些生气,和从前一样一涉及这点就不好哄。

    从前我是怎么应对的?

    似乎最后总是他自己幽怨地过来。

    可这次我过去了。

    他不见了。

    “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城隍庙开过光的花灯!放一盏灵一片!”

    “算姻缘算桃花!快趁花灯节来一发!”

    人声鼎沸,灯火幢幢。

    疾步间,一道道人影掠过眼前,皆手提花灯笑容满面,却愈令心慌。

    姬少辛如今已不是蛊身。

    倘若遇到威胁,昔日那股可怖的蛊性已不会再展开压倒性的暴虐。

    假如他不是闹脾气,而是被坏人带走了怎么办?

    从前来扬州时,我让他在裴府外头等,他就被一群混混围住了。

    现今街上人头攒动,愈发鱼龙混杂,他这会儿又额外单纯……

    不行!

    不行不行!

    此刻,欢声笑语尽数成了噪音,灯火粲然成了碍眼的浮光迷雾。

    四顾不停。

    我逐渐听见自己的喘。

    就在跑过画桥的刹那,胸腔陡然传来奇异震鸣,步子即刻一止。

    洞窟中的十二载浮现脑海。

    有鲜血浇灌的蔷薇。

    有以光相连的两颗心脏。

    ——“秘术若成,你和他的联系,愈深。”

    ——“几乎永恒。”

    声音回响耳畔,着由于长生骨的特殊性,被浇灌的对象会和长生骨持有人骨龄同步。

    长生骨在。

    蔷薇便随其不灭。

    然后这悠远话语和桥上熙攘一样被置远,我在桥洞里找到了姬少辛。

    花灯被放在地上,微光朦胧。

    纤瘦的人影抱膝埋首,像要将自己缩到看不见,在阴影里发颤。

    “对不起。”

    “我在无理取闹。”

    细的声音传出。

    他似乎没看,但就是知道脚步声的源起是我,就像我能感应到他。

    “我明明知道你不会……”

    “但是……”

    那圈膝的胳膊愈紧,压抑的声音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心胸狭窄。”

    “这样一定很招人厌烦吧。”

    他此刻和当初那个中失心毒的姬少辛俨然重叠,做着卑微入泥的颤。

    害怕着一件会令他崩溃的事。

    ——被讨厌。

    “现在,你一定觉得我……”

    他的后半句话没能出来。

    因为我抬起他的脸。

    “我没有那样想。”

    我认真告诉他,笔直对着他的眸光。

    “你从前总觉得对不起我,再如何不舒服也委曲求全,那样才是不好。”

    “无需迁就,你有资格发脾气。”

    “而在我眼中……”

    应是埋首太久的缘故,视线里,那白皙的额被衣服褶皱印出红红的印子。

    墨发亦是微乱,呈出凌碎的美感,衬得玉瓷般的精致面容惹人怜爱。

    像是受了欺负,红着眼睛望来的兔子。

    于是我没能完后半句话。

    桥洞里无人注意,纠缠良久的呼吸一分开就变成喘,那眼角便真的染上了嫣红。

    唇就这样情不自禁地再度一印,方才道出那后半句。

    “这样的你。”

    “分明可爱。”

    空气中仿佛传来花苞绽放的轻响,洋溢着令灵魂雀跃的欣喜若狂。

    我又一次看见蝴蝶。

    漫天荧光霎时似海,惹得桥上看客惊呼连连,照着我眼前那粲然笑靥。

    “祁姐姐,我们来放花灯吧。”

    这片水域原本空冷,可只需一盏花灯触及涟漪,整个人间都像被点亮。

    水面自此反射粼粼的光。

    源于灯中烛芯,鹅黄朦胧,亦来自天上飞舞的荧蝶,银河点点。

    簇拥花灯温柔徜徉。

    我看着水中倒影成双,听见身侧响起轻轻祈祷。

    “愿祁红心愿成真。”

    他现在不羞于喊我的名字了,像是担心自己若得模糊,神明会找不准人。

    他祈祷得相当认真,久久。

    而我一直在看他。

    待那长睫抬起,悄无声息方被破。

    “其实,你可以自己帮我实现。”

    我着,拾起他的一只手。

    然后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一般,心翼翼地将其置于自己的另一副掌心。

    轻柔包裹着。

    问他。

    “你愿意和我共度一生吗?”

    话落的刹那,风撞进怀中。

    他肩后荧蝶漫天,光点如星屑般自夜空坠落,虚幻美好得宛若成片极光。

    那抱着我的手臂力道紧紧。

    那附耳的呢喃好似浸透爱意的咒语,激起在劫难逃的致命颤栗。

    答复。

    “永生永世。”

    这风格可真像是恢复了记忆。

    但我已经无所谓了。

    反正姬少辛就是姬少辛,姬少辛再怎样都是姬少辛。

    所以我只是同样拥紧,看他肩后的因我而成的光华流转,尽情给他我的心跳。

    且用力告诉他。

    “嗯。”

    作者有话:

    呜呜呜祁红男子力真的高呜呜呜这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