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通往南境的栈道如期开放。
两个月后, 南境卡口近在眼前。
我发现比起第一次来时,关口的警戒似乎没那么严了。
虽还是要例行登记,城墙下也堆满了鼠尾草, 但整列队伍放行速度快极。
过关后, 中州样式的房屋和商铺亦多了不少, 与苗寨的高脚楼混杂一块。二者被绿萝藤蔓装点,在日光下散发出和睦氛围。
“姑娘是第一次来苗疆么?这会儿的苗疆可有些不一样。”
“到底啊,谁会真心乐意杀杀, 仇恨延绵?只是缺个起头的, 便都一声不吭。”
“直到幻音坊出面……”
老铁匠欣然道出来龙去脉。
毕竟我这次没有拿他的刀当街指人, 而是付钱买下了他铺子里最贵的刀。
原来蚩无方撒手不管后,觊觎坊主之位的其他几主勾心斗角, 死的死伤的伤。
这混乱殃及苗寨, 无数无辜的苗族人苦不堪言。
幸在新坊主终于出现,不残暴,且传播仁爱与宽恕,仿佛清流拂过千疮百孔。
“新坊主平息了苗寨内乱。”
“之后又以幻音坊为首, 主动与中州建交。”
“这才有了眼下这情形。”
老铁匠环顾街上人流,眼中映出银饰蓝裙的苗族女子, 亦映出青衫束冠的中州男子。
啧啧感慨。
“放在十多年前, 任谁也想不到石家长老的孙女能有这么大能耐呀。”
“……”
万灵谷是幻音坊的地盘, 我原本还在想这次要如何潜入,现在似乎可以直接走正门。
于是,我让姬少辛和鬼面林入口的苗族青年了一下。
如今这批幻音坊护卫不似从前那样骂骂咧咧,反一脸和气, 欣然帮忙禀报。
片刻后, 幽幽蓝火从林径另一头渐近, 女子的轮廓在笑声中步步清晰。
“祁菇凉!好久不见哪!”
十二年过去,石巧的发音依然不标准。
然十余载岁月,那红彤彤的脸少了青春洋溢,与妇人鬓发一同多了端庄。
寒暄之际,我不免带着些困惑。
我知道她早就想肃清幻音坊,让家乡和同胞变好。
可当初那个被官兵刁难,气得大喊“欺人太甚的中州人”的苗族姑娘,为何会令幻音坊和中州建交?
“那时候苗疆大乱,族人自相残杀。”
石巧闻言叹气,目中晦暗像是忆起往日血色。
“窝差一点就死于族人之手,逃避追杀时,是南境另一端的中州村庄收留了窝。”
“而他更是对窝相救,相扶……”
一进林中山庄,一个青衫男子便迎了上来。
与其他人冲石巧行礼的幻音坊侍者不同,男子驻足石巧身畔,冲我这方拱手。
“既是夫人的旧友,幸会。”
“听闻二位是寻药而来,在下略通些医术,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男子显是中州扮,颇有几分书生气质。
这对夫妻边走边介绍现在的幻音坊,有人员变动,也有景观调整。
难怪我觉得光线没从前那么昏暗了。
原来幻音坊摆放了萤石做光源,周边的鬼面林里也栽种了能吸收瘴气的紫藤萝。
不过我很快叫停了参观,委婉地表示自己旅途奔波,需要休息。
因为姬少辛状态不对。
自迈进鬼面林开始,那精致的眉便蹙起不适,紧抿的唇未溢一声。
待到房门关上,他张望空气中无名的寒,眸中流露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这里。”
他曾被囚在幻音坊近十载。
如今失忆,反激起身体自主反应,对此地天然排斥。
我于是抱住他,摸摸那缎似的墨发。
“我们拿到扶朱果就走。”
石巧若要摘万灵谷中的扶朱果,得环绕植株进行三日三夜的求请仪式。
否则未得自然许可,扶朱果甫一摘下即瞬间干枯。
这几日里,姬少辛不想出门,我便在房间里陪他,看他给我做发簪。
然最后一日,敲门声响。
“祁姑娘,坊主喊您过去。”
我原以为石巧是找我核实扶朱果事宜。
不料随侍者缓步,长廊两侧除却幻音坊守卫,还有身着锦衣的带刀护卫。
显属中州势力。
“……”
我不好问。
但按理而言,我的到访是意料之外,没人会这么快就给我设好局。
同时,关于振宁公主的传闻数不胜数,可见过振宁公主本人的人屈指可数。
石巧应当不知我的身份,即使知道,我也直觉她并无恶意。
可迈入厅堂的刹那,我一愣,那坐在石巧对面的人影亦是一愣。
“……”
“……”
气氛一时好似凝滞。
石巧的声音破僵局。
“王妃殿下与妹妹失散多年,甚是思念。”
“窝瞧窝这位旧友与王妃殿下五官颇似,便自作主张将她喊了过来。”
“……”
我对那句“甚是思念”有些无话可。
座上人影则腾地起来,竟颤着嗓子从眼里挤出几滴泪。
“妹妹……!真的是你!”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可让我一顿好找!”
她又开始故作姐妹情深,戏演得和从前一样真情流露。
以致石巧直接“先行告退”,是不扰姐妹团聚,事情晚些再议。
于是厅内只剩我和长宁公主,她也就不用演了。
“你为什么没有变老?!”
她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几分歇斯底里。
那瞪大的、嵌着血丝的眼睛里倒映出人影——是与她对比鲜明的我。
据扬州戏台那咿咿呀呀的颂赞,赵王与燕国达成协议,封燕王为异姓王,算是前期的折中。
不过这样一来,长宁公主的野心便碎了一地。
她好容易才将自己整成“燕国皇后”,如今再度被成了“燕王妃”。
当然,燕王自己也很郁闷。
毕竟他从羽都挪到了九州最穷乡僻壤的沧州,封地得只剩一个城。待赵王站稳根基,这一个城还不知保不保得住。
那么,一对怨气冲天的夫妻,会剩下多少幸福?会如何度日?
眼前,那张流露暗黄的脸用尽脂粉掩饰,却仍看得见眼角皱纹。
怨恨则在那眉间深积,像是于衰老中突出一根尖刺,愈发使人退避三舍。
尽管我对她没有一丝好感,但昔日大兴城少年郎的白月光沦落至此,唏嘘难免。
而她许是见着了我的神色,那瞪大的、发红的眼睛中忽然溢出泪。
“凭什么?”
她嘶声。
我不避。
“这个问题,你该问自己。”
转身时,身后一声噗通。
出厅堂几步我便碰见石巧,虽方才她将侍者遣散,但幻音坊蛊虫遍布,已是一双双眼睛。
她显是瞧见了那气氛并非“姐妹团聚”,于是面上流露些许尴尬。
“额……窝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石巧告诉了我长宁公主来这的缘由。
——她想要孩子。
“窝刚才给她初步诊断,感觉不是她体内那只蛊导致的。”
“她之所以无法怀孕,应当是因为受了巫术诅咒。”
“这诅咒并非直接施加于她,而是类似‘遗传’。”
“……”
想来也是。
那“断子绝孙”的诅咒自是已在血液中流淌,怎会仅限一代?
当初文王是通过“借蛊生子”才钻了空子,而长宁公主……她会让自己变成第二个殷素素吗?
不知为何,我此刻竟有些无法确定。
因为我记得昔日那个看见曼陀棘便双腿发软的长宁公主。
却又在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个双目布满血丝、人老珠黄又无子的燕王妃。
“这类诅咒通常都无解,窝得研究一下怎么另辟蹊径。”
石巧挠了挠头,神色颇为苦恼。
“燕王府到底是沧州的一大势力,搞好关系才能促成更多商贸呀。”
对繁华的九州中部而言,沧州确是穷乡僻壤。
然它位于九州最南,是离苗疆最近的一个州,对幻音坊来值得亲近。
寒暄片刻,我折返,却发现房门开着。
一惊。
疾步。
屋内空无一人,心中寒意愈甚。
循着无形引线,我开始跑。
风拂面,从幻音坊径直而出,映入眼帘的是瘴气森森的鬼面林。
这些树状似扭曲的人形,在阴影中尖叫挣扎,仿佛受尽折磨的痛苦怨灵。
被禁锢于暗无天日。
哭嚎着发生在此地的惨绝人寰。
待挣开最后一片灌木,我看见了那个立在崖边的人影。
“姬少辛!”
喊声焦急脱口。
背对这方的僵直人影如被厉风撞身般猛地一颤,旋即鬼面林中群鸦惊飞。
“别过来——!!”
惊恐。
瑟缩。
此刻他虽已面对我,眼中却没有我。
那漆黑的瞳仁震荡混乱,疯涌痛苦哀嚎的血色记忆,令其颤抖着抱住脑袋。
“别过来……别碰我……”
心疼和自责霎时凝固脚步。
我不该离开他的。
即使被石巧叫走,我也应当带上他一道。
他本就对此地满怀阴影,这几日夜里都深陷梦魇,阖着的长睫不住发颤。
只是因为攥着我的手,睁眼时能看得见我,所以他才压制得住。
“不……不要伤害我……”
破碎的话音带着哭腔。
他神色极度惊恐,仿佛被不可视的鬼影团团围住,在瑟瑟发抖中向后倒退。
眼见细碎石已坠落悬崖,我连忙放缓声音。
“我不过来,我这就走。”
“你别动,别动……”
主动后退加上一连串安抚,那脚跟终于停在悬崖边缘。
然下一秒,一只乌鸦从鬼面林中蹿出。
“嘎——!”
漆黑的羽毛飘落,怪叫声非男非女,狠狠刺激本就错乱的神经。
一切好像都变慢了。
那踏空的脚。
那一点点后倒的身形。
以及冲向他的我。
真不可思议。
我竟抓住了他。
虽没能阻止坠落,但幸好,我能将他抱住。
下坠也变慢了。
一点一点的。
视线里,和上一回不同,岩壁上已没有狰狞的曼陀棘。
兴许是昔日那毒血侵蚀力实在太强,亦或是石巧他们做了清理。
但血雾还在。
一丝一缕。
勾起怀中人痛苦颤栗。
我想起上一次是他护住了我,荆棘近乎将其穿成破布娃娃,却只扎破了我的掌心。
所以这一回,我将他抱紧,用背对着谷底。
嘭!
剧痛。
视线全黑。
可视线很快被血色覆盖,哭喊、尖叫、惨嚎……霎时间撕裂神经。
我看见眼睛。
围在血潭上方俯瞰的一双双眼睛。
血潭之中猩红似兽的一双双眼睛。
这不是我的记忆。
这是因十二年洞窟相伴搭建的联系。
如今血雾激起对方的负面情绪,和他密不可分的我便置身其中。
“我”起初只是在跑,在挡。
可被撕咬血肉的感觉实在太痛了。
于是强撑着不被毒、药操控的理智在某一刻啪的崩断。
连“我”也成为兽了。
紧接着,所有血色沉在地上,在前方化作一片粘稠的沼。
此刻我切出了第一视角,看见了他。
他正背对,立于沼边。
无数只苍白人手从血沼中伸出,招魂般低语呼唤,抓湿那被阴风拂动的衣角。
浸染血淋。
“确实是我该去的地方。”
轻声飘来。
他迈步。
血沼中哗啦声起,却很快响起第二记。
进入的刹那腿脚泛沉,血肉沾糊的感觉令人不适,苍白人手亦在阻挡前进。
可我终究追上了,且从后抱住那纤瘦身形。
血沼震荡,他顿住。
而我紧拥,不弃。
“我陪你。”
我好像并未沉沦血沼泥泞,倒像是置身于一个天光温柔的。
自此,那后背震颤。
传出同样温柔的回应。
“那我就把我交给你了。”
场景忽变。
我曾借蚩梦蛊进入过殷素素的记忆,如今亦以旁观者的角度在看。
我看见满身是血的人形被丢在众蛊师面前,蜷缩得如同伤重的兽。
一旁,有人庆祝“血祭成功蛊王诞生”,有人恭贺“坊主喜提人间凶器”。
没人注意那兽于乱发下目露猩红,死死记住了咧嘴大笑的每一张脸。
然后又是漆黑无光。
无尽折磨。
可他很聪明。
他虽锁链缠身,却仔细观察对方是如何驱蛊,乃至用激将法让对方道出窍门。
尽管这让他受苦愈甚。
但他终究等到了机会。
出逃后他韬光养晦,继续研习蛊术,掌控那副身体给他带来的能力。
然而蛊王珍贵,无数蛊师趋之若鹜,欲将其驯服。乱世之中,孑然一身又最易招惹不怀好意。
他被追杀,被围剿,被觊觎,甚至一回手脚俱废,被卖进倌楼差点接了客。
所以他遇见我时只剩四十七条命。
而以三十四次被断肢、被穿肠破肚、被烧焦半副躯体的死亡为代价,他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蛊王。
于是复仇开始。
我看着他托起第一个仇人的头颅,面无表情地歪头半晌,骤然捏碎。
在脑浆四溅中仰天狂笑。
眼角溢泪。
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有的被虫潮吞没,有的化作血水。
其中一个场景令我一愣。
因为我看见了我自己。
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若非在此处重现,我自己都要记不清了。
下方街道熙攘,全因征兵的骚乱。
他坐在屋顶向下观察,找那个方才从他手中逃走的蛊师。
那蛊师已经中毒,活不了多久,但他不想给那批参与血祭的仇人留一副全尸。
他就这样看见了我。
那个当时约莫才七八岁,未解蛊,俨然是个又丑又脏的叫花子的我。
我那时候是在那做什么?
噢。
对了。
我那时候是给爷爷找东西吃,无意间瞧见巷里倒了个奄奄一息的人,便想着捡漏。
哪知那人怪得很,一见我就我身上有虫子,还不让我把他拖出去埋了,自己正被人追杀,死在这才能有个全尸。
几秒钟后此人没了息。
我虽如其所愿,但心里终究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冲其合掌拜了拜。
“这么讲原则,也能活到这么大吗?”
他坐在檐上,撑着下巴瞧。
“挺难得。”
我现在才知道,为何那时我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去,街边的马会忽然惊起,撞翻了那家包子铺。
原来是他在屋顶指尖一掠,令一只毒虫咬了一口马屁股。
于是我这才得机会帮那包子铺的大娘收拾乱局,得了几个肉包子作赏。
他则在马儿惊起时便起身走了,背对街道哼哼调。
一切仅是场不足为道。
他没放在心上,我也快忘了,倒不如我一开始就不知道。
所以死士风波时,他套着分、身的壳子和我交锋,并未将我和他曾出手帮过的乞丐联系一块。
仅是因此次临近,发现了我身中奇蛊。
又很快因为长生花,将我视作了他的目标。
然后……
然后便是我已知的过往。
我和他的过往。
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些自己不知道的画面。
譬如药汤飘溢甘甜香气,碧波荡漾泼开的墨发,冰肌玉骨沾着水滴。
而他在池边看着。
起初认真思索。
后来便挪不动眼。
忽有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飞来,令被药汤水雾迷蒙的眼睛愈发恍惚。
以致情不自禁。
俯身。
一点一点。
我忽然不再是旁观视角。
周身被温暖的药汤簇拥,意识迷迷糊糊。
吸入的气息分外香甜,逐渐混着一丝幽幽冷香,愈来愈近。
直至唇上触及柔软。
听见轻唤。
“祁红。”
“醒过来。”
作者有话:
糖发不出来啊真的,满屏颜色怎么发,到时候看神秘企鹅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