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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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亦桐握紧手电筒, 心地朝着那间特殊的屋子走过去。

    地底空阔,寂静幽黑,脚步声再轻, 总像是被放大了几倍,一缕轻烟般游荡在石城之上,若有若无, 连绵无断。

    她停步屋前,把手电筒光朝着姓名牌的位置照上去。

    字体仍是古雅的字体, 但刻得有点粗糙,朱红的颜料从字刻中滑落,有如点点泪痕。辨认出字意的那一刻, 谢亦桐心里微微一动。

    ——北门安念。

    她把手电筒朝着屋里照进去。白光萧然, 屋中也萧然。

    一间简陋的石室。

    中央一张木桌,边上两把木椅, 桌上有碗筷与烛台, 椅上有旧书。靠着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木衣柜和一张破破烂烂的旧木床。衣柜半开着,里面挂了七八件着补丁的衣服, 全是古式的。床上铺了陈旧的褥子, 被子漏着棉花,但叠得很整齐。

    所谓陋居,大概就是这样。

    因过于简陋,生活物件少到极处, 时间便仿佛凝固一般, 甚至难以从屋中状况判断出屋主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谢亦桐用手电筒照着屋各处, 上下仔细量着,慢慢走进去。

    静悄悄的。

    庞大的千年陵墓里, 只这么一座曾有活人居住的屋。屋里很干净。与世隔绝,连灰尘也进不来。

    她先是在门口支了个架子,放上一只的猫眼设备,用来记录屋中原貌,离开时好仔细复原。然后,她跨进门槛。

    桌上碗筷是两副空碗筷,但一左一右摆得很整齐,对称严谨。中间烛台上立着白烛,只烧了一半,烛泪点点,滴落在烛盘中,早已干涸。

    谢亦桐把手电筒立在烛台旁,拾起平铺在椅子上青封白线的旧书。

    但它原来并不是书,而是一本手写的记录薄。这是一本古怪的记录薄,墨蓝色的端庄繁体字,记下的全是干巴巴的农历日期,一天接一天,一竖行又一竖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好像一片墨蓝色的沉默海洋。

    谢亦桐把农历日子与公历换算了一下,日期的最后一天是去年10月16号。繁市二中操场事件案发当晚。

    谢亦桐把这本记录薄放回椅子,在衣柜底层找到了更多的记录薄,全是青封白线的旧书模样,翻开来,一页页都是日期。一个又一个在寂静的陵墓里度过的日子。

    她忽翻到一页,有一点不同。虽纸面上大多仍是冷冰冰的墨蓝色日期,却在某一天里多了一行朱红的字。

    ——“侄女剑平年至不惑。”

    谢亦桐把所有的记录簿从衣柜里取出来堆放在桌面,加上椅子上那本最新的,一共是七本。她坐在椅子上,从后往前一本一本地翻。

    她翻得很快。这些墨蓝海洋般的记录薄里,绝大部分是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日期,偶有一两行朱红细字,很显眼的。

    ——“剑平来访。”

    ——“妈妈忌辰。”

    ——“颂春之日。”

    ——“地面上变得很晒。”

    ——“兄长下葬。”

    ——“送冬之年。”

    ——“床腿坏了。”

    谢亦桐抬眼,往墙角木床看了过去。床腿短了一截,是用一摞旧报纸垫起来的。报纸是几十年前的薄纸,上面的印刷字迹已半褪了。

    手里这本翻完了,她重新拿起一册。这一册的时间约莫是在二十五六年前。她从后往前翻,一开,有点意外。

    第一页就出现红字。

    ——“孩子死了。”

    字写得依然是周正端庄,一笔一划,骨架很直。但,由于写的是这样的内容,便显出些无动于衷般的怪异。令人悚然。

    谢亦桐往前翻。前一页也有一行红字。

    ——“孩子出生了。”

    一前一后,两行红字之间大概只隔了半个月。中间只有一行行墨蓝色的日期,平静无波般的模样。

    再往前看下去,过了十几页,又有怪异情形。

    日期第一次出现了断层。

    大概是在二十六年前,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被跳过了。而这神秘消失的三个多月的一前一后两个日期里,分别有两行赤红的字。

    两行字都有些模糊,朱墨晕开些许。

    ——三个多月前:“我要去找你。”

    ——三个多月后:“我找不到你了。”

    即使墨迹半晕,字仍是端正的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在这的怪状之外,再往前翻,一切又都恢复如常了。墨蓝的日期一个连着一个,渐渐连成了一片,成为波澜不起的岁月的海洋。

    偶尔,才出现赤色。

    二十七年前。二十八年前。二十九年前……

    ——“侄女剑平及笄。”

    ——“第一次到了这里的最底下。”

    ——“剑平去拿了果子。”

    ——“回去看看。”

    很快,簿子翻完了,到了最后一本。

    也是最旧一本。

    纸页已泛了黄,看得出页边曾经生过霉,但日子太长,好似连霉也死了。

    第一页翻开,是怪异的屋主人第一次开始在这里记日子。很认真。用墨蓝色写日期,用朱红色写值得记下的事情。

    ——“我好想你。”

    陈旧纸页在谢亦桐手指底下迅速往后略过去,这一本也很快就翻完了。除了日期,无非是“想念你”。算一算,最开始是在五十年前。五十年的岁月。看似写满了七本青封白线的簿子,一页页由旧到新,却好像其实只有三言两语,这么快就看完了。

    谢亦桐把旧簿子合上,在桌上按着时间顺序摆放整齐。正要思索,她不由自主地了个呵欠。

    拿出手机一看,原来已是早上八点多,地面上无疑天已大亮了。想来是此前在铁屋里的时候,低效率的扫描仪实在耗费了太长时间。

    谢亦桐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番筋骨,把时间离得最远的那本陈旧记录簿心收进随身携带的包里,准备到地上再好好看一看。然后,她按着门外记录设备的指引,把其余事物一一恢复原态,拿起手电筒走出了屋,收起支在门前的设备架子。

    她重新走上寂静地底石城的街。

    来时,因有好奇心驱使,走得再久倒也没觉得很长。这下子是原路往回走,掺了困倦,路程好似便远了。

    北门世家这座地下陵墓实在广阔。

    谢亦桐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处的石门,取回墙凹处的“钥匙”,谨慎地等着石门缓缓下落,确认它没异常,又要往上走一段漫长的、容易滑倒的石梯。还得顺手把中间平台上那只掉下来的篮球捡回去。

    她回到地面,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铁屋恢复原样,推门出去,门关到一半,还从包里取出一根线,复原傅默呈离开前再次留下的门边细绳。

    虽然他大概率一个月内不会回来,但她总是很谨慎。

    确认一切无误后,谢亦桐转身朝着宿舍楼走去。天上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意不多,地上的寒风倒是冷。

    但冷风不解睡意。

    回了宿舍楼,一进屋,谢亦桐倒头就睡了。

    不知是不是没吃早饭的缘故,肚子为了彰显存在感,自顾自地绑架了脑子,她梦见一只巨大的卤鹅翅。色泽棕红,皮滑肉厚,泛着薄薄的油光。它发着一种独特而勾人的食香,卤水里是肉桂、茴香、生抽、豆蔻、陈皮、沙姜、鱼露、西芹、花椒……

    一滴卤水从鹅翅上滴落,缓缓下坠,湿了一本书。

    书页上,端庄秀丽的墨蓝色字迹被晕染开。

    ——“天世。”

    谢亦桐惊醒。

    她翻身下床,把自陵墓石屋中带出来的陈旧记录簿在桌上摊开。又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前不久从繁市图书馆偷出来的《森罗怪谈集》,也摊开。

    记录簿上记录日期的墨蓝字迹。怪谈集空白处随手写下的墨蓝笔记。

    两相对比。

    字中风骨,笔锋姿态,一模一样的笔迹。

    -

    谢亦桐过了好一阵天天往地底下钻的日子。

    北门世家的陵墓像是无边无际,走得再远,仍是看不到尽头。在那地底深处的黑暗之中,一间间刻着姓名的寂静石室渐渐蔓延开来,仿佛一块块向着远处无尽延伸的细骨骼。

    这座古墓,像极了千年繁华轰然倒塌后的巨大尸骸。

    谢亦桐在那死寂的石城中找到了写着“北门慎言”名字的石屋。北门慎言是公安户籍信息里繁市二中校长北门剑平的父亲,二十多年前去世。他的石屋很不起眼,是千万座石屋中的一座,水滴入海一般融入其中。像被吞噬。

    她还找到了写着“北门剑平”名字的石屋。也是幽幽森森千万座石屋中毫不特殊的一座。门是开着的,但里面空无一物。它静静地敞着门,像静静地张着嘴,只等地上那人一死便把她吞入其中。

    也有一些石屋是无主的。没刻名字,屋门大开。也在等着一位主人。想来,身为北门世家的族人,一出生,就要把名字刻在这里,不论在地面上生命际遇如何,不论一辈子过得是喜是悲,百年之后,叶落归根,魂回故土,永远也逃不掉。生是北门,死是北门。

    不过——谢亦桐想到——如今的北门世家已彻底凋零了,最后的族人北门剑平年已四十五岁,她的独生子随了父姓,不再属于这里。这些千百年前建成的、空洞无主的石屋,大概要像这样永远永远空下去了。

    也许这是件好事。

    有一天,谢亦桐在慎重思考后,背上了足够的设备,甚至带了干粮,决定把这座沉寂多年的地底石陵彻底走上一次,看看它到底有多大。

    为此,她带了一大包很特殊的金色光粒。

    若是把它们放在地上,或是附在墙上,它们便会发出光来。一来,可以给人在地底照明。二来,它们可以自动测算各个光粒之间的距离及总体的覆盖面积,算出石城究竟有多大。而且,用完后只要设定集合地点,它们还会自动寻路跟过来。很方便。

    她再次来到这座绮丽死寂的千年陵墓。

    一间间屋宇错落而立,宽窄的街曲折相接,好一场绵延不休的梦中繁华。千年巨物北门世家长眠于此。

    谢亦桐举着手电筒,沿着空空荡荡的街前行,一面走,一面在路上、石墙上撒下金色光粒,星星点点,一路蔓延。

    地底下看不见太阳,没有日升月落,好像也就没有了时间。

    她第一次走到一处奇异的铜镜广场。

    广场边有石刻,这里的名字叫做“千秋堂”。

    这处空地约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地面光滑,四周围着一面又一面高大陈旧的古铜镜,一一数来,一共是二十八面。其中一面有些破损了,边缘的铜镜片缺了一块。

    二十八面铜镜的中央是一座早已破落的旧石像,看不出形貌,也许在千年前象征着某种不可一世的荣华。如今那荣华已看不见了,但人置身于此,仍很觉得奇异。

    空地被铜镜环绕。

    人站在这空地上,静静地照在镜中,但铜镜与铜镜也互相照映,二十八个古老泛黄的镜面,镜影游荡,层层叠叠,互相勾连,互相吞噬。

    明明只一个人站在这里,里面却照出一千一万个朦胧人影,好似巨大的万花筒,人影在镜中无穷无尽地朝着远处蔓延,把整个世界都填满。

    恍惚里,仿佛沉睡于此的家族先祖在这一刻复现,百代同堂,人影千万,洪流一般将人裹挟在中间。

    ——假如,是一个真正的北门世家族人站在这里,是会觉得光荣自豪,还是,会觉得有点窒息呢?

    谢亦桐在这里撒下数点光粒,然后离开,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几块巨石堆叠于此,人是再也无法前行了。但这并非石城真正的边界。

    透过巨石间的缝隙,可以看见,仍有数不清的陈旧石屋与破败街在另一侧永无止境地蔓延出去。也许那一边是历史更加古远的陵墓,只是年岁太长,石墙陷落,过不去了。

    于是,她按下手中的设备计算器,准备让之前四处撒下的光粒们算一算这地方究竟有多大。

    一转身,却怔住了。

    有一点壮观。

    这座沉眠地底的千年之陵中,来路上撒下的金色光粒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静地发着光,微微闪烁着,远远近近,一点一点,连成一片一片。

    金色碎光布满上下四方,天地熠熠,满眼辉煌,有如无边无际不死的星穹。

    -

    算完了石城面积,正准备走时,谢亦桐忽发现这路尽头的巨石空隙中夹着一只的破木匣子,在阴影中很不起眼。她把它取下来,开,里面装着几张微微发霉的纸片。颜色各异。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中国字写着——

    “一吨金元宝。”

    “一吨古代红宝石。”

    “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

    以及最后一张……

    “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