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傅默呈神色不变。“没有。挺好的。”
谢亦桐正要再些什么, 口袋里忽有一阵震动,一条短信来了。她把手机从口袋里半抽出来,看了看屏幕通知。
是一条在首都监督北门剑平的人发来的汇报。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揣了回去, 对傅默呈要回宿舍准备明天的课,先走一步。他礼貌地改天再见。
身后伴着篮球声,她回到宿舍, 仔细关好了门才把手机掏出来。
这条消息很短,却很重要。
北门剑平已经醒了。但她与她的丈夫日日待在病房里,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低头看书,装作她仍未苏醒的样子。监督的人问她要不要拆穿这对夫妻的把戏。
谢亦桐握着手机思索一阵。
其一, 北门剑平作为曾与严天世有过私下来往的重要嫌疑人, 一旦苏醒,势必要被严格审问。假如她果真知道些什么, 对严天世来便有泄露风险。
其二, 当北门剑平的儿子在严天世的势力里,她本人却在首都医院处于警方控制之下,像警方手里的人质。
一旦她醒了, 至少, 对一个人来是有害无利的。严天世会对他起戒心。被严天世防备无疑是一件危险的事。也许是这样,这位母亲选择在病床上装睡。
谢亦桐想,严天世怪兮兮的,至今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在繁市干什么, 即使是对调查方来, 不刺激他也挺好的。
于是她回复, 不需要拆穿他们,要是情况有需, 还可以帮他们遮掩一下。
然后,她坐在电脑前,习惯性地开电脑登上部门系统,处理日常事务,还引导了几个新来的组员整理思路,看他们手上那些千奇百怪的案子是不是有什么突破点。
在键盘上敲着敲着,她忍不住用手支起下巴,面无表情地朝着桌子盯了一阵。全国各地的案子,再是棘手,好像也都在往前推进。唯有她手里这个,凝固一般一动不动。
自严天世上一次有动作,斥巨资买下繁市图书馆旧楼,已有两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独自待在日本北海道,据调查员汇报,几乎连人也不见。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然而,无论暗地里的案子是如何死水一般毫无动静,明面上,学校里却是越来越忙碌了。中考渐近,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紧张起来。
偏偏,就在这样一个重要阶段,有人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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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谢亦桐在教室里上课,内容是简单选择题第一次专项练习。
中考数学里有很多“送分题”,最简单,有时一眼便可看出答案。但简单归简单,却有一些常见易错点。因此做了专项练习,一共分了两次。
她在黑板上写板书,底下的学生们在做组讨论,整个教室忽地静了一静。
她下意识地朝着教室门看过去。
傅默呈站在那儿。来也怪,明明他脾气那么好,对谁都是温声微笑,但整个班的学生最听他的,他人一来,于课堂纪律比静音器都有效。
他朝谢亦桐歉意笑了笑,“抱歉,谢老师。我找一下厉深远。”
“噢。”
被叫到的少年是坐在窗边,没什么表情。他在全班注视之下出了教室门,跟着傅默呈走了。
有学生声议论。
“他怎么啦?”
“好像是严重违纪,我在周慢慢办公室门口听见的。下周一升旗仪式上还要全校通报批评。”
“啊?这么严重?”
“我听门岗大爷他晚上不回家,偷偷藏在教室里什么的……”
“我也听过我也听过,周慢慢去他家家访,好像差点被他爸了一顿。”
谢亦桐敲了敲黑板,让整个教室重新安静下来。“上课认真听讲,不要背后议论同学。乱传谣言也是违纪。”
学生们噤了声。
一堂课平平静静地上完了,谁也没再偷笑,但厉深远也一直没回来。他的位置一直空着,只有春天的阳光静静照在那里。
到了下周一,升旗仪式上,周副校长并没如传言所的那样做全校通报批评。据是傅默呈把事情压下来了。
但,校方的处罚容易解决,这件事的根源却不易解决。
又是数学课,谢亦桐讲的恰巧是上次那张专项练习的下一个章节,简单选择题第二次专项练习。
忽地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嚷。
一个带着酒意的中年男音叫嚣不断,粗鲁暴躁,带点方言口音,“害老子输钱,狗东西,老子今天死他——”
几个细细碎碎的声音劝着,都是学校的老师,大多是在讲道理,苦口婆心,出于善意。
醉汉不愿意听道理,烦不胜烦。“管的什么闲事,狗东西从到大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就是要他死,他也得死!让开让开!要不是他出门先跨左脚影响了老子的气运,老子今天会输钱?”
喧嚷声朝着教室门口靠近。
学生们分了心,纷纷朝着门口看过去。谢亦桐用指节敲了敲黑板,把他们注意力拉回来,继续讲课。
她不动声色地朝着教室里某个位置看了一眼。
那沉默寡言的少年脸上如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但,若是看仔细了,似乎嘴角有一抹淤青。他貌似专心地记着笔记,手里那支脱了色的旧中性笔握得很紧。
她不紧不慢地讲题。“我们现在来看第24题,先来仔细看一下它给的条件……”
一声暴喝在教室门口炸开。“滚出来!”
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醉汉是中等身量,但眼神凶狠,身上有一种爱惹事的无业游民特有的粗鲁市侩气。跟来的几个老师文绉绉的,全都拿他没办法,只能悄悄电话找人。
醉汉一手撑着教室门框,一手拎着酒瓶,眼睛在教室里到处看,那神色,好似是要在繁华市场里挑出最劣质的那个货物。他喝多了,找不到人。
他不耐烦地吼,“狗东西,坐哪儿呢?出来!”
讲台上的谢亦桐很平静地,“这位先生,我在上课。”
醉汉看也没看她,只朝着教室继续吼,“出来!你想被老子死是不是?”
学生们都被吓住了。
谢亦桐,“我再一次,我在上课。”
醉汉置之不理,嘴里骂骂咧咧几句,作势就要走进教室,亲自把要找的人逮出来。他往教室里刚走了一步,手忽然被人捉住了,醉眼昏花,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已被往外丢了出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被扰了的数学老师站在教室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花了几秒才站稳了,反应过来,骤然大怒,几步朝着她冲了过来,手里的啤酒瓶照着她的脸用力砸下去。
手到半空,啤酒瓶被夺走了,刷着绿漆的教室门在眼前嘭的一声关上,撞痛了他的脸。
他大骂,“你把门开!老子马上找人来死你!”
门上嘭的一声碎响,是啤酒瓶被砸在门的另一侧,位置差不多与他的脸在同一高度。听那力道,若是砸中,是要开血花的。
醉汉愣住。
里面冷冷地,“你想开门?你应该庆幸这扇门是关上的。”然后,再也没理会他,又开始讲题了。
醉汉好半天没声音。
凌乱的脚步声从楼梯口那边传来,班主任带着保卫处过来了,简单交涉一阵,把醉汉带走了。但教室里,学生们大多在走神,间或互相对视一下,显然还在回想刚才的意外事件。
不定要传出多少谣言。
谢亦桐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遍,“刚才的人大概是走错地方了,学校会处理。谁也不准私底下乱议论。”
学生们纷纷收敛心神,把精力放回到课堂上。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再次看向教室中央的位置。
被同学围绕着的少年似乎认认真真地在听讲,还和周围同学一样记着笔记。但她早已讲到练习专题第二面,他桌上铺开的专题却始终在第一面。
-
谢亦桐当天晚上在宿舍处理部门事务处理到十一点多,关了电脑,却仍还不能睡觉。
学生的数学作业还没改。
她着呵欠,在桌子上翻找本该很显眼的那一摞数学作业,翻了半天没找着。这才想起来是落在了办公室里。于是披了一件薄外套,到教学楼那边去拿。
已经很晚了。
四月春的夜空澄净晴朗,万里无云,只有星星细碎散落。惜而是在城市,满城华灯盖住了天色,星光剩的不多。若是在野外,这样好的天气也许能看见绮丽的银河。
谢亦桐独自走在静悄悄的学校里,到了第二教学楼底下,发觉地上有一抹光。抬头看去,漆黑的大楼里,某间办公室仍亮着灯。算算位置——三楼拐角处。是傅默呈所在的那间办公室。
谢亦桐走进黑漆漆的教学楼,脚步放得很轻。她的办公室在他楼上。
经过三楼时,有人声从走廊上传来。
是厉深远。少年的声音放得很低。他,“我不知道。”
然后,是傅默呈的声音。他的声音总是很温柔,有一种能让人安下心来的力量。他,“慢慢来,别着急。我们先一起查一下繁市每所高中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寄宿制还能提供奖学金的学校,好不好?”
“不用查了。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他们不会让我去的。”
“但你一定要去。不仅要去高中,而且要去大学。虽然大学现在已经不是康庄大道,但它依然是最简单最清晰的一条路。别的路太难走,而且很难找到方向。”
“可是……”
“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涉的话,我去跟他们,好不好?”
谢亦桐从三楼拐角后面探了半个脑袋出去。
第二教学楼的走廊是敞开式的外廊,一侧是教室,一侧是夜空。没开灯,整条廊上都是黑乎乎的,只在不远处,一抹光从办公室里落出来铺在地上,两个人站在光里,倚着走廊外侧半人高的白漆护栏,身后是澄净星空。
她在暗处,他们没看见她。
厉深远垂着眼睛,傅默呈在宽慰他,以成年人的处事经历帮他找办法。
她把脑袋缩回来,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摸着黑到她自己办公室里找东西。一摞杂七杂八的数学作业不知何时被风吹到了地上,满地凌乱纸张。她收了挺久。当她抱着要改的数学作业下楼,他们仍在那里。
只是,话题变了。
少年对他信任的人起心事。声音很轻,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是从前从未对人过,也知道所有事都会在几个月毕业后永远失去下文,他了很多很多。
他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子。最漂亮,成绩最好。但他最初喜欢她,既不是因为她漂亮,也不是因为她成绩好。而是,在某个大风天气,她头发被风吹乱,遮了眼睛,差点在篮球场摔倒,他扶了她一把,无意中看见她手上的数学卷子,发现那位仿佛从来不会出错的优等生竟然在某道题上犯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傻错误。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一个瞬间,心里莫名其妙微微一动,多看了她一眼。然后,她就和别人再也不一样了。
她进校门的时候总是披散着头发,很好看,到了教学楼底下才会用一根颜色鲜艳的红发绳扎起来。
她上课永远听得很认真,笔记写得整整齐齐,他有幸见过一次,觉得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这么细心的人。
她时常帮老师收卷子、收作业,知道是她来收,他会把名字写得好看一点。
她……
少年慢慢地着,一旁的傅默呈静静地在听。黑暗处拐角后面的谢亦桐也在听。谁也不着急,谁都很耐心。
因为谁都知道这个故事已经有了结局。
一个显然是被温和有礼的父母宠爱着长大的女孩子,聪慧漂亮,家世优越,她的未来注定沐浴阳光,不需要经历风浪。但也有另一些人,生命本身便是狂风暴雨,即使有幸能不被折断,前路也到处都是泥泞。
命运各不相同的人,简短地做了几年同窗,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了几本一模一样的教材,考了一摞一模一样的卷子,然后各走各的路,也许连道别都不必有。
渐渐地,他完了,尾音落下,没有觉得太遗憾。他的喜欢很简单,只是喜欢而已,甚至没有想要从喜欢的人那里获得些什么东西的野望。
只是看到她就很开心了。
即使以后看不到了,也没关系。人生的路总归是自己一个人的。
厉深远,“傅老师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你年纪都这么大了。”
“二十六岁,也不算大吧。”
“二十六岁已经很老了。”
大概这就是更年轻的人的特权吧,手里拥有的时间更长,因此看谁都能笑他们已经是时间贫瘠的老头老太太。
傅默呈不由笑了。
厉深远问,“有,还是没有?既然是谈心,我谈了,你不谈,很不公平。”
傅默呈片刻后回他,“有。”
少年好奇,立马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
“听十年前你也是在这里读书的。”
“嗯。很巧,我们那一届的教室就是你们班教室。后墙挂的那面钟是我们当时买的。”
“那面钟好丑。”
“十年前还不算太丑。而且,公平一点,不管外观怎么样,它走了十年一次都没有坏过,至少质量很好。”
“那个人是你同学?”
“同班同学。我比她大三个月。虽然多长了三个月,考试从来没有考过她。她很聪明。”
“难道不是因为你比较笨?”
他笑一下。“也许是。不过要是和她比,谁都会像个笨蛋。她不仅很聪明,而且很认真,有一种谁都比不上的韧劲。”
“你是因为她比你聪明,所以喜欢她的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想想……最开始好像是学校在操场组织爱心义卖活动,每个班都会摆一个吃摊子,大家在操场上到处逛,买东西吃,很热闹,所有买东西的钱都会捐出去。然后,我无意中发现,一个平时看上去总是很聪明的人似乎总是会不心精准买到最难吃的那些东西,好倒霉。”
“……你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倒霉鬼?”
“因为很可爱。义卖活动那天操场上风有点大,她披散着头发,每次吃东西前要先用手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侧着脸,心翼翼地尝。但因为东西一直不好吃,所以最后总是会皱起眉头。好可爱。”
“那你后来有没有仗义出手,帮人家找到好吃的?”
“有。”傅默呈倚着走廊护栏,望着前方办公室里静静倒映着灯光的窗户,似是有些出神,“我请她吃了一个马卡龙。是(1)班班长的妈妈做的,专业甜品师,很好吃。”
“那她一定很感动。”
“没有。我怕只请她一个人,她会不好意思,所以我请全班每个人都吃了一个马卡龙。大家都很开心。她不知道我其实只想请她一个人吃东西。”
厉深远歪了歪脑袋,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想了想,没忍住,继续好奇地问,“她有没有和你在一起过?”
“没有。”
“那你有没有表过白?”
“差一点。”
“差一点?”
“我那时候觉得,如果直接出来,她和我没什么交集,一定会拒绝我。所以我做了一个很详细的计划,算先慢慢熟悉起来,至少可以做朋友。”
“什么计划?”
“有一点复杂,很幼稚。首先,我以为她喜欢漫画,所以算邀请她去一次很难得的漫展。然后,我发现她总是找不到好吃的,所以要带她去吃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繁市南郊的月亮河在黄昏时很好看,我想请她一起去看……等这些事做完,我就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后来呢?到哪一步了?”
傅默呈把视线从办公室映着灯光的窗户上收回,似是回过神来。他笑了笑。“一步也没有。漫展开始的前一天,她坐着飞机飞走了。”
厉深远正要,好可惜,忽地,不远处寂静的楼梯口传来呼啦一阵动静,好像一摞纸张不心被人掉在了地上。继而是迅速收拾地上纸张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下,走过去看。
但楼梯口已空无一人。只一阵脚步声匆忙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