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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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繁市, 虽是一定会把所有人都吓一跳的“死而复生”,但傅默呈并不算空着手去吓人,牵着谢亦桐到了市中心最繁华的购物城, 算给学生们挑选毕业礼物。

    谢亦桐此前是个从来不浪费时间逛街买东西的人,若是缺了点什么,要么花三十秒急速网购, 要么进商场大步直奔主题,拿了东西, 买完就走,别的商品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然而,即便以她如此贫瘠的逛街经验, 也不难看出某些人买东西好像买得太多了。

    她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正推着的购物车。

    整个儿都堆满了, 还高出了一个圆角,活像一座五彩斑斓的山。大大、颜色各异的礼物盒们以极有规划的方式整齐堆叠, 没浪费一点空间。某些人不仅买的多, 而且还是个收纳高手。

    五彩斑斓的山旁还有另一座五彩斑斓的山。

    傅默呈也推了个购物车。

    谢亦桐觉得十分惊奇。明明两辆购物车里都已堆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见任何空隙,偏偏他总能再找出空间, 往里面塞进更多的东西。在这种生活细节上, 他总像是会魔法一样。

    傅默呈一手稳当地推着沉重的购物车,一手拿着一张长长的学生名单,每买一份礼物,便在一个名字后面用指甲轻轻划一下。但他是三个班的英语老师。名单上一百五十多个学生, 两三个时转眼过了, 有划痕记号的还不到一半。

    谢亦桐觉得购物车被压榨得很严重。

    两个人推着两个五彩山堆在人来人往的购物商城里到处走了半天, 几乎所有人都朝他们投来好奇的视线。许多人以为是商场要搞派发礼物的活动,甚至有朋友很兴奋地冲上来, 向两个走错了时间且忘了戴大胡子的圣诞老人要礼物。

    傅默呈蹲下来向陌生的朋友解释,朋友很失望地走了。

    谢亦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觉不觉得你买得太多了?”

    傅默呈站起来,顺手把购物车上半挂在外面摇摇欲坠的一份礼物轻轻塞了回去。塞得爆满的购物车隐约发出吱呀一声响。他看了看名单,,“还差一半。”

    “这么多学生,你能记住他们都喜欢什么?”

    “没有。只和他们相处了短短的几个月,多数同学的喜好我并不了解,只是按着猜测买的。不过确实有几个碰巧让我听过愿望,我想,既然是毕业,就满足他们的愿望吧。”

    谢亦桐往他手里的名单上看了看。

    多数学生只有名字。但偶有几个,名字后面写了具体的偏好物品。价格不低,对普通家庭的学生来算是的奢侈物。当然,他很有分寸,这些“奢侈品”都是对学生来有实际用处的东西,不是用来满足虚荣心的攀比之物。

    谢亦桐,“但即使你真的会魔法,这两辆购物车也再也装不下了。”

    傅默呈往两个五彩山堆里看了看。确实。一丝空间也没有了,购物车已被用到了极致,再装就要散架了。他,“我先去一趟车库,把东西都放上车。你把购物车给我,在这里等我一下。”

    “噢。”

    她把购物车交给傅默呈,顺势在附近的商场长椅上坐下。今天一天逛的街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都长,商场里花里胡哨的消费品令人眼花缭乱,虽然在体力上倒还没觉得跟不上他,但确实有一种精神上的疲乏。

    傅默呈一个人推了两个购物车,竟也还是很稳当,朝她笑了笑,温声待会去吃好吃的,便朝着电梯口走去。

    谢亦桐坐在长椅上等他。

    在她正对面的,是一家色调明亮的学生礼品店,专卖各式贺卡。简单的款式,只有薄薄一张纸。复杂的款式,一开,里面有精细的立体纸雕,有的几乎像艺术品。风格也很多样,有卡通可爱式的,典雅神秘式的,未来科幻感的……

    谢亦桐挺无聊地了个呵欠,忽发现里面有个熟悉的身影。

    因是在学校外面,那漂亮的女孩没穿平日里单调的蓝白校服,而是一身可爱的粉白格子裙,乌黑的头发仍是用一根鲜红发绳高高绑起。她在店里四处看着,脸上表情很认真,像是要在眼前的贺卡海洋里找出一张当之无愧最漂亮的。

    是繁市二中初三(9)班的学习委员任心澄。谢亦桐在学校教了几个月的书,数学作业全由她收上来。她的名字也在傅默呈手里的礼物名单上,给她买的是她心愿里的最新款电子书阅读器。买完之后两个人又都觉得有点多余。像这样的女孩子,她的心愿,宠爱她的父母想来早就满足过了。

    隔着贺卡店的玻璃,谢亦桐好奇地看着任心澄在里面找来找去,随她四处找寻的动作,扎得整齐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像摇着藏了心事的尾巴。

    几个店员都很热情,给女孩介绍了许多经典款、热卖款,甚至从柜子底下搬出了好几张隐藏款,可她依然迟迟疑疑,手指轻轻地点着下巴,不太满意。

    是要给谁买东西,挑得这么谨慎?

    女孩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货架里各式各样的贺卡上一张一张慢慢划过,认真检阅着。这一层没有想要的,她半蹲下来,在下面一层继续找。半蹲的姿势不太好受,但她依然很耐心,一张一张地找。

    忽然,她手指一顿,很惊喜地把一张贺卡从五花八门的贺卡海洋里抽了出来。一张篮球主题的贺卡,红黑配色,里面有精致的纸雕,一开,纸篮球恰好落进纸篮筐里。

    谢亦桐想,看上去还挺帅。

    任心澄把这张贺卡在手里翻了好几次,看了又看,很喜欢。店员们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细心选定了这一张,女孩接下来又很快买了些别的贺卡,五十几张,风格各异。结账的时候,细心挑选许久的篮球贺卡是单独装在一只袋子里,其余贺卡统统装在一只大袋子里。

    她带着东西离开贺卡店。因贺卡店的门是在另一边,出门时并没碰上坐在长椅上看了她半天的谢亦桐。

    谢亦桐了个呵欠,又开始无聊起来。

    好在,不多时,傅默呈回来了。手里仍推着两个购物车,不过现在暂时是空的了。

    他笑了笑。“抱歉久等。我们先去吃午饭吧,顶层有一家北方菜馆,很地道。”

    “好啊,我正好饿了。吃完以后买什么?”

    “去六楼的体育品牌店。(9)班的厉深远喜欢篮球,我算给他买一身篮球服。”

    -

    繁市二中毕业典礼那天,两位失踪人口的回归引起一阵轰动。

    因严天世与北门世家的事情已经了结,曾是事故现场的学校操场也终于重新开放了,角落里的铁屋安安静静的,仿佛只是一间用来堆放体育器材的普通杂物室。

    毕业典礼是在操场上举行,周副校长周慢慢一如往常地在国旗下慢慢念着稿子,但毕业年级的学生们因毕业证已到手,几乎没人理他,都在下面三五成群地聊着自己的,偶尔甚至闹一下,很热闹。

    两个人没进人声喧嚷的操场。

    他们是装扮成了快递员的模样,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各自推了个装了大纸箱的大推车,不惊动任何人,从操场外迅速经过。

    谢亦桐脚下走得又轻又快,但面无表情地,“我们是来送礼的,又不是来放炸弹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傅默呈笑了笑,压着声音。“这样比较惊喜。”

    “你好幼稚。”

    “你在和我做一样的事。”

    “你以为我很想吗?”

    “真的不想?”

    “……倒也不完全是。”

    到了教学楼门口,事先已联系过的曾老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迎上来,令人感动的体己话没来得及几句,便被抓着加入了劳动行列。

    三个人将推车上的沉重大纸箱一一搬进教室,把它们迅速开,取出一只只礼物盒,在操场上的学生们回来之前把各人的毕业礼物放在各人的位置上。

    然后他们溜进办公室里躲起来。

    谢亦桐全程动作利落但面无表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幼稚的事。然而,她贴在办公室门后,竖着耳朵,很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了大概半个多时,操场上的周慢慢终于把他那份不知重复利用了多少次的毕业典礼发言稿念完了,不等他带着几分真诚地祝愿大家前程似锦,没什么顾忌的毕业生们已自顾自地解放了自己,欢声一片,跑出了操场。

    站在办公室窗前观望的曾老师颇为兴奋地,“来了来了!”

    谢亦桐的耳朵贴上了门。

    脚步声近了。

    一片喧嚷,学生们笑闹着进了教学楼,吵嚷声很快便从一楼大厅蔓延到楼梯,二楼,三楼,四楼,走廊热闹起来,有人进教室了。

    最初几秒,没什么特殊的动静。

    然后,某几处的吵嚷声低了一低,骤然间爆发出喜悦的惊叫。

    她隐约听见四处高声议论着。

    “啊啊啊我也有!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是谁是谁啊?”

    “哎,为什么只有他们三个班有啊?”

    “快看,我得的是我想要的原版书,扉页上有字诶!这个字迹……”

    傅默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很温柔。“开心么?”

    她回头看他一眼,手往自己脸上摸了摸,发觉自己在笑。她笑,“好好玩。”

    “想要更好玩的么?”

    “干嘛?”

    他笑了笑,牵上她的手,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七月阳光灿烂,天空上没有一丝阴霾。

    两个人出现在走廊上,四处的困惑与惊疑变作惊喜的尖叫声,几个班的学生们抱着毕业礼物涌了过来,七嘴八舌,一开始是高兴,后来渐渐有人开始哭。

    傅默呈微微笑着,宽慰着几个哭泣的学生,祝愿大家在未来平安顺利。

    学生们围着他们了很久的话。

    “傅老师……”

    “谢老师……”

    “傅老师……”

    “谢老师……”

    谢亦桐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事。

    明明是同龄人,而且是同一年入职,教学水平也不相上下——为什么他是一个备受尊敬的、没有任何前缀的“傅老师”,而她是“谢”?

    “”字何来?

    她眼睛四下一扫。整个学校,带了“”字的老师一共就两个,一个是她,一个是曾老师。但曾老师……

    曾老师正蹲在墙角快乐地与几个男同学玩卡牌游戏,似乎摸到一张好卡,猛地一拍地,哈哈笑了起来。好幼稚的。

    难得在大家眼里她一直跟这位是同类?

    谢亦桐:“……”

    ——不是吧。

    察觉到她神色不对,傅默呈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为什么你是傅老师?”

    “因为我姓傅。”

    “那为什么我是谢?”

    “因为很可爱。”

    谢亦桐彻底黑了脸。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避免被学生听见。“虽然我现在被辞退了,但被辞退之前,我是我们部门里最凶神恶煞的调查组组长。王某强可以作证。”

    “我知道,”他,“但还是很可爱。可爱并不是柔弱可欺的意思,可爱只是,”他看向她,灰蓝的眼睛里笑起来,映着七月的阳光,“可爱而已。”

    “……那你也可以是傅。”

    “好啊。我不介意。”

    看见他们在这儿悄悄话,周围有学生发出促狭的笑声。谢亦桐一眼看见两张熟面孔。(9)班那两个像鸽子一样的女孩子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件八卦事的。

    她们手挽着手,捂嘴偷笑,也在悄悄话。一个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一个指了指自己的左手,两只手靠在一起,比出一个漂亮的心形。

    谢亦桐想起很久以前她们毫无根据的八卦想象。但她低头看了看。确实是的。她手上有一颗痣,傅默呈牵着她的手上也有一颗痣。在差不多对称的位置。

    两个女孩互相着,很得意,仿佛预言印证了似的。“你看,我过的吧,对称的互补呗。”

    她们的八卦聊天被稍微断了一下。

    任心澄过来送毕业贺卡。

    很可爱的毕业贺卡,两个都是卡通的,里面有学习委员字迹漂亮的毕业祝语。两个女孩很高兴,高呼一声跟任心澄抱了一下。

    任心澄跟她们随意聊了几句,又去送别的贺卡。她给全班每个人都写了一张。她怀里抱着一只大大的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贺卡。

    她一张一张发出去,渐渐到了角落里在跟曾老师玩卡牌的同班男生那里,她给出去,他们挺受宠若惊,高兴地收下了,继续玩牌。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走向不远处的另外两个男生。

    两个男生正倚着走廊栏杆聊天,谈的是昨天晚上的篮球比赛,他们共同喜欢的那支队伍表现不太好。

    她从贺卡袋子里抽出一张卡通英雄图案的,先递给其中一个男生。男生接过来,很有些惊喜,谢谢。

    她毕业快乐。

    然后,她从装得满满的贺卡袋子里抽出另一张贺卡,动作很随意,仿佛它不过是众多贺卡中的一张。那是一张篮球主题的贺卡,红黑配色,画面很大气,里面还有漂亮的纸雕。

    她把它递给另一个男生。

    这男生脸上和平时一样,带着他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五官很俊秀。他手里拿着英语老师送他的篮球服。

    她像祝愿所有人毕业快乐时那样,语气很寻常地对他了一句毕业快乐。

    他把贺卡接过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你也毕业快乐。

    然后,他继续与同伴聊着昨天那场令人失望的篮球比赛,她转身离开,去给下一个同学送贺卡。

    七月的阳光总是灿烂,见证了一场又一场从未出口的心事。女孩把贺卡送出去,隔了许久都还在忐忑那个几乎从来没过话的人会不会不喜欢太细致的纸雕。而少年拿紧了手里的贺卡,只以为是沾了全班同学的光才得到它。

    离别之前,每个班级要合影。

    一个又一个班的学生,依次在第二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整整齐齐站好,总是要先嬉笑闹一阵,被校领导几句才安静下来,一起看着镜头,在摄影师的指导下,“茄——子——”

    每年总有人会在快门按下的一瞬间不心闭眼,或是呵欠到一半,在照片里留下带着几分滑稽的面目。但这未必是坏事。至少,几十年后,当变老了的人们翻出老照片,除了自己和从前最好朋友的脸,首先会看到的就是这些拍得不好的脸,把它们的主人最先想起来。是那个英语课上总是支支吾吾的人、是那个总是不交作业罚站走廊的人、是那个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里谁也不太熟悉的人……

    班级大合照拍完了,学生们私下里还要拍些合照,与朋友,与老师,在永远青春洋溢的校园里,披着晴朗的七月阳光,到处留下十五岁的影子。

    有好多学生要跟谢亦桐合影。正好傅默呈在旁边,由他负责给他们拍照。但拍出来,学生们大多不满意。

    “我怎么闭眼睛了?”

    “我脸上有树影子诶,看上去好奇怪。”

    “哇,我发现了,这些照片里只有谢老师是好看的。拜托,摄影师,镜头里你不能只盯着她看吧……”

    还有学生问他们,曲老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像上考场前好的那样,来参加大家的毕业典礼?

    傅默呈告诉他们曲老师到国外旅游去了。

    学生们发出遗憾的声音。但有几个很快又兴奋起来,曲老师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要是在海边拍照,一定美死了。

    再热闹一阵,大家陆陆续续就散了。有的是直接回家,有的是出了校门还要三五个一起出去玩一阵。无论如何,过了今天,出了这扇校门,曾经同处一个教室的几十个人大概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一个不差地、整整齐齐地聚在一起了。

    傅默呈和谢亦桐一直留到了最后。

    (9)班最后一个走的学生是厉深远,他向来是不愿回家的,即使同班同学都走光了,也还在篮球场上篮球。

    傅默呈过去跟他一块。

    一大一,身手都很灵活,投篮也准。谢亦桐支着下巴,坐在边上的台阶上看。篮球一下一下落在地上,每一次都唤起久远的记忆。

    末了,他们把篮球收进网袋里,擦着汗走过来。

    傅默呈问厉深远今后的去向。虽然中考成绩要过几天才出来,但考试已经考完,心里总有个估计。

    厉深远准备去邻市的一所寄宿高中,就像他们几个月前谈心的那个晚上最终决定的那样。整个繁市都没有合适的地方,但邻市有。寄宿制,不必回家,奖学金很高,如果成绩够好可以免学费,还会发生活补贴,而且,大学升学率也算高。

    自谢亦桐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厉深远微微笑了一下。虽然短暂,但那毕竟是一个笑。他谢谢傅老师之前去找他父母谈话,帮他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傅默呈笑了笑,问他喜不喜欢那件篮球服,是谢老师挑的。

    厉深远很喜欢。

    少年离开学校的时候,谢亦桐看到他收书包,把一张红黑配色的贺卡很心地夹在了厚厚的语文书里。

    已是夕阳时分。

    学校里彻底安静下来,能听见马阿姨拿着大竹帚在远处空地上大力扫着灰尘的声音。

    傅默呈到操场角落的水龙头洗掉手上篮球时沾上的灰尘。细细的水流底下,手指修长,骨节漂亮,数月前的铁丝网留下的痕迹已几乎没了。

    谢亦桐想,比起攀爬铁丝网这样的野蛮事,或是给严天世写一些复杂高深却纯属糊弄人的商业汇报,这双手确实更适合写简洁漂亮的数学公式,干干净净,不存杂心。

    傅默呈关了水龙头,正要些什么,教学楼里传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铃声,大概是学校虽放了长假,但后勤走时忘了关铃。

    算算时间,这正是平日里放学的时候。

    ——夕阳光里,下课铃声在校园回荡。

    许多久远回忆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