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两日， 真真是一日也不差，楚禹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冲她好了招呼， 要她扮鲜艳一点， 莫要丢了他的人。

    燕燕嘴上应着，但第二日出发的时候， 竟是一身宫装，寻常的扮，放在宫人堆里就能泯然于众。

    楚禹看着她直皱眉，“为什么穿成这样，那件织羽穿金的褙子和海獭围脖呢， 还有鹤氅为什么不披？你是等着被冻成冰棍么？”

    一连串的问号砸下来，燕燕低眉顺眼受着，蹲了蹲礼道：“奴婢伺候您跟成姑娘 * ，自然要有一个伺候的样子。”

    楚禹冷笑，“我何时又要你当丫鬟了， 把奴婢二字收掉， 少在我面前阴阳怪气的。”

    燕燕一噎， 她何时又阴阳怪气了， 最后在楚禹的眼刀子下，不情不愿回去， 换了他的那套衣裳， 又披了鹤氅， 手里塞了一个鎏金牡丹锦的精巧手炉，矮着身子随楚禹上了马车。

    一上车，他就好整以暇地坦然而坐，阖眸养神， 燕燕呢，抱着个手炉，坐在那儿活像尊泥塑。

    气氛尴尬又沉寂，只听见扬鞭赶马声和车辙子骨碌碌转动声，直到出了外门，进了京城的街道，两道才渐渐有了鼎沸的人声。

    楚禹缓缓睁眼，“看一看到哪儿了。”

    燕燕坐了这么久，身子都快僵掉了，听他这样问，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我对这儿也不熟，不知道到哪儿了。”

    楚禹乜人，“你鼻子底下长了张什么？”

    燕燕愣了愣，“嘴啊...”

    他翻她白眼，眼里尽是鄙夷，“那不赶紧问一问？”

    燕燕咬着下唇，半压着身子隔帘问道：“劳您，这是到哪儿了？”

    外头赶马的内监道：“朱雀大街南一街，距离鸟市还要拐几个弯儿呢！”

    这个时候楚禹道：“先别忙着去鸟市，往琉璃巷的成家去一趟，本宫接个人。”

    琉璃巷？成家？燕燕抿了抿唇，重新坐了回去。

    得了指令的内监很快转换了方向，掉头往成家去了。

    成家算是祖上有功德，但子孙不肖，一代又一代传下来，再深厚的底子也得被败光，眼下只一个一品大夫的虚衔儿，成瑶的哥子倒还算整齐，仕途顺遂。

    成家门庭煌煌，但内里就没面子上这样风光了，只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妪守门，赶马的内监含蓄报了楚禹的名讳后，很快里头浩浩荡荡出来了一行人。

    成彦孝自己没多大本事，但好在生了一对有造化的儿女，成瑶的样貌算是远近闻名的，性子又好，如今能入得了大殿下的眼，全家都为她高兴。

    虽大殿下有一桩不光彩的事迹，也不是太子了，但老话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帝终究顾念着，又有皇后和梅家在靠山，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成瑶扮得花枝招展出来，楚禹没下马车，不过掀开帘子露了个脸，“一道走吧，本宫带你去逛鸟市。”

    事先并没有准备，这下来 * 得很突然了，成彦孝又高兴，但又难免惶惶上前道：“殿下，微臣的女顽劣，若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

    楚禹看上去真真是好性极了，颔首和煦道：“成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成姑娘温柔可人，与本宫颇有几分缘分，成大人的女儿，又怎会礼数不周呢。”

    这话落在成家人耳中，几乎就是定下来了，个个面露喜色，想象着自家的姐能入皇家了。

    要知道这要是放在以前，就他们家的门第，当个侍妾都够呛的，哪知道如今斗转星移，竟有了这般大造化。

    其实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着一个男子出去游逛，传出去有损名声，但这种好事，成家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个，只见成瑶踩上了垫凳，大殿下递了手来，她搭上他的手，旋身一转，就钻进了马车内。

    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成家人也都各自眉花眼笑回去了。

    成瑶是进了马车，才发现里头还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她见过，就是那日在梅苑遇上的姑娘。

    瞧瞧她，又瞧瞧大殿，成瑶心里犯嘀咕，殿下既要邀她出来玩，为什么还要带上别人呢？

    但这种话终究是放在肚子里的，不能轻易出来，面上还是落落大方，朝燕燕一笑道：“又见姑娘了，好巧，还不知姑娘叫什么？”

    燕燕眼观鼻口观心，不带一丝情绪道：“我叫燕燕。”

    燕燕？竟不是那位细珍女官？

    成家到底门第不显，对于皇宫里的消息自然也不够灵通，他们只知道楚禹有两个贴身女官，是皇后娘娘给的，一位之前得病挪出宫了，眼下也就只剩细珍一位了。

    但从来没听过什么燕燕呐？

    成瑶的装扮已经算是一等一的了，但外面的东西哪里能比得上皇宫御供的，那样精美的绣花，那样一水儿光滑的皮毛，还泛着金银线的暗光，更别提那头上的簪钗环佩了。

    和燕燕一比，她的扮就显得寒酸不少，这么一看，倒显得她像是个丫鬟，人家和楚禹是一对儿的。

    若只是一个普通宫人，何以能有这样的体面尊贵，成瑶留了个心眼，算回去派人听听消息。

    她半带含羞望向楚禹，“殿下...您缘何想起来带臣女去逛鸟市呀？”

    楚禹牵了牵唇角，“听闻成姑娘颇喜鸟雀，便想着一道去逛逛，”

    既然大殿都 * 她喜欢鸟雀了，她就是不喜欢也得喜欢，不过带姑娘去逛鸟市，倒是很新鲜很稀奇的事情。

    二人并不因旁边还杵了一个燕燕有所拘束，仍旧是谈笑风生，要楚禹，哄骗起姑娘来还颇有一套手段，他不谈山河谋略，只女孩儿们都喜欢的趣闻怪谈。而成瑶呢，有心攀附，不论人什么，都一概应下，再适当发表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一路上也算是很圆满了。

    燕燕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成瑶见楚禹得有些口渴了，才对燕燕柔声道：“燕燕姑娘，能麻烦你将茶壶给我一下吗？”

    四面三方的排座，中间一张玲珑八宝桌，三人各自占着一边，茶壶的位置确实更靠近燕燕这边。

    燕燕面无表情，将茶壶往对面的成瑶那里推了一推，成瑶道了声多谢，而后将取了茶盏，斟了一盏茶，亲自送到楚禹面前。

    “殿下，您喝口茶吧。”

    真是个体贴温柔的姑娘，燕燕心里这样想。

    楚禹好，含笑正要接过茶盏，却在成瑶松手的那一刹那，任由茶盏摔了下去，砸在他的身上，晕染了天青色曳撒。

    成瑶怔了一下，复赶紧解下帕子，想替他擦掉水渍，“臣女愚笨，臣女愚笨，殿下莫要动气。”

    燕燕在旁冷眼看着，此刻竟生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甭管刚才两个人聊得有多投缘，真像知己故友一般，一出了事，君臣之分立竿见影，他要是不计较，那是他脾性好，主子开恩，他要是真计较，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就是身份的差距，这就是尊卑之分。

    楚禹看不出喜怒，淡声道：“无妨，这茶水有些烫，一时滑了手罢了...”他着，望向一旁端正坐着的燕燕，“擦一下。”

    原本正算看热闹的燕燕眉头一皱，看着拿帕子的成瑶，觉得好奇怪，为什么非得要她擦呢。

    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为了告诉成瑶她就是个丫鬟？

    不论是哪种原因，她最后还是得硬着头皮，慢慢挪到楚禹那头，解下随身的丝帕，一点点低头给他擦着那片深色。

    好巧不巧，这深色的位置，甚是尴尬。

    碍于还有个成瑶，燕燕只得一只手撑着坐垫，微微弯下脖颈，保持一段间距。

    可楚禹却偏偏不想让她好过，把她那薄瘦的脊背往下一压，暗声道：“好好擦。”

    燕燕手撑不住力，她失声一呼，一下子整个人没了进去。

    再抬头时，成瑶 * 已经红了脸别过头去，燕燕揉皱了掌心中的帕子，看着面色如常的楚禹，明白他是故意想让自己在成瑶面前出糗。

    恰时马车停了，内监在外道：“殿下，鸟市到了。”

    三人陆续下了马车，楚禹还不忘搀扶一下成瑶，那搭在人肩上的手，微微拢住，简直是体贴入微极了。

    燕燕呢，提起裙子腾地一下自己蹿了下来，迎面的寒风刮着她的脸，脸上的燥热渐渐褪去，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量起这个鸟市来。

    这个天儿，又将近年下，能开门做生意不算多，寥寥几只笼子挂在店门口，里头的鸟雀冻着直蹦跶，时不时一声尖叫，像极了对严寒的抗拒。

    燕燕看得直摇头，早了这个天儿没什么好逛的，楚禹倒好，非要带人家姑娘出来凑这个热闹，这也就罢了，还非得拉上她。

    再回望二人，还在离马车不到几步的距离笑，你一言我一语的，燕燕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人家不是真要看鸟雀，而是随意找个由头出来谈情爱，在此之余，还不忘给她秀一把。

    燕燕吸了吸鼻子，抱着手炉，决定自己逛鸟市。

    总不能白出来一趟吧。

    她随便进了一家店，老板倚在柜台前嗑瓜子，见客来了也没太大的兴致，“客请随意，若有看上的，直接询价便可。”

    燕燕应了下来，转头看着那些个鸟笼，一个个顺着望过去，在那些蔫儿巴里找到了一只蓝额红尾鸲。

    她对鸟雀其实没有什么大研究，早先也是因为听这儿的鸟市热闹，但眼下这个天儿是热闹不起来了，非得等到开了春融了雪抽了芽长了花，那个时候才能有点意思。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看鸟，为了显示她是真想来逛鸟市，而不是跟那两个谈情爱的凑热闹，非得买一只回去才算合意。

    姑娘家挑东西，只看颜色艳不艳，长得好不好，这只蓝额红尾鸲身量巧，色泽亮丽，羽翼丰足，一看就是姑娘最喜欢的那种类型。

    她问老板，“这鸲鸟没病没灾吧，好养活么？”

    老板当然，拍了拍手里的瓜子壳，上前道：“姑娘您可太有眼光了，这只蓝额红尾鸲是秋日里才进的，养得又肥，精气神还好，这么冷的天，您瞧...”他拍了拍笼顶，那鸲鸟就发出了绵长清脆的叫声，“多响亮！这鸟连着笼子，我只收您二两银 * 子，不过分吧！”

    这个价格在京城这地界儿上，确实是不贵，燕燕想了想成，下意识去摸腰间的荷包，却想起来她如今身上可没钱了。

    老板看她摸了半天有些讪讪，稀奇道：“您扮这么富贵，身上没装钱？”

    “没有...”燕燕歉意一笑，“忘了，您且等等，我回车上去拿钱。”

    一看就是个平日里富贵久了的，吃穿用度样样有人伺候，还要钱做什么，老板冲她摆了摆手，燕燕便出了门去找楚禹。

    二人还并肩在不远处的一家鸟店门口话，燕燕跑上前，有些气喘吁吁，拉了拉楚禹的衣角，“带钱了么？”

    谈话就此被断，楚禹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要钱？要多少？”

    就是这种平平淡淡的语气，像出来逛街的姑娘没带钱，很自然而然去找自己亲近的人，一摊手，给点钱。

    燕燕二两，楚禹却直接将钱袋子全给了她。

    成瑶愣愣看着他俩，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能熟稔到了这种地步。

    没有拘束，更没有每一句话都要斟酌。

    燕燕坚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做法，摇了摇头，从钱袋子里拿出了二两，其余的全还给他，“好二两就二两。”随后一溜烟又跑了回去，将那只蓝额红尾鸲买了下来。

    她高高兴兴提了鸟笼子出来，这么多天，终于有一件真正开心的事情了，原来什么荣华富贵都不重要，重要的，能叫人发自肺腑笑出来的，还得是有血有肉的活物。

    她一跑，那红尾鸲就叫一声，跑回马车里，将鸟笼好好安置好，这才重新出来。

    成瑶对鸟雀着实是不感兴趣，她一门心思全在楚禹身上，虽楚禹和这位燕燕关系匪浅，但也没有因此薄待了她，那样随和的语态，和她笑起来真是家常极了，让成瑶一度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和他携手与共了。

    一圈逛下来，鸟雀没看几只，关系却亲近了不少。

    当然，这仅限于成瑶自己的感觉。

    正算回去时，五城兵马司的人却匆匆而过，成瑶未免有点害怕，往楚禹那边缩了缩，“殿下，是不是出事了。”

    叫住前去看热闹的一个人，那人一拍大腿道：“哎哟！是忠王府出了人命官司！你真是，这才多久，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