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因着六宫大封,近些日子宫……
因着六宫大封,近些日子宫里倒是喜气洋洋的,连华阳殿那几位不常见的娘娘们也出来露面了。
星月的册封礼是与张美人一同办的,李婕妤,谢才人与江才人要比她们晚两天,内廷府的司礼太监有些不解,跑去问总管:“怎么这许昭仪同张美人一起行的册封礼,这不合规矩吧,按着位份来,得是昭仪娘娘和李婕妤一同册封才对。”
总管正忙着,听他问这蠢话就来气没好气道:“你也是脑子让猪油糊住了,这许李二妃素有龃龉,李婕妤当初为何降位?许昭仪又是从哪个宫里出来的?你动脑子想想,能把她俩放在一起吗?指不定册封礼上一个不快活就要闹起来,到时陛下还得问责咱们这帮做奴才的。”
司礼太监颔首道:“倒也是,李婕妤脾气一向不好,听闻这许昭仪有过之而无不及,咱们寻常与她接触不多,这回六宫大封是庄重的大场面,还是得仔细些。”
册封的珠冠和吉服已提早送到了长信殿,册昭仪的吉服是妃红色,以细密金线绣制成鸾羽繁花,压边缀以大片的石榴和牡丹,裁剪得体,以富丽庄重为主。
珠冠是雕花镂金为底,镶嵌玛瑙,红玉,珍珠等翠宝,最顶头缀着一颗圆润透亮的猫睛石,两侧有弯月长钗,垂下琳琅璀目的细金流苏。
宫里服制有规矩,嫔妃的步摇流苏皆不能过脸,吉服也有旧制,妃位可用素金,昭仪可用妃红,婕妤可用墨绿,再如张美人册封的吉服是靛青,珠冠是缠丝银底,内廷府已尽量在不违制的条件下,将星月的吉服珠冠制作的精美华丽。
原是因为之前赶时间,内廷府赶工制作了一件樱粉色的吉服,送来长信殿后被星月直接扔了出去,对内廷府太监道:“弄的什么寒酸东西,本宫是被入冷宫了吗?回去告诉你们总管,少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糊弄本宫,什么粉的嫩的,忒家子气,成心让本宫丢人的吧,怎么不见你们给贤妃用这些东西,是量着本宫好糊弄吗?”
东西被扔回内廷府,总管心里就后悔不迭,实在是时间赶得急,礼部又催命似的,一下要制这么多吉服出来,织造司日夜赶工都喊忙不过来,还是贤妃娘娘给他们出的主意,让拿前朝未用过的旧制来改,反正从前又不是没有这么干过。
不知是不是被许昭仪识破了,不然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又嫌弃粉色家子气,不过内廷府的人也明白,从来得宠的妃子多少都有些跋扈,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常年伺候这些祖宗,心里还是有些数的,许昭仪还算好的了,除了骂回去让重做,竟也没为难别的。
若换了往年李婕妤那样的,才要遭罪呢,不过今年倒是奇了怪了,怎么长恩殿那边不吵也不闹的,大抵风光日子过去了,人也消停了。
十五是吉日,星月和张美人同行册封礼,宣旨的是礼部侍郎德保和荣国侯海业。
星月与张美人一同领旨谢恩,跪领册宝,随后前往寿极殿聆听太后教诲。
张美人素来少见人的,她性子恬淡,是先帝赐予潜邸的侍妾,太后对她印象一直不错,如今她得以晋封,人也欢喜,满面红光,倒似年轻了几岁,太后叫她坐下,慈爱的笑:“现今做了美人,日后可要常来寿极殿陪陪哀家啊。”
张美人忙起身福礼:“臣妾能得晋封,全是仰承太后娘娘慈喻,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笑道:“得了,坐吧,你们潜邸出来的,除了贤妃都是一样的性子,全这么静悄悄的,哀家真不知道陛下当年在潜邸是把你们给怎么着了,都是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老气横秋的。”
张美人生硬一笑:“陛下仁善,是臣妾们不能体贴君心。”
潜邸,提起潜邸,她属实不愿再回想。
那些年冷如冰窖的日子,足以让人把一颗真心熬化了,把一腔热血熬凉了。
当年谁能想到四王爷有做皇帝的那一天呢,从前先帝最属意三王,夺嫡之争最惨烈时,陛下和五王,九王都曾被幽禁府邸半年余。
先帝下御旨苛责几位王爷勾结朝臣,心怀不轨,严令他们不许上朝,不许出行,宫里的娘娘们哭啊闹啊,前朝后宫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那些年的陛下,冷的像终年不见日月的一潭幽井,何曾有过一丝人气儿。
要不,如今的嫔妃是赶上了好时候,赶上了陛下春风得意的时候,像登基之后才入宫的李婕妤,许昭仪,哪里能知道她们当年的苦。
太后叫星月也坐,而后给张美人道:“这是长信殿的许昭仪,你们之前大约也没怎么见过,今儿可算是照面了。”
星月笑:“见过的,宫宴上见过,张美人生的漂亮,叫人见了眼都移不开,就是坐的有些远,臣妾脸皮儿薄,也不好意思过去问个好。”
太后指着星月,对张美人笑道:“这丫头就是一套一套的,难怪哄的皇帝都心花怒放。”
张美人抿唇一笑,抬眼量了星月又默默低下头。
原来陛下如今喜欢这样的姑娘,如春花般烂漫恣意,从她身上见不到一丝怯懦,写尽意气风发。
陛下当年失意时,他要他身边所有人陪着他苦痛淋漓,若谁露出个笑脸让他看见,都是要死的罪过。
那些年的潜邸,不是人间,是炼狱啊,贤妃进府是最晚,不过一年就生下了大公主,同年陛下就登上大位,从此江山易主,天地一新。
而今陛下成了帝王之尊,他便宠起那些活泼的,任性的女子,连女人们的脾气也能纵容许多了。
张美人想,或许她们是错了时候,她们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蹚出一条血路来,甚至亲眼看见过宫变之时陛下站在亲兄弟的身后,毫无预兆的捅下一刀,于是九王倒下去了,陛下站起来了。
帝王之路,注定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从潜邸跟出来的人,没有几个得宠的,她们见过他最落魄的时候,见过他最疯魔的时候,所以注定,要成为那座旧王府一般的人,被冷落在陛下过去那段不堪的岁月里。
旧人留在旧时,新朝亦有新人。
了会话,太后吩咐人添些茶水点心来,宫女端上两碟糕饼,红的是玫瑰酥,白的是牛乳糕,玫瑰酥是酸甜口,做成花瓣状,用熬好的玫瑰樱桃酱做馅料,牛乳糕虽是传统做法,不过添加了蜂蜜,更香甜些。
寿极殿用的自然都是好东西,这牛乳糕里加的蜂蜜还是淮南上贡的栀子蜜,蒸过之后仍旧清香有余。
星月就着茶吃了一块玫瑰酥,阿珠递上帕子给她擦嘴,汪植站在一旁,作势要接过用完的帕子。
太后喝着茶,隐约瞥了几眼,而后轻启声:“哀家瞧许昭仪身边的内侍,生的一副好面貌,倒有些眼熟呢。”
太后身旁的姑姑笑起来:“昭仪娘娘眼睛最刁钻,她自己长的好,便把满殿里都放上俊俏人,像奴婢们这般长得丑的人,怕是连长信殿的大门都进不去。”
星月笑道:“这是哪的话,姑姑要来,我欢喜都来不及呢。”
而后望了汪植一眼,淡声道:“他原是御膳房的人,与后宫离得远呢,太后大约是记错了吧?”
太后笑了笑:“兴许吧。”
一手撇了撇茶叶子,又道:“能从御膳房出来跟了你,也是他的造化。”
从寿极殿出来后,星月问起汪植:“从前你与太后见过吗?”
汪植躬身一笑:“奴才这条命,还是太后救下来的。”
星月瞧了他一眼:“本宫记得你我是同岁,你是先帝末年入宫的吧?”
汪植回道:“是,十六岁入宫,正赶上新旧交接之年。”
星月问:“你最早不是御膳房的吗?”
汪植道:“奴才入宫那一年,最起先是在先帝的御前茶房办差,跟着侍茶的老太监学规矩,那一年宫里在传立太子之事,前朝后宫乱成一锅粥,那时先帝爷极属意三王爷,称他是国之栋梁,可堪社稷,三王出自诚妃娘娘,诚妃又是先皇后的嫡亲妹妹,背靠母族,在宫里极有地位。”
“当时朝廷里太子之争屡屡提起,诸位王爷拉帮结派,手足相残,先帝常常半夜都在哀思叹气,曾有传言,先帝留了遗诏传位三王,那时陛下和九王也是大热的人选,先帝为了巩固三王之位,将所有皇子全都分封赶去了偏远地州,并曾下旨意,令太后和九王之母仪妃陪葬皇陵,不过太后和仪妃不从,愤然抗旨,后来不知怎么的,诚妃与一个假太监何扇的苟且丑事就被揭了出来,内监司去查,才发现这诚妃原来多年在后宫蓄养假太监与自己偷欢,每逢内监验身时便与自己在内监司的心腹里应外合,瞒天过海,这便是先帝末年的“宦官案”。”
“而后先帝震怒,下旨赐死诚妃,内监司,内廷府牵连杀了一帮人,未久后先帝便骤然暴毙,宰执拿出遗诏,称先帝传位三王,可仪妃也拿出遗诏,称先帝赐死三王,这又是后来的“遗诏案”,此时太后也言之凿凿证明赐死遗诏乃是先帝亲笔所写,盖因诚妃秽乱宫闱,先帝憎恶至极,疑三王血统,要诛杀他,三王在朝野议论中不堪受辱,自尽身亡,紧跟着就是诸王进京,内宫大乱。”
汪植边走边,脚步也轻缓下来:“奴才当时记得真真儿的,十几个王爷进京,最后杀的就剩零星几个了,仪妃自戕,留遗言求太后保九王一条命,可惜太后还是没保住,今上也是个狠角色,自己要登大位,怎么能留一丝隐患呢?”
“后来活下来的只有六王和十三王,一个生母是异域女子,一个腿脚不便,永无继位之可能,陛下登基后,奴才被梁少监挑中,成了他的徒弟,宫乱那会子奴才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亏的有个唤作玉兰的宫女姐姐一直照顾我,后来玉兰被一个叫何忠的太监凌/辱,她悲愤难当投水自尽,奴才那时年轻气盛啊,一状把那个何忠告到内监司,还满心欢喜的等着给玉兰报仇雪恨。”
星月听他诉起前朝往事,仿佛从那只言片语中,能看见她未知的北周岁历。
她记得北周宫变时,星河正被赐婚给太子,那时也是她们许家的风雨前夕。
在遇到皇帝之前,他们各自,也都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啊。
汪植接着道:“等那个何忠被拉到内监司时,奴才才发觉,原来他就是那个与诚妃苟且秽乱宫闱的假太监何扇,奴才以为他早就死了,毕竟当初是先帝亲下的剐刑,可谁知他改头换面成了何忠,又拜在新帝近侍王慎大监名下,成了他的干儿子,于是奴才告发不成,反被诬陷,何忠诬告我净身不全,奴才被拉回去挨了二遍刀,内廷府不给药,太医署不给治,险些死了过去,也是因此,奴才与梁少监师徒情断。”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奴才与何忠的争端传到太后耳边,太后知晓何忠凌/辱宫女之事,便赐了药给我,救了我一条性命,之后奴才进了御膳房,便再没见过那何忠,也许他早成了一捧青灰,他身负宫闱秘辛,断然活不长久,若是谨慎微做人,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偏他不长脑子,敢在宫里肆意妄为,太后自然留不得他。”
星月道:“难怪太后总,比起前朝,我们如今的日子已是极安生了。”
汪植只是一笑:“您瞧着太后慈眉善目的,只是能从刀尖上舔血走过来,一路坐到太后位置上的女人,又怎么会是简单的人?”
星月道:“这宫里,深深浅浅的事多了去了,那些旧时恩怨何必深究,我只看我自己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