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九月中旬,圣驾从上京启程,……
九月中旬,圣驾从上京启程,前往玉都围场秋狩,随行有嫔御内侍,宗亲近臣数百,浩浩荡荡的队列自永定门前开拔。
秋狩是老祖宗留下的旧规矩,北周以战立国,太/祖立下规矩,每二年下玉都围场狩猎一次,以此告诫子孙勿忘国本,兵强马壮方是强国正道。
这回秋狩,除了因三公主还留下照看的李婕妤,余下嫔妃俱是跟着出了宫,星月的车驾位于二妃之后,有随行的官员瞧见了,私下里讨论起来:“那顶红盖璎珞的车驾想来便是那位新宠许昭仪的吧?”
人回:“正是,听出自北巷医女之列,容貌艳绝,六宫无人能及,承宠未足半年便跻身昭仪之位,陛下偏爱太过,恐招人非议啊,实在任性了些!”
旁人笑道:“你我不是正在非议吗?”
又有人道:“一朝天子一朝气象,今上就是这样的脾性,莫医女,便是再低贱些,天子要宠爱她,咱们又能如何呢?像前朝,寡妇为妃,臣妻入宫的事还少吗?”
提到寡妇为妃便是忌讳了,一众人就跟针刺了背似的慌忙噤声,唯恐被人听去了要倒霉。
抵达玉都后,圣驾嫔御先行入住行宫,由玉都宗族昌平侯赵豫理侍奉,赵豫乃北周皇室宗族,祖父为已故的旻王爷,传嗣降爵后,由先帝下旨册玉都赵氏宗族为昌平侯。
据现今的昌平侯爷,是个极温厚的老好人,偏安一隅,从不掺和朝野之事,因此皇帝也愿意给这位宗族亲戚几分恩重体面。
还有一桩事,倒是听闻这位侯爷前两年娶了一位出身东魏的贵族女子为继室,先侯夫人出自北周瑶州望族金氏,如今的夫人是东魏的江北名门林氏。
其实两国通婚不是没有,但大多是民间南来北往的商贾之家嫁娶较多,贵族之间通婚向来是极少数,不免为人传论。
圣驾入别宫后,昌平侯特意嘱咐夫人,要安顿侍奉好随行宫妃,切勿慢待。
又道:“宫里先尊贵的是贤妃与熙妃二位娘娘,虽是同位,不过历来认为贤妃更尊一筹,所以宴席时,要将贤妃放在左边首位,将熙妃放在右边首位,还有新晋封的许昭仪也是红人,要坐贤妃身侧,将熙妃身侧的位置留给张婕妤,另有两位才人便酌情安排。”
夫人林氏应声是,又轻笑起来:“早就听闻许娘娘宠贯六宫,姿容绝艳,终于可得一见,不知道有没有我们东魏的姑娘美丽。”
昌平侯笑道:“东魏的美人都是什么样,可有比得上你的?”
林氏嗔怪道:“侯爷短见了,东魏是花一般风流的地界,最是滋养美人,从前文人书生还评出过个东都十艳,有辅治公府的姐妹两个,有宫里的两位公主,有南阳侯府的四姑娘,有金陵的陈氏,江北的林氏,青州的高氏,并州的罗氏,堪称百花盛景。”
着又有些惆怅:“可惜都成过往云烟了,如今的十艳,死的死,散的散,许家灭门,姜四难产,罗氏姻缘不顺,妾又远嫁北周,美人又有何用,不抵人间愁苦啊。”
昌平侯拍拍她的肩道:“北方气候苦寒,你这娇滴滴的美人千里远嫁来这里,倒是苦了你了。”
林氏腼腆一笑:“罢了,不提过去,侯爷待我真心,妾便不觉得苦。”
别宫为圣驾摆宴接风洗尘,宴席上,昌平侯唤来玉都最靓丽的歌舞姬妾作舞献艺,可是废了不少劲才搜罗来这些冰肌玉骨,脚步生烟的美人。
一舞毕,瞧着皇帝多看了几眼,昌平侯便道:“这些舞姬技艺娴熟,身姿曼妙,陛下若是喜欢,不如带回上京,闲暇时也可添个乐趣。”
皇帝还未开口,贤妃在一旁咬牙切齿道:“昌平侯有心了,陛下勤于政务,寻常不赏歌舞。”
星月正在桌前夹鹌鹑蛋,一颗一颗的鹌鹑蛋剥的光溜,浸在汤汁里怎么都夹不起来,星月气这个蛋不老实不给她吃,一筷子给戳碎在盘里,正巧听到贤妃的话,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皇帝偏头问她:“你笑什么?”
星月无奈回望,像是念书开差的弟子被夫子抓了个正着。
怎么皇帝就盯着她,贤妃话不被问,她就笑了声就倒霉被质问。
于是她回:“贤妃娘娘一片良苦用心,臣妾感怀,故而会心一笑。”
又故作娇声道:“臣妾心疼陛下,怕您累着。”
皇帝被她膈应的如芒在背,捏着酒杯道:“你快些滚吧。”
星月撇嘴:“陛下真是没良心,臣妾自讨没趣。”
皇帝冷哼一声:“朕的后宫里,有你一个妖精足矣,再多了受不了。”
星月便笑道:“那若是陛下不爱美人,就给臣妾得了,臣妾喜欢歌舞,也爱美人,至于陛下,便收收心思,不要多想了。”
皇帝饮了口酒,慢声道:“怎么朕就不能欣赏歌舞了?食色性也,美人环绕,岂不美哉?”
星月在座下,又夹了一筷子菜,慢吞吞的咽。
得,不就是喜欢看人吃醋的样子吗,便恶心恶心自己哄哄他吧,谁叫往后还得指望他呢,檐下低头,良禽择木,不算违心。
于是星月笑了笑,顾盼而望:“陛下好不知足,这满殿其中,还能找到比臣妾更美之人吗?陛下已得极品,竟还要惦记别的美人,臣妾心里可不快活了。”
皇帝轻笑,与宴席中亲近臣侍道:“你们听听,竟有如此狂傲之人。”
他复言:“不过朕心甚喜。”
昌平侯闻言忙附和:“娘娘天姿国色,舞姬岂敢媲美?娘娘若喜欢,只管拿去赏玩。”
着又问左右:“那坛子陈年的女儿酿呢,不是让夫人去取了吗,怎么还没过来?”
下人回话:“这就去催。”
不多时,昌平侯的夫人林氏带着抬酒的厮从偏门进来,向皇帝请安后道:“这坛子是百年的老窖女儿酿,文帝十七年间秋狩时在玉都别宫存了二十坛美酒,如今仅剩这最后一坛,今日取出来献与陛下和诸位娘娘,贺陛下登基以来头回秋狩,妾以美酒敬陛下,愿陛下武帝启世,四海升平,百世扬名,万古流芳。”
林氏上前为皇帝斟酒,昌平侯与有荣焉的看着自家落落大方的夫人。
皇帝举杯道:“承夫人美言,愿朕武帝一朝,能真正做到河清海晏。”
林氏颔首而笑,随后沿席而下,为贤妃,熙妃斟酒,再下,至星月桌前。
陡然抬眼,望着眼前那张有些熟悉的如花美面,酒勺在手里握住,竟一时不能言语。
三姑娘,三姑娘不是早应该死在诏狱那场大火里了吗?
如今却活生生在这里坐着,还成了北周的昭仪娘娘。
是她认错了?不,不是,这位昭仪娘娘分明也姓许,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林氏颤着手为星月斟酒,东都贵女,储妃之妹,诏狱罪囚,北周昭仪。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把这些事情串起来。
反倒是星月自见了她第一眼后,便一直默默注视着她,在她斟完酒后,轻启声问了句:“江北林姝?”
星河册储妃大典上的贵女司礼之一。
酒勺掉落在红木雕铜的桌角,磕下沉重的一声,林氏惊慌失措的捡起来,昌平侯怒道:“夫人,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不要惊到昭仪娘娘。”
皇帝摆了摆手:“无妨,昭仪胆大,不怕吓。”
星月捋着耳后的盘发,静静道:“夫人头回侍奉宴席,难免惊乱些,陛下都了,不妨事。”
宴席散后,夜已沉了,丝竹撤下,舞姬退去,徒留满殿辉煌寂寞。
林氏在廊下吹冷风,不知是不是酒气上头,她有些晕。
此时有宫女前来寻她,福身道:“昭仪娘娘想要见夫人,请夫人随我移步。”
林氏正满肚子求解之问,随那宫女绕过长廊,来到一间亭前。
星月正坐在亭间喝茶,见到她便笑起来:“林六姑娘,他乡遇故知,当算喜事一桩。”
她:“本宫如今是昭仪许氏。”
林氏望着她,惘然一瞬后,也缓缓一笑:“是啊,三姑娘已死,您早已不再是储妃之妹,现今的您,是北周的昭仪娘娘。”
星月道:“本宫还未问,你又是怎么嫁到北周来的,本宫记得你许给了永川郡王,他人呢,死了?”
林氏苦笑,随后释怀一叹:“倒是没死,只不过换了个人娶,辅治公府那桩案子后,东都发生了许多事,圣上立静安王为太子,我姐姐悔了与赫海侯的婚事,许婚给新太子,谁知不久后信王就举证弹劾新太子,条条罪状触目惊心,朝野两派相争,新太子被冷弃在青州,信王成了无冕储君,可谁知信王府中三子接连而死,东都天有异象,钦天高台垮塌,有大道算卦,言曰信王是地头蛇,新太子是真天龙,蛇不可压龙,终究自取灭亡,而我家之前与新太子有了瓜葛,纠缠到党派之争中,永川郡王怕受连累,因而退婚,父兄无奈,愿将我嫁到赫海侯家,重修两家旧好,可谁知姐姐又以死相逼,要重新许嫁赫海侯,侯爷喜爱姐姐胜过我,即便曾被悔婚也愿意接纳她,我二度被弃声名尽丧,我也不愿再留在那看似繁华实则遍地腌臜的地方,便自求远嫁,经姑母媒后,来到北周嫁给侯爷,在我嫁来以后,听闻后面几个姐妹的婚事,也大抵都不如意,受太子所累,受长姐悔婚拜高踩低之名所累,纷纷成了家族弃子。”
星月撇茶,冷笑道:“李昀还真是贯会玩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他们争来斗去,倒连累你们遭殃!”
林氏道:“其实你走的早,反而是好,你不知道,后来的东都有多乱,有多少名门望族树随风摆,夹缝求存,清流名门俱成了乱流啊。”
罢又叹:“罢了,旧人旧事,何必再提。”
她望着星月,又淡淡一笑:“今日你我重逢,也算重生之日,你已不是许三,我亦不是林六,过往忧愁俱散矣,东都女今成北周妇,从此便换个家乡吧,人总是要长大的,愿你我都能安安心心的,在这里重新活出一片天地。”
星月起身,拍着亭中木栏,迎长夜秋风道:“是啊,人终究要长大的。”
林氏有些担忧:“三姑娘……”
顿了顿又道:“如今该称您为娘娘了,虽有千言万语,但实在不能多,这里是北周别宫,您与我相见,若被人瞧见了,传至御前怕是不大好,万一陛下要查您的来历,岂不是对娘娘处境不利?”
星月道:“无妨,他知道我的来路。”
林氏犹豫道:“陛下竟然已经查出来了吗?那您……”
星月回她:“不必担心我,这不是尚还健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