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惊变 ·

A+A-

    “陛下您节哀, 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杨英看着外头的光熹微,终究忍不住向像枯坐了整夜的皇帝低声劝道。然而皇帝朱彦清恍若未闻,他仍那般呆呆的坐在床边儿, 手里还握着那只已凉得透骨的手,怎么都舍不得放开。

    天光大亮的时候,杨英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已沙哑的不成样子, 可仍旧带着属于帝王的威严:

    “查,给朕彻查, 朕要知道到底是谁。”

    杨英只得俯身应下。皇帝终于渐渐缓起了身,俯下腰来将浑身血迹的贵妃抱在怀里。冰凉的温度还是刺得他眼眶发酸,一滴泪就那么滑了下来。他的语气变得缓和了下来:

    “备水, 朕要为贵妃沐浴。

    ***

    等到了七月, 酷热愈发让人难耐。可是在一个连风都消停了的日子,发生了一件大事。长久避居于山寺之中的皇后, 领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入宫。

    皇后脱簪待罪, 亲自向陛下陈情,当年那一场大火里,二皇子的奶娘忠心, 偷偷将二皇子从大火里救出来, 并冒着风险到大钟寺找到她,将二皇子托付于自己。自己那时心有顾忌,只得先隐瞒了陛下,将二皇子寄养在一位翰林家中长到如今。如今眼见二皇子要成年, 不敢再瞒, 特意回宫请罪。

    这出戏倒是与当年三皇子回宫之时大相类似, 引得众人唏嘘不已。皇帝亲自见了那少年,容貌间依稀可辨自己儿时的影子。那时他所居的宫殿失火, 才不过三岁。皇帝探查了一番,便确定了那少年确实是当年的二皇子。

    自贵妃去世后,皇帝大病了一场。如今这一个月以来,身子仍不是很好,不过却恢复了早朝。诸臣议定,皇后和二皇子皆被接回宫中。

    只是众人皆知晓皇后口中的顾忌是什么,如今为何又肯将这二皇子带回宫中,到底还是当初那个凶手去世了。

    众人起来只觉大快人心,也有人暗自嗟叹皇后刘氏走了一步好棋。多年来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如今倒是坐享其成了。

    其实起来这二皇子比三皇子年纪要一些,只是当时三皇子的生母魏氏已觉察出不妥来,便藏在安乐堂中,悄悄将三皇子生下来。再反观那二皇子,可不正是因为当初那一场火灾,这才流落民间十几年。倒是因此依着长序,将二皇子、三皇子掉了个个儿。

    那刚回宫的朱怀常成了三皇子,被陛下封为了豫王,而太子朱辞远则成了二皇子。

    这些天宫中虽对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而端本宫中平静却一如往常。朱辞远曾去南三所探望过他这个亲弟弟几次。怀恩见着两人既不生分,也不疏离,没有别的异常。

    这终究是在七月二十六这一日,原本的平静终于被破。底下的暗潮汹涌,终于还是浮出了水面。

    此时是朱辞远正陪着怀恩给那波斯猫剪着指甲,便有太监前来禀报:

    “殿下,陛下传您到乾清宫一趟。”

    太监面色肃穆,大约是因着杨英的吩咐,暗中给朱辞远递了个眼色。朱辞远明白,这次传召有些不寻常。

    他只是搁下了手中的银剪,摸了摸怀恩的头让她等着自己回来。

    朱辞远一走,怀恩却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出神。倒也没耽搁什么,重新回屋里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细软和袖口处缝制的银票,看着院中蓊郁的草木,有些心神不宁,却仍意志坚定。她想,他这一次能逃出这座皇宫吗?

    ***

    不同于皇帝以往的每一次发怒,皇帝此人性情内敛,往常里,身边的人便都知晓,愈是怒急,反倒愈是暗沉,并不外露。

    只是今日,他像是再也压不住那怒火。他从椅上站起身来,从御案上一把抓起那张信纸扔到了朱辞远面前。

    “逆子!你便是再恨郑贵妃,便从不顾忌她肚子里和你血脉相连的孩子吗!”

    朱辞远原本一路进殿来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隐隐发觉此事可能与郑贵妃的死有关。他原本的确是想着借着郑贵妃生产之际,将其除掉。为郑贵妃备下的产婆之一,便是他的人。只是当夜那般情形,终究没有发挥上作用。

    因他低头看那信,信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那是他的字迹,只是他却是知晓自己从未写过这样的信。而那页底的钤印,他分辨出那是他的太子钤印。往日里为防造伪,盖印时都有着特定的角度,那钤印竟也盖得分毫不差。皇帝暴怒的声音还在从上首传过来:

    “好生算计!你先派了人到广州,将贵妃动了胎气要早产的假消息故意传给江剡,引的江剡连夜里从广州奔袭回京,而你安排的人手却趁其匆忙失了防备将其一刀斩下。而后再买通了太监,将那木盒悄无声息的放到了郑贵妃的宫中。好个手眼通天,好个算无遗策!你可有半分顾及到朕,可有半分顾及那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朱辞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那握起来的手掌将那纸张捏得皱皱的。像是长久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在那一刻蓬勃喷涌而出。他仰起头看向皇帝,声音静得出奇:

    “难道不该吗?”

    皇帝看向自己的儿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儿臣,难道不该吗?郑贵妃害了我的生母,害了宫里那么多孩子,难道不该死吗?儿臣的时候便问阿娘,为什么那个恶毒的郑贵妃可以住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我和阿娘就只能住在这间破败的安乐堂里。那时阿娘便同我这样,她,五指尚不齐,偏私之心人都会有的。父皇从未问过自己,是否偏私过甚或纵容过甚。贵妃今日之死,不是因为父皇的偏私和纵容吗?儿臣不是凶手,父皇的偏私和纵容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抬首看着皇帝,声音那么平静,然而猩红的双眼却出卖了他此时的情绪。他的父皇,因为他的心爱之人指责于他。但是这种悲痛,只能拼命的压在心里长长久久的,悄无声息的。

    “逆子,你在什么!”

    皇帝像是被他最末的那一句戳住了痛脚,他哗啦一声将一旁的上方宝剑拔了出来。他摇晃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剑尖指着朱辞远的咽喉。朱辞远却不避不让,只静静的看着他的父皇,看见他父皇脸上的愤怒、眼下的青黑以及忽然在这一月之间斑白的两鬓。

    他突然明白,他的母亲错了。不是偏私,是偏爱,天下独一份的偏爱。那种无论是非曲直或对错,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维护你,与你同仇敌忾的那一种偏爱。

    那一刻,朱辞远突然扪心自问,他有没有给过怀恩这样的偏爱答案是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眼看殿内的气氛这般对峙了起来,杨英赶忙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腿:

    “陛下,陛下您三思啊!那是您的亲生儿子,是大端的皇太子呀。”

    皇帝举着的剑却纹丝不动。殿内僵持了许久,剑才“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不知是皇帝终究顾及着这个亲生儿子,还是顾及着江山,终是没有将那剑尖刺到朱辞远身上。

    皇帝转过身来背对着他,深深吐纳了一口,才缓缓道:

    “传朕旨令,太子残害贵妃及皇嗣,即日起圈禁于南宫,非朕旨令永不得出。”

    直到朱辞远被压下去。皇帝耳边还是久久徘徊着那句话。

    “杀贵妃的凶手不是儿臣,是父皇您的偏私之心。”

    这话像一个魔咒一样,久久徘徊在他耳中。突然他觉的口中腥甜,“噗”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杨英见状大惊,忙去扶皇帝,焦急地派太监前去传太医。

    ***

    朱辞远坐在南宫里那间他熟悉的书房里,听到有人走进来,他抬头一看是长宁。他终究苦笑一下:

    “怀恩呢?”

    长宁有些不忍心,低声回禀道:

    “殿下,怀恩寻不见了。”

    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在他看见那封盖着他钤印的信开始,他就猜到了。能偷到他钤印的,熟悉他的字迹,且还能熟悉他的书信习惯及用印习惯的,也只有怀恩了。

    太阳一点点的沉下去,房里的光暗淡了下来。这样闷热的夏日,他却生出一股凉意来。这才觉出这偌大的南宫,原来这般萧索孤寂。

    从前那个他赶也赶不走的姑娘,到了今日,终究是不要他了。

    ***

    比起乾清宫的剑拔弩张,朱承昭此刻倒十分安闲,摆弄着指尖的棋子,轻轻巧巧的落在盘上,倒是心情极好的模样。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皇帝对江剡的疑心,江剡被发落到广州,贵妃难产死去,太子因他的布局而被皇帝厌弃,皇后顺利回宫……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心满意足的看着棋盘上的黑子,吞没了大半。却在此时,望安慌张赶来:

    “世子爷,令英这几日一直联系不上。奴才方才一一查看,发现咱们安插在各宫的探子,竟被拔除了大半!”

    哗啦一声,整个棋盘被掀到了地上。朱承昭看向望安,目光仿佛要吃人,阴沉的可怖。

    “把怀恩给我抓过来。”

    这令一下,不一会儿怀恩便被带到了这宫殿里。没有挣扎,身后的望安推了她一把,一个踉跄便直接扑到朱承昭的脚下。朱承昭却毫无怜惜之心,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提到了自己面前,笑得阴冷:

    “你敢背叛我?”

    怀恩看着面前这张阴沉得有些可怖的脸,发现自己并没有往日里的那般恐惧,内心反而安静下来。她笑了笑,笑得灿烂:

    “是奴才。怎么?世子爷以为我经了那么多事后,还会任你摆布、任你捉弄吗?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世子爷您屡次利用我、屡次耍弄我的时候,没想过今日吗?”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