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星河第九(3) 金子的熔点是什么
擂鼓阵阵, 凛风如刃。
两头一模一样的水麒麟步调一致,如同照镜子一般,就连爪子拍下时细微的动作都相同。
明觉踩在了干涸的湖底, 臂上一道血口,正洇出了一缕深黑。他不由挑眉:“想不到还真有亲眼见到水麒麟的一天。嗯?不是早就和上星君一起死在了那场大战之中吗?”
“对啊, 本来就是彻底死掉了, ”红螺虽不能动, 语气却毫不客气, “你想要的麒麟角根本就不存在。”
“是吗?”明觉微微一笑,转向了阮潇,“你呢?”
一缕疾风擦过了阮潇的面颊,原本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忽然解除了禁制。
“你到底想干什么?”阮潇厉声道。
明觉似乎被她逗笑了:“我想的事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慢慢地走了两步,两头水麒麟便立刻护在了阮潇身前, 猛烈地冲他咆哮, 大有不让他靠近之意。
“上古神兽训得跟狗一样, 真不愧是同尘君的徒弟。我是曾听, 上星君在世时养的那头水麒麟与同尘君极为亲厚。不过没关系,两个畜牲罢了, 只需要拿到麒麟角,一切都会改变的。”
明觉露出了一贯蛊惑性的笑容,掌心的魔气逐渐生成了一把长剑。
在他逐步靠近时, 无数魔气隐隐从足下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逐渐聚拢。
阮潇闻到了魔特有的气味。准确地,是一种难忍的腥味。
身前的两头水麒麟猛地扑向了来人,然而这一次却未能伤及他分毫。只见明觉手中持有一截玄骨,放于唇边。
喑哑的乐声如同诅咒,将两头水麒麟禁锢在了原地。阮潇的视线里, 其中一只隐隐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半晌,明觉笑了:“蟠龙骨的确是个好东西。龙乃天地最后一位旧神,自然能压住麒麟。”
他慢悠悠地靠近了众人,叹了口气:“也不知该不该你们傻,现在情势掌握在我的手里。若是想活命,不如求我一句。念在过去大荒山的同门之谊,我也不会怎么样。”
“顶多,就是杀之前玩一玩。”
他停在了白襄身边,捏着她的下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我待你不好吗,”他的语气充满了疑惑,“我处处护着你,与那些凡人男子无异。可你呢,你是回报我的?这么一个半人半鲛的家伙,也配跟我比?”
他扫了一眼息然,对方越是有怒意,他就越发来了兴致。
“白襄,你可真是令我失望。”他明知白襄不了话,下手的力道也重了起来。
一抹殷红从少女的嘴角溢了出来。
“真不好玩。”
明觉冷漠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件能任人摆弄的玩意儿,毫无怜惜。
“住手!”阮潇和息然同时出声道。
阮潇看不见身后的场景,只觉浑身发冷。
与此同时,息然全身筋脉逆行,强行冲破了魔域之门的阵法压迫,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每行一步,魔气便在他的身上划出一道口子,如同凌迟般。
白襄的眼眸瞬间泛起了泪光,她想朝息然摇头,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湖底传来的重鼓又是一击,将息然生生定在原地,压得他单膝跪下,手撑在了地面。血一滴一滴地在地面氤氲开来。
明觉的手指从背后按在了白襄的颈上,凑过去嗅了嗅,眯起了眼睛:“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这似乎激怒了明觉,他咬牙切齿时,手下的力道毫不留情:“我的东西怎么能给别人碰。白襄,你也太不听话了。”
“你放开她!”阮潇直觉不妙。
盛云起在她身旁,递了她一个冷静的眼神。
阮潇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平静:“明觉,你在玄天峰下毒害她,在簋镇又与九瘴蛇妖沆瀣一气,在那时你的主意就要除掉我们吧?就你这样给息然提鞋都不配。”
身后一片安静。
但阮潇听见了藏在风声里的脚步。
一声,一声,慢慢靠近了自己。
“我都忘了。”阴寒沙哑的笑声贴近时,阮潇看见盛云起脸色一变。
“阮师妹,你倒是一向干净得很。”
冰凉的鼻息蹭过了颈侧,阮潇一阵恶寒。
他绕到了阮潇面前,摇了摇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没有意思。总是这么正经,是没有男人会喜欢的。”
“不过嘛,我倒是觉得你很有趣,”明觉思索着,轻轻挑眉,语气浮夸,“可是我又很讨厌同尘君,你瞧瞧他道貌岸然的样子,表面上一副尊贵的模样,实际里谁知在想些什么。”
阮潇对这一点倒是没有异议。
这平淡的反应超出了明觉的预期,他不由怀疑起了自己:“阮师妹,你当真是个无情之人啊。”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阮潇趁着他靠近时,扯出了冷淡的笑意,“反派真的会死于话多。”
话音刚落,明觉眼神一变。
只听血肉模糊的一声闷响,剑锋从背后捅穿了他的身躯。
他不怒反笑,仰起头,就跟一只怪物似的。
佩月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着抽离了他的身体,随后回到了阮潇的手中,带着阮潇与他扯开了一段距离。
方才息然冲破阵法时给了阮潇一丝灵感。
为何在望星河的阵法会困住他们,而不是魔?脚下是魔域之门,又是当年上星君以命相挡修缮的结界,必然不会有这样的失误。
唯一的可能,是这阵法将他们误认成了魔,而又将明觉错认成了人。
“那些商队的人,都是你杀的吧?”阮潇质问道。
明觉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又如何?”
“难怪。”
他吸食的鲜血尚未消化完全,那起码是二三十人,与魔气混合成了一团,自然比他们这区区六人要强——更何况,这六个人里,有三个都不是人。
于是她顺藤摸瓜,通过佩月剑将灵力注入了脚下的阵法。
佩月剑亦是上星君亲手修补的,自然能和这阵法相认。
然而遗憾的是,这阵法似乎只让她一个人通行了,其他人仍被困于原地,动弹不得。
她手持佩月剑,立于猎猎风中,一袭白衣清丽出尘。
“阮师妹,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只听“铮”地一声,佩月剑与魔气化成的刀相撞,黑色雾气砰然炸裂。
瞬间,湖底的阵法亮了。
阮潇此时才看见,这封印魔域的结界竟当真是由极其复杂的纹路组成的。这些纹路铺着薄薄的一层红色,是血迹。
……是多年前的血迹。
阮潇看懂了这个结界。
实际上,它是由多种不同类型的符文连接而成。换句话,印证了阮潇一直以来的看法。
——符文是一种语言。
结界也只不过是语言的表达形式。
几乎是一瞬间,识海震颤,与这阵法产生了共鸣。
这个结界的引子是启动者的灵力,血,还有留在此处的碎魂。足以见多年前上星君决心,九死不悔。
但是,阮潇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像是这个阵法还不够完整。缺了一个角,可是欠缺的是什么地方——
是什么,还没有压制住魔域起死回生。
她思索之时,眼神骤然一顿。
只见重新聚成了实体的明觉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忽地扑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头水麒麟。
一声清脆,轻轻松松地就将一只角折了下来。
但显然,明觉微微一愣。
阮潇回以了礼貌性的点头。
没错,他手里拿的是比较普通的白玉造成的角。也就是阮潇亲自做的,偃甲兽的角。
本来当时还想用上好的羊脂白玉,考虑一下过于奢侈,还是不浪费材料了。
只见偃甲兽晃了晃尾巴,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少了根角。倒是它对面的水麒麟没忍住了个喷嚏。
明觉捏紧了玉角,黑雾逐渐缠上了白玉,刹那间震碎为齑粉。
“竟然是赝品。”明觉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不过没关系”,他往湖底中央走去,“有这三样,也够了。”
阮潇死死地握住配月剑,剑尖指向了前方。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和两头水麒麟同时发起攻势,向明觉袭去,企图夺去他手中的三样秘宝。
然而同一时间,金蝉翼、抱魂炉和蟠龙骨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金色的环状,在连接的瞬间掀起了无穷的气浪,将阮潇甩在了一旁。
她跌坐在地上,只觉浑身失了力气,而魔域里的声音更是如千层浪般来。
“你到底是从哪儿拿到的蟠龙骨?”
明觉微微勾起唇角:“你猜啊。”
他着,手指穿破了血肉,竟然硬生生地从自己身上掰下了一根骨头,笑容阴狠疯狂:“吾本天地游荡之魔,亦有远古血脉。”
以此代替麒麟角,又有何不可。
魔气自他的掌心慢慢地向上,没入了抱魂炉。
手腕在抖,必定是由于还未完全转成魔息的血。天地间灵力渐衰,魔气亦如是。
但没关系,马上、马上这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抱魂炉逐渐翻涌起了热浪,以魔气催动,将金蝉翼和蟠龙骨融毁其中。那炉身在半空中颤动,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一般。
此时,在阮潇的眼里,明觉还有抱魂炉都处于阵法的中央,即是魔域之门的正上方。热浪自中心而来,一层叠着一层。
不行,这温度逐渐升高,非得将肉身也熔化了。
阵法,阵法……沿着纹路而来的热浪似乎带着某种规律。
阮潇一怔,识海里的一处如同提醒一般,令她一颤。
没错,上星君并没有完完全全地结束这个结界封印。
……她还差了最后一步。
阮潇手心里躺着那枚九层宫秘境。里头似乎正是漫天大雪。
那就赌一把!
只见阮潇振力向前,脚尖借了佩月剑的力,向明觉发起了最后的攻势。
黑雾骤然散开,令她悬浮在了空中,然后猛地将她拍向了地面——层层锯齿自地面而生蒙着穿透她的胸膛。
就在失去重心时,一个人从后方抱住了她,有力的臂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硬生生扯离了锯齿丛生的地方。
而盛云起的袖袍碎开,手臂血肉模糊。
阮潇攥着他的手,落入了安抚性的眼神里。
就在明觉一刀劈来之时,一道剑光飞来。白襄持着逍遥剑,与息然并肩而立。
很明显,明觉怒意更甚,魔气上涌,在抱魂炉的热浪中翻滚。
“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干脆杀了我?”白襄冷笑了一声。
罢,黑气立刻朝她扑去,与她和息然成了一团。霎时间,地动山摇。碎石从周遭的山壁滚落,大有天崩地裂之势。
白襄与息然越是默契,明觉的戾气便越是集结。
白色的剑光穿过了魔息,每一次,都能将黑雾吞噬掉一丝。
与此同时,白襄与阮潇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
正是这一个眼神,令明觉意识到了不对。他立刻掉转过头,然而已经迟了。
只见盛云起轻轻一抬手,装着九层宫秘境的玻璃球便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入了抱魂炉中。
动作熟练之中透着一丝荒谬。
随后,盛云起风轻云淡地将受伤的手臂举到阮潇眼前。
阮潇握着他的手,眼神越过肩膀落在了抱魂炉上。
“你刚,这个炉子有一千多度,应该没错吧?”
盛云起略显不满:“《大荒钟情诀》有载,魂魄的熔点是一千零七十度,足足比金子的熔点高了六度。”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只见少女主动抱住了他,脸贴在他的胸口,双手紧紧地在身后交握。
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得意,表面上还要故作姿态:“倒也不必这么心急,反正……”
“你什么呢?”阮潇仰起头,懵懂之中透着股狡黠。
然而很快,她就被盛云起身后的景象吸引住了目光。
抱魂炉裂成了碎片,层层金色从抱魂炉中翻涌了出来,如同巨浪一般,要以山呼海啸之势将这天地填平。
一层薄薄的屏障将二人包裹住,带离了地面。
“不,怎么会……”明觉喃喃道。
可是他已经没有出下一个字的机会了。
片刻之间,明觉连同着秘宝、阵法和魔域的擂鼓一并被熔化的纯金吞没了。湖底如同重铸,被死死地压住了,连一丝喘息都不可能存在。
一只玻璃球随着金浪漂浮,很快,随着水波渐平,它成为了其上唯一没有被熔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