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二章 明明就很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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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日晃晃悠悠过了半个多月, 陈国使团终于离京,内阁也迎来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

    年初的时候,庆元帝连发三道政令, 要将盐运、河道和漕运管理权全部收归中央,委任一位漕运总督,驻扎在江南淮安几大运河交汇处, 负责把南方的粮食、物资运送到北方;三位河道总督, 掌管秦桑河、红河、淮阴河三条主要河道的水运及防洪;并在各省设盐运使,禁止私盐在市面上流通。

    如此地方豪强将受到极大限制,像严家这般长期把持江宁一带经济命脉的家族,终将渐渐没落下去。

    政令的实施需要一整套精细的方案,为此内阁专门设立了三个总署,分别掌管河道、漕运及盐务改革诸事,之前整整半年时间都在各省进行摸底, 如今正要付诸实施,文渊阁基本每个晚上都灯火通明。

    熬了个大夜, 萧容昶正准备去床上靠一会儿, 尹少君走进来, 一脸委屈道:“大人,这事您可要给下官做主。”

    他脚下没停, 揉了揉太阳穴,目光冷淡的睨他一眼:“礼部的事,你自己操办即可。”

    尹少君也知道, 最近整个内阁,就自己这个部门最闲,且首辅跟长公主一向水火不容,这种得罪人的事也不见得会出面。

    但还是心里不舒服, 转身嘟哝道:“都是些见风使舵,眼皮子短浅的人,量咱们殿下不如从前……”

    因着陈国使者被人谋害之事,长公主落了个不察之罪,至今还被禁足于京郊别宫。

    萧容昶方抬眼,蹙眉道:“你嘀嘀咕咕些什么。”

    尹少君一怔,立即返回去道:“大人,您知道的,长公主最爱吃荔枝,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派人去分批采买,今年岭南破天荒进贡了好些来,内务府那些王八蛋竟然把好的都挑走了,留给咱们礼部分派的,净是些歪瓜裂枣,这要是被长公主看见了还得了。”

    “岭南进贡的荔枝,不见得会经过内务府。”萧容昶淡淡了句,面色看不出喜怒。

    尹少君满脸失望,愤愤不平道:“大人,管理贡品一直是我礼部的职责,没得这次让内务府截糊。”

    他看了尹少君一眼,神情略有些复杂:“内务府怎么的。”

    “何公公竟然,就剩下这么点了,让下官也不用再分派,抬回来自己吃算了。”尹少君想起方才的情形,就气得要死。

    “那还问什么,你自己吃吧。”萧容昶面上隐有厌烦之色,挥手让他下去。

    “可长公主那里——”尹少君仍旧不甘心,却见首辅大人已经转身走了,只得摸了摸脑门,悻悻然离去。

    萧容昶转到内室,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忽然没了睡意。

    过了一会儿,庞秋过来禀报在江宁探得的情况,他对着名册一一勾选,又将怀桑河的四个细分枝沿途所经城镇的地方官名字列上去,好看上去更直观些。

    推行改革势必会遇到阻力,所以他选了阻力最大的江宁先进行试点。

    召集了三个总署的牵头官员连夜开会,拿出专门针对江宁的改革方案,计划在月中开始推行。

    文渊阁的大官员都知道,首辅大人埋头公务起来,夜以继日,全年无休……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这个年纪还孑然一身。

    第二天,萧容昶短暂的睡了一觉之后,洗了把脸走去书案,见桌上放着一盘荔枝,面色不由阴沉下来。

    尹少君将余下荔枝给内阁诸人分了,挑了最大几个呈给首辅,结果依然没讨着好,首辅大人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拂袖离去了。

    ·

    临近和沁园时,已将近傍晚。

    玉痕引着人往长公主寝殿走去,即便不是第一次了,仍垂着头不敢多一字,将人带到寝殿就匆匆走了。

    萧容昶独自走进去,隔着珠帘,见沁嘉正神情专注的伏案书写。

    听陛下,这次是长公主自己执意要受罚,他眼中微微揉碎了笑意,撩开帘子走过去。

    沁嘉听见脚步声,头也未抬,将刚写的纸一把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一旁。

    连日未出门,她穿得也素净,一袭珍珠白束腰长裙,随着她动作,云袖轻轻拂过桌面,美如一副风流写意画。

    萧容昶在她身侧坐下,目光淡淡掠过桌上一碟子品相饱满的荔枝,语气轻描淡写:“臣记得殿下提过,想在南都那边辟块地当作皇家果园,专门栽种荔枝。”

    “可首辅大人当时不是,岭南已是最大的荔枝产地,南都则以大面积出产农作物为主,种植荔枝十分不划算,遂在皇帝面前将本宫的提议否了么。”沁嘉搁下毛笔,眼风凉凉的扫过去,娇嗔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是臣的疏忽。”萧容昶笑了下,容色清雅,轻声道:“臣这便派人去南都置办块地,殿下想吃什么水果,臣请专门的果农栽种就是。”

    “萧大人现在不觉得浪费土地资源了?”沁嘉眯起眼睛,没心没肺的冲他甜笑。

    “大面积栽种供给皇室,自然浪费。”他瞥了眼桌上那盘荔枝,神色沉定:“臣只供殿下一人,有何不可。”

    着,拎起她刚团成的纸球,展开一看。

    画的是一副男子肖像,只头上长了恶鬼的角,脸上长着猪的鼻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不禁摇了摇头:“殿下审美还真是奇特。”

    沁嘉抢过来,又在额上添了个王八,嗔怒道:“今儿是什么风,把首辅大人吹来了,本宫还以为你哄着本宫的人投案后,又要翻脸不认账呢。”

    萧容昶拿起笔,在纸上寥寥几下,勾勒出一个女子模样,却听对方越越不像样——

    “就像那话本子里写的负心汉,骗财又骗色,最后还跟那些假装卖身葬父的狐媚子搅和在一起,见异思迁,狼心狗肺……”

    沁嘉越越起劲,一面忍不住凑过去,看他画的自己。

    萧容昶将笔搁下,眼中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随意扫了眼桌面,就发现一本《胭脂录》,笑道:“看来殿下最近没少看民间话本子。”

    沁嘉恰逢日子来了,久坐不舒服,站起来略微生气的扫了他一眼:“首辅大人今天来,该不会就为了去南都买地种荔枝的事吧。”

    男人目色清浅,定定望着她:“臣画了一张幽云十三州的城防图,拿来给殿下过目。”

    沁嘉怔了怔,整个人精神瞬时提振上来,重新在他身边坐好,两手托腮乖巧道:“真是难为首辅大人了,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本宫交待的事。”

    “好。”萧容昶笑了笑,抖了抖她先前作画那张纸:“只是殿下画人物的笔法还有待加强,下回看仔细了再画,别再画错了。”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本宫记住了。”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副卷轴,缓缓展开,不由喜笑颜开。

    这副幽云十三州的布防图画得很是仔细,哪里加固城墙,哪里挖沟渠,哪里修暗道,都用红笔一一标注出来。

    萧容昶一面指给她看,一面作详细讲解。

    沁嘉就着他的手臂,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听得出神,忽然道:“按照这个布置,要花不少银子吧。”

    年底的人工费就要翻一翻,加上现在正在将漕运收归中央,新上任的总督不熟悉情况,运送材料也是个难事。

    “殿下难道想自己出这笔钱?”萧容昶垂眸看她,目光若有所思:“幽云加固之后,您是仍将其当作自己的私产,还是作为中原的一道战略防卫。”

    “若是后者,殿下不妨想想,该如何跟陛下开口。”

    沁嘉一怔,忽然从他身上弹开,且隔开一段距离,正色道:“萧容昶,你是魔鬼吗?”

    幽云是先帝给她的封地,在那儿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从未听哪个藩王修筑自己封地的城墙,还要向陛下请命的。

    起来,她与岭南王,翰亲王和福亲王没什么不同,本质上都是一方诸侯。

    且幽云十三州的面积更大,地势更为险要,一直绵延数百里,地处核心位置。

    她要重新规划幽云的城防,也是为了对抗其他三位藩王,一应用度都是自己花钱,难不成还要过朝会。

    萧容昶又提起一事:“自今年起,各藩王都要向朝廷上交税收的三分之一,起来,幽云十三州每年税收亦是不菲,殿下可要随同缴纳。”

    “那是自然。”沁嘉更不高兴了,一脸受委屈的表情。

    自来的经验告诉她,对方那张嘴里,根本不出什么好话来。

    “臣建议您在动工之前,先将一应后果考虑清楚。”他将城防图放下,神色淡然道:“每年弹劾几位亲王揽权自专的帖子数不胜数,臣只是不希望,将来陛下若在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口中听到此事,会对殿下生出不好的揣测。”

    沁嘉冷笑一声:“首辅大人不如直,陛下不见得愿意坐视本宫壮大幽云十三州。”

    她这几日心思重,所思所想都是如何解幽云的乱局,情绪微微激动起来:“倘若日后三王同气连枝,本宫保不住幽云,京都也不是一块铁板,到时,你们又要牺牲谁去搬救兵,还能搬得动谁!”

    “殿下。”萧容昶忍着不快,沉声道:“您大可将如今形势逐一分析给陛下听,获取陛下在朝堂上的支持,臣自会从旁协调,尽快促成此事。”

    天子虽然性情软弱,资质能力平平,却不妨碍他也有所有帝王的通病。

    “将加固幽云城防,部署兵力之事,由内阁呈送上去,再经百官讨论定夺方是最稳妥之策,殿下不愿,难道是担心臣这个首辅会从中做梗?”萧容昶敛神,目光沉如深井,缓缓道:“还是,殿下有绝对的自信,陛下日后不会因此与您生出嫌隙。”

    长公主在监国那三年独揽大权,已在群臣间招致诸多不满。

    如今能主动放手已是不易,再干涉太多,她心里必定不舒服,可是君心难测,即便现在是多此一举,难保将来不会因各种因素再将此事翻出……这般谨慎行事,就算将来天子有什么想法,亦足以立身。

    “萧容昶,本宫自来要做什么,无需向任何人请示,便是对陛下,也一样。”沁嘉睨着他,眼中尽显骄狂之气,就像之前许多次在朝堂上目空一切的样子。

    “便是之前与你诸多退让,也是考虑到民生大计,并非因为受制于你。”

    “殿下得是。”萧容昶淡淡应着,语气却不甚走心,甚至眉宇间涌起几分薄怒。

    “本宫花自己的银子,修自己的封地,怎么就要通过你们内阁,还要在朝上被百官你一言我一语的挑毛病。”沁嘉气得肚子坠疼,撑着桌子起身。

    “殿下若要削藩,首先便要以身作则。”萧容昶亦站起来,面沉如水,正色道:“不要嘴上要加固中央集权,行动间又与其他藩王别无二致,授天下以话柄。”

    “你竟我与那些人一般……”沁嘉面色已经白如金纸,眼睛微微发红,将桌上那张布防图撕了个粉碎,道:“萧容昶,你给我滚。”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玉痕吃了一惊,跑进来见沁嘉捂着腹,满脸冷汗的萎顿在地上,忙扶她上床,心疼道:“殿下今儿怎么能生气呢,心气血淤滞,留下病根子。”

    沁嘉闭上眼,仿佛看见七年前肃亲王带着人杀进宫来,满地血流成河的样子。

    她跟着掌印太监徐忠义逃出宫,整整奔驰了两天两夜,赶在蓝夙回京必经的竹林里,算将自己献给他,换取皇弟的一线生机。

    身为一国公主,不惜在素未蒙面的西北大都统面前宽衣解带,甚至……跪在他脚边,自荐枕席。

    那是她周沁嘉此生最屈辱的一段过往……她为了那个人,已经卖了自己的一切。

    谁都可以她揽权自专,唯独皇帝不可以。

    ·

    夙王府修缮终于完工,蓝夙从宫里搬了进去,正在院里练剑,见李定琛带着几个杂役,抬着一箱箱形状饱满,色泽娇艳的荔枝走来。

    他放下长剑,走过去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定琛面上有些为难,惴惴不安答道:“属下按照您的吩咐,特意将岭南来的荔枝挑了些好的,送到和沁园去。”

    “长公主看了眼,吃不惯咱们岭南产的荔枝,让原封不动抬回来了。”

    这次去送东西,他可是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连声抱怨:“长公主身边那丫头,您也是知道的,嘴上最不饶人,属下出来的时候,好心想留一筐给她,都被好一顿挖苦。”

    “是从没吃过咱们岭南的荔枝,吃不惯,留着咱们自己慢慢吃,还要酸死咱们。”李定琛满脸苦楚:“天下谁人不知,咱们岭南的荔枝最大最甜,这丫头竟还瞧不上,真是不识好歹。”

    “哎,王爷,您去哪儿,这些荔枝怎么办——”见夙王竟一声不吭走了,李定琛为难的看着那十筐上好的荔枝,默默的自己剥开来吃了一颗,一边嘟哝着:“酸什么酸,明明就很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