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躯壳(二)

A+A-

    诚如先前秦悦所, 这家医院的设施环境不错,病房内的布置也是极力在走温馨路线。

    但此时,被温暖柔和橘色灯光笼罩着的两人, 虽不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但气氛凝重紧绷,一触即发。或者,这种敌意是来自单方面的。

    青年的身体微微往后倾斜,双手撑着沙发坐垫, 好整以暇地望着关云横,目光温和沉静,悠闲得仿佛正坐在茶室里消磨时光。

    而关云横抄着手, 坐在床边, 严阵以待, 不善地量对方。

    哪怕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 他已经和秦悦一同有过各式各样奇怪的经历。但, 任谁遇到半夜里耳鬓厮磨过的枕边人突然换了芯子这种事, 绝对都称得上这辈子最惊悚体验, 没有之一。

    “他呢?”关云横闭上眼睛再睁开, 深吸了口,问题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蹦出来。

    “还在睡。”青年指着脑袋, 耸耸肩,倒是半点不心虚, “这回他的灵力折损得太厉害了, 要恢复到以往的水准, 大概需要养两个月了。”

    “你能看出他经历过什么事?”

    青年哑然失笑, “原来你也不知道?但可惜, 以我现在的能耐, 只知道他灵力几乎用尽,肯定遭遇过很危险的事,其他的……他的意识藏得深,我看不了。”

    他摊开手掌,“毕竟我只是迫不得已,暂时借用一下而已。”

    从柳随歌这里问不出什么,关云横的态度立刻变得更差了,“没有询问就妄自使用别人的身体,你觉得你礼貌吗?”

    “不礼貌。但我本来就不是人,礼不礼貌有什么关系?”

    “……”不得不,顶着秦悦的面孔出这样可恶的话,关云横即便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憋着。

    他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冷冷的“哈”了一声,扫过青年脚下,“他很怕冷,把袜子穿上!”

    柳随歌拍着腿,“噗嗤”笑了起来,“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子,我总算知道阿悦为什么喜欢你了。”

    “……”这么久,总算了句人话!

    柳随歌慢条斯理套上袜子,紧接着开始穿鞋。

    关云横拦住他,“你要离开医院?”

    青年眨眨眼,一脸无辜,“我了会暂时借用他的身体啊。”

    “但你没不待在这里!”

    男人的忧虑和警惕一目了然,柳随歌举起双手,“OKOK,你放心,我不会有他的躯壳做任何危险的事!”

    关云横反问道:“放心?你让我怎么放心?你觉得在我这里,你还有信用吗?”

    完之后,他又冷冷地横了对方一眼,“还有!不要用他的脸像现在这样笑,我嫌油腻!”

    “哪里油腻了,这叫阳光,你懂不懂?”柳随歌指着心口,“阿悦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所以连真正放松大笑的时候都很少,你没见过也很很正常。”

    “就算是大笑,也不会像你那样。”

    “好好好。我的时间并不宽裕,没功夫继续和你斗嘴。”完,青年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随即有银白色的光从另一端透出来。光线熄灭后,另一边的景致透了出来——

    道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热带植物,有一片高低起伏的建筑物临海修建,浪涛声不绝于耳。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医院附近能有的,更像是南方城市才有的模样。

    “走吧。”青年拉着关云横的手腕。

    “走?”

    “不是不放心吗?一起啊。”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看样子是个温暖的海边城市。”青年稍稍用力一拽,“一看就是她会喜欢的地方。”

    一句话还未结束,海风已经轻轻拍在两人脸上。

    这里的温度明显高于帝都。关云横量四周的街景,没有发现明显的标志性建筑物。

    这大概是一座名不经传的南方城。他心想。一扭头,就看到柳随歌两手揣在裤包里,缓缓地走向街边的一座三层洋楼。

    洋楼的门上挂着鲜花编制的花环,一侧门边有一块门牌,写着“春风渡艺术工作室”。

    关云横:“这是……”要做什么?

    “嘘——”青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狡黠地眨眨眼睛,示意他保持安静,同时把手轻轻搭在门把手上面。

    “咔嚓”,稍一用力,门开了。

    在这个时间点,关云横不信会有任何人家会夜不闭户。

    “你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视线恨不得在对方脸上烧出个窟窿,“这就是你所谓的‘没有危险’?”真是信了他的邪!

    青年不慌不忙地了个响指,漆黑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房间不像一般民宅有功能分区,所有的隔断墙都拆除通,形成了一片极为宽敞通透的空间。站在中央,可以想象当白天主人开窗子,阳光和海风闯进来时,这里一定相当令人惬意。

    关云横:“……”从来没见过有人做贼,做得这么大方的!

    他审视着整间房,考虑如果有人突然从某个角落钻出来,自己该如何逃跑或者解释。

    这里显然是一间绘画工作室。无论是墙上挂的,地上堆放的都是画。除此之外还有黑板,以及五六个闲置的画架,看来这里兴许还兼有教学功能。

    “不用担心。”青年瞥了他一眼,踱步到距离黑板最近的画架旁。画架正被一张宽大的白布遮盖,无法知悉作品的全貌。

    他拎着白布的一角,拉开,露出一件半成品油画。

    他死死盯着那张画,随后长长叹息了一声,仿佛饱含着各种难解复杂的情绪在其中,无法化解。

    关云横完全不懂,为什么他们必须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在深夜闯入一间工作室,偷窥别人的作品。

    然而当他看清画里面的图案时,“这难道……是你?”

    画的背景是一个宁静的月夜,中央长着棵柳树,柳树上一位容貌模糊的男子垫脚站在树梢上,低头朝下望。寥寥几笔的草图,男子广袖长袍,风姿绰约。

    青年不答,眼底翻过惊涛骇浪,最后全都化作嘴角的一丝苦笑。

    关云横想起早先秦悦讲的槐抱柳的故事,又想起去年见面时听到的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青年摸着楼梯扶手,缓缓朝上走。从背影看过去,步履蹒跚得宛如精力不济的百岁老人。关云横不自觉也跟了上去,不清自己的猜测能对多少。

    柳随歌一路都很沉默,直到他们站在一名年轻女人的床边都没一个字。这不像他的风格!

    女人抱着薄被,睡得香甜,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身边多了两名“不速之客”。

    青年目不转睛地盯了她一会儿,喃喃道:“槐抱柳,槐抱柳,既是缘,也是孽。如今,我已放下,当然不会让这不合时宜的执念再影响你。”

    他罩住女人的天灵盖,从那里心翼翼抽出一点浅绿色的光。那光不住地跳跃挣扎,无数次想挣脱束缚,回到女人的身体里。

    “不行。”青年的语气很温柔,但下一秒却狠狠地将光捏碎。碎光萦绕在他的手掌周围,就像点点星屑,透着凄美的意味。

    关云横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约莫是对柳随歌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下一秒,他就似乎痛极,倒抽了口凉气,单手撑着床头柜。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女人的睡颜,极尽温柔又克制。

    “好了。我们走吧。”

    他语调轻松,但脚跟像被什么东西绊住,沉重且拖延。

    正欲离开,敞开的房门口突然多了个年数不大的年轻人。严格来,像是个高中生。

    “你们是谁?为什么在她的房间里?”他像狼崽一样凶恶但缺乏威慑力地盯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他激动地吼道:“等等!我认得你!我在原来住处附近的餐厅里见过你!你是那个老板的朋友!你又怎么会知道我们搬来了这里?!”

    显然,他只认得柳随歌现今的皮相。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少年挥舞着手里的扫帚,扑到女人身边。很快,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按理这么大动静,女人早该醒了!

    “现在怎么办?杀人灭口?”关云横问道。

    青年叹了口气,这么短时间内他叹气的次数着实有些多,“犯不着,我来处理。”

    他凝视着少年,仅仅只是凝视,少年的手指便情不自禁地松开,像受到无形之力的引导,来到他身前。

    少年的挣扎与反抗除了把自己折腾出一身汗以外,犹如蜉蚁撼树,“你是谁?想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不做。”青年歪着脑袋,“你原本只是我的一根枝条,带着我的执念,被投入轮回门,陪在她身边。彼时我们算是分道扬镳。”

    “枝条?你是哪里来得神经病?!”少年像听到天方夜谭般张大眼睛,咬牙切齿地怒吼。

    尽管隐隐感觉今晚发生的一切不太正常,但他下意识的不想往更偏执的方向想,因为最近身边的人已经足够偏执,达到疯魔的地步了。

    “不相信也没关系。因为这一切你很快就不会记得了。”青年伸出手指,戳向少年的双眉之间。

    少年仿佛定住了,木然地盯着他,“你……”

    只了一个字过后,他往旁边一歪,坐到了地上。

    “你今晚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听过。只是因为附近

    的野猫实在太吵了,所以突然惊醒。现在外面又安静了,回去睡觉吧。”

    “是,野猫很吵。我睡不着。现在外面已经安静了,我该房间了。”

    少年慢吞吞重复,站起身,拖着扫帚,走了出去。

    “你看。我过,不会有任何问题的。”青年笑了,眼睛却像在哭。

    “喂,我……”别用秦悦的脸搞事情!

    关云横本来想这么,但后半部分却在舌头上转,没能出来。

    离开洋楼,走近传输光圈,关云横本以为柳随歌会些什么,但直到他们跳到另一个地点,对方都始终保持沉默。

    第二个目的地,关云横并不陌生。

    只是上回来的时候,这里远不是今天这番光景。往昔热闹拥挤,化作一片死寂。高耸的亭台楼阁,凋零破败。坚固的城墙,像是风化般,只余下半截。

    青年看了一巡,挥挥手,那些勉强维持着形态的建筑物纷纷塌陷。一层叠着另一层,真正的称为一堆废墟。

    “有始有终。很好!”

    再挥手,废墟整个儿不知所踪,化整为零。两人又移动到一棵树旁。严格来,这已经不能称作是树——

    一根根壮硕的枝条像是被人砍去,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木墩。

    青年凭空一抓,手里多了壶酒,喂到嘴边却想起这好像是秦悦的身体,遂叹了口气,弯腰摆在脚边。

    “这里曾经有一大片茂密的槐树林。”他抬手粗粗比划着,一脸怀念,“但后来因为一场天雷,就只剩下我了。再后来,一只鸟带来一棵种子,它在我身边生根发芽……”

    关云横知道他是在讲槐抱柳时期的故事,于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试图断他。

    “这个故事秦悦应该告诉过你吧。老掉牙了,对不对?典型的爱情悲剧。”青年的声音转了个调,“可我不甘心。我把一半的内丹化为印记在她身上。一世又一世。她必然会想起我,我必然会找到她!”

    “然后呢?”

    青年翘起嘴角,“一个又一个的轮回。她有时是人,有时是动物,有时只是石头。老实,我挺喜欢她变成石头那一世的,山间无人,除了野兽,就只有我们俩。哪怕她不能话,能待在一起也是不错的。”

    他摇摇头,“然而,谁也不准开始,也料不定结束,我这种灵物又不能自我了断。终于有一天,我在无尽的等待与分离后,有了更多不甘。”

    “某一世,她离开时,我折下自己的一段枝条,使诈将其送入轮回门,我以为那样自己便能时时刻刻陪伴着她,哪怕轮回路上,她也不孤独。然而,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造就了另一段因果。”

    “那枝条,秉承我的执念,也同样生生世世追随她,甚至开始阻挠我靠近她。”

    青年垂眸,看向地面,“我,动了杀念。于是,前一世,她因救他而死。正因为此,我的天数到了。我自己是因,也是果。这很好。”

    “所以你才会去见她最后一面。”

    柳随歌摇摇头,闭上眼睛,像是因为了太多话而累极,“我既已放下,那一半的内丹留来何用?这么多世的纠缠,是我错了。”

    虽然亲口承认“错了”,但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是错了,还是因为天数已到,只得快刀斩乱麻?

    关云横听得百味陈杂,谈不上同情,也不上可怜。他细细想了一阵,评价道:“你可真够任性的。”

    柳随歌哈哈大笑,“是。轮回门的主人也这么!那就希望下辈子,无论我是人是动物还是成为别的,都能循规蹈训才好。”

    他再次拿起酒壶晃了晃,喝不到只能听声音解馋,“圆满与否,至少我的故事已经结尾了。至于你们的……我堪不破。”

    他二度放下酒壶,一击掌,“好了,这是第一桩。”

    “那第二桩呢?”

    “第二桩啊。”青年的眼睛绕着关云横滴溜溜转。

    他赫然亮出一把短匕,在两人之间的虚空中一画。

    “铛。”关云横感到腕部向下一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脱落掉到了地面。

    这把不知来历的匕首竟将牵扯他与秦悦近一年的诅咒破了。

    “哗啦。”耳畔又有仿佛玻璃碎掉的异响。

    他不知所以然的四处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与此同时,柳随歌大笑出声,“我真是个旷世奇才!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不愧是我苦苦花了几个月倒腾出来的东西!没想到实体化的生死凿用我那些老槐木炼化过后还有这等妙用。不错!不错!”

    随着笑声,青年的脚边卷起个的气旋与层层细浪,到了后来那些旋与浪,越来越猛烈,竟将关云横掀到了一边。

    他出手稳住他,点点头,一副了悟的模样,“你?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有事就,不要临到最后关头还机锋!”

    青年却只是微笑,按住眉心,“他醒了。比我预想的更早。挺好,还来得及再见。”

    他放软声调继续道:“生日快乐,秦悦。我答应过秦益会好好看着你,直到你变成个糟老头子的那一天。可惜,现在好像我失言了。”

    那一瞬间,关云横的心底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恨意。

    他想,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为什么就不能静悄悄的消失呢?为什么偏偏要大张旗鼓借用秦悦的身体去见“旧情人”最后一面?又为什么在满足夙愿后大大方方地挥手再见呢?

    他想跨步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冲他大吼大叫,让他立刻闭嘴;又想卑微的哀求他,让他把过的话表现得像一个蹩脚的笑话,随意糊弄过去。

    捕捉到关云横此时的心绪起伏,青年偏了头,望着他。

    虽然还是那双眼睛,但其中有更多岁月沉淀的痕迹。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我不能。毕竟我跟秦益那家伙不一样!”

    关云横磨磨后槽牙,不得不承认他的有一定道理。

    “好了。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我这个人不喜欢哭哭啼啼地再见,因为那样实在不够风雅。”

    柳随歌笑了一下,下一秒秦悦的身体软了下来。关云横一个箭步上前,把他圈起来。

    再睁眼,青年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秦悦式”的表情。

    “关云横。”青年张大眼睛,伸出手,缓缓握住他的手腕,像在疾风中独木难支的藤蔓,急需寻找些许支撑。

    关云横没有话,只是嘴里渐渐涌上些许苦涩。

    当他以为秦悦下一秒就会立刻哭出来时,青年垂眸微笑,“这件事我其实早有预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是今天。这还真像是柳随歌一贯的风格,想做就做。如果不是为了炼化那把匕首,他应该还能再支撑些时日。”

    “秦悦?”

    “嗯?”青年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关云横的肉里,留下深深地月牙弯。

    他抬起脸,重重呼吸了一声,“谁会哭哭啼啼的?柳随歌那家伙未免太瞧我了。你对吗?”

    关云横低头望着那张笑脸,以及青年湿漉漉的睫毛,呼吸一滞。他咬牙把他按在胸口,“你的对。秦悦,你还有我。”

    过了很久,青年含糊的声音飘出来,“嗯,我知道。”

    他停顿了几秒,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

    谢谢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