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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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一年五月的一个星期二,没什么特别的,一阵雨后,天空昏蒙无光,在楼下的餐馆吃过早午饭后,他来到书店,看到门口贴着的告示。

    年纪不大,但已经离过三次婚的书店老板去参加自己的第四次婚礼了,他告诉客人新的一批书已经到了,后天开店就能拿到。

    他站在门口,不知该上哪儿消磨时间,这时,穆林太太从对街走来,挥手招呼他。过去半个月她可不好过,忙着处理旧家具,买新家具,清洗床单窗帘,为了买到合适的沙发和地毯,她特意去了趟伦敦,为了迎合女主人,又靠好人缘,从一个富商那儿买到一套中国瓷器。

    看到穆林太太讨好的笑,他随意点了点头,还和她起了书店老板的事,这让穆林太太很意外,他难得和人聊天,借着他高兴的劲头,穆林太太告诉他,明天她的新主人就要搬来了,如果他赏脸,晚上可以来吃饭。

    他晚上喜欢上马丁那儿待着,他谢绝了邀请。

    穆林太太坚持了一下,鼓起勇气:“那你更要来了,我们的酒可比酒吧的好十倍!”

    “如果你去过那儿,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穆林太太发出声的惊叹,错愕的脸上有点难堪,在他身上,含蓄和礼谦有时还真没有。

    挨到天黑后,他独自行步到马丁的酒馆。酒馆在大桥东面的下街区,一栋灰色老砖房子的负二楼,上不了俱乐部的穷工人和农民爱来这里,因为酒水便宜,女招待的屁股可以随便摸。

    这晚,他依然喝得七分醉,和一桌人聊到凌两点才回家。下午两点,他从噩梦中醒来,流了一脸冷汗。

    同一个时间,一辆汽车载来了噩梦暗示的不幸。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女人从车上走下,尘土卷上她一层不染的蓝色裙子,她抬起头,望了望四周,荡漾在脸上的微笑一直没散开。

    穆林太太招呼工人把行李搬上楼,问:“夫人,先生没和你一起来吗?”

    她解开脖子上的纱巾,看着电线上的燕子,:“他去见朋友了,另外,我还不是他的夫人。”

    她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语调很轻快,赶了这么长的路一点也觉得累。穆林太太没有多问,把她带上楼。

    *

    屋里整洁干净,放着几束正在盛开的花,芳香四溢。她告诉穆林太太,屋里不能养花,因为男主人花粉过敏,另外还有龙虾和苦瓜。

    这是已经知道的过敏源,还有很多待发现的。通过女主人的描述,穆林太太猜男主人是个学究,三十五岁左右,不高,偏瘦,戴一副无框眼镜。

    大约三个月后,她终于见到她生了怪病的男主人,原来是个十九岁的男孩,皮肤雪白,眉眼细长,身材矮。她亲眼见他从从水槽中救起来一只蟑螂,他心地善良却做了那件事,她的黑发全部黑掉以后,她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花了三天时间,玉芝走遍了整个镇,博物馆和艺术馆去过,教堂过去,最好的餐厅过去,唯一没拜访的是河对面世界。

    穆林太太禁止她去那里,那里并没有瘟疫、灾害,但偷骗子遍地走,晚上树叶疯起来会割人,他们喝醉后也会干同样的事,还会扒走行人的钱财。

    为了防止时间制造出的空虚,她必须找到事做,早上和穆林太太去集市,然后去书店坐到午饭时间,睡完午觉去陶瓷馆,晚上多数看电视,有时也会去剧院。

    很快,镇上就知道来了这么一个女人。

    他第一次听人起她是在书店。书店老板脸上洋溢着新婚后的幸福神态,他告诉他,镇上来了中国女人,屁股瘪瘪的,耳朵缺了一块。

    “她认识两千种动物,你相信吗?”书店老板对他。

    他将书夹在腋下:“我从不相信没亲眼见过的事。”

    旁边的老教授对他们的谈话产生了兴趣。他研究蝴蝶,认识动物界一半的动物,曾经在亚马逊森林丢失了一根拇,从而换来大名声。几年前,他从大学退休,现在住在乡下,偶尔进城看场电影,找几本书,背着妻子和年轻漂亮的女孩聊几句。

    “哦,认识两千种动物,一个女孩?”他问。

    书店老板点头,拿出一本彩色插画书:“这本书上的所有动物她都认识。”

    教授抬了抬那只丢了指头的手:“一个五十岁的女孩吗?”

    “二十出头。”

    *

    当晚,在马丁酒馆里,他又听人起她。一个商贩早上买菜给她,在她付钱时,不心碰到了她的手背。和马丁一样,他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喜欢和女人有关的玩笑,这样的经历可称得上艳遇了。

    “她的手软软的、凉凉的,还很香!”他将左手伸出来放在鼻子下,“茉莉的香气,她真是花一样的女人。你们闻闻!”

    几只鼻子一起凑上去,随后爆发一阵大笑。

    商贩如痴如醉的神情让大家羡慕。他旁边的伙计给了他一拳,叫上另一人,两人合力灌了他一杯啤酒,给他呛出一串咳嗽,他生气地推开他们,随后三人又扭成一团。这种玩笑的斗,或者断手破脑袋的闹事时常发生。很快大家重新添上杯,夜越深,酒杯越来越空,嘴里越来越苦。

    两点时,酒馆的人走了一大半,马丁提醒已经很晚了。他走出酒馆,外面开始刮风。接下来,从七号到十九号,天没晴过,暴雨、雨交替着下。

    两天暴雨过后的阴天早上,穆林太太必须出门,家里已经吃的了。她本可以朝楼下喊一声,多花几个硬币请人帮忙,但她太想上街,顺便见见朋友们。

    玉芝也想去,穆林太太劝她留在家里,大雨后的集市变得十分糟糕,蔬菜都是不新鲜的,屠夫捅出的动物血和泥土搅在一起,饿坏了狗在闻到血腥味,在里面翻找肉渣和鱼泡,如果她一不心跌倒,靠自己是爬不起来的。

    那个集市确实糟糕,晴天时,尘土飞扬,下雨时,泥泞遍地。直到下下个的冬天,一个有钱人捐钱给地面抹上了十厘米后的水泥。

    *

    出门前,穆林太太让玉芝换上雨靴。

    她换好鞋,带上雨伞和一些零钱,即将开始一场冒险。大片乌云被风吹着头顶飘过,尘土成泥,水坑里树叶飘荡,又是快要下雨的阵仗。

    穆林太太喜欢杀价,杀价的本事经过几十年的训练,名声已经流出本镇。她品格忠厚,除了帮主人省钱,主人的事也守口如瓶,还是难得的智者和大嗓门播报员。买好菜,剩下的时间,她会和碰见的熟人聊上几句,她熟人太多,从菜市场回来后,听闻到的一些新闻比当天报纸上报道还多,还精彩。

    趁穆林太太买菜时,玉芝自己乱逛,她在各种摊前停留,一饱眼福,遇见让她食欲大开的食物,会买上一袋子,自己留一口,余下的分给孩或者老鼠。

    她的好名声,首先在贩和一帮穷孩子中传开。她从不问价,慷慨大方。

    她把脱下的雨靴放在药店门外,光脚踩在滑腻的泥里。一不留神,穆林太太就不见人了。她在集市里穿梭,寻找老保姆的身影,每一步都很快乐。

    经过猪肉摊时,她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她放开裙摆,两手撑地,才没整个人趴倒。没人取笑她,每个人身上,尤其是从乡下进城的卖主,手脚衣服上都是泥。她不能这个样子回去,怕穆林太太担心,也怕她会生气。

    *

    今天周末,他会去河边俱乐部玩一上午,路过大桥上,他望了眼翻涌的河水,洪水没过岸,从上游冲下的泥沙沉积在岸边,被一层浑浊的水盖住。

    她看见桥下有个女人,她穿过警戒线,朝河边走去,她想叫她停下,但她根本听不见。他希望她能意识到那儿很危险,再往前几步,就会踩进淤泥里,被流动的泥沙带到水里。

    玉芝蹲下身撩水,肩膀忽向前一倾,掉进了水里。她想爬回岸,但脚底软绵绵的,她试着站稳提脚,非但没提起腿,身体又向下陷了一截。她还没感到害怕,直到水没到他的大腿,她才知道她身处险境,面对眼前污浊的滚滚河水,她吓得脸色惨白。

    她高高举起手,集市就在背后的五十米外,她希望被人发现。身体下陷的速度太快了,很快水到了她的臀部。她不知道身后有没有来人,就算对岸有几个人,但等不到他们发现他,又赶过来。

    水到了腰部,她吓哭了。忽然,她听到水声,一根树枝到水面。

    “握住它。”

    她抓住树,被人拖了出来。她惊魂甫定,望着奔涌的河水,一只脚还沾着水。

    “谢谢你,”她中文,然后改成英文,“谢谢你救了我!”

    他把她拉起来。她的样子可狼狈了,没穿鞋,浑身都裹了污泥,脸和头发也没幸免,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他知道,她屁股扁扁的,耳朵缺了一块,手软软带着芬香,长得漂亮。他对她笑了笑,转过身子,准备离开这里。

    “等等!我不敢这样回去,怕被骂。”如果她的父亲还在,他一定会用鞭子抽她。他不喜欢给家里丢脸的孩子。”

    男人站定,仔细盯她,“那你愿意跟我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