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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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林太太清点东西时,玉芝一个人出门转转,她喜欢这种古典的镇,尤其是河边的大集市。

    正是早上十点钟,阳光的颜色如同蜂蜜,照得一切甜甜的。

    他坐在咖啡馆外的一排椅子上,几只麻雀在他脚边捡面包屑。他举起手中的报纸遮住下半边脸,视线缓缓向左移。

    她终于出现了,在杂货商店门被几个乞丐围住。他们瘦枯黄,没洗脸,犹犹豫豫伸出手,向她讨东西。

    “我还没吃早饭。”一个孩子。

    玉芝的心软下来,将身上的一些零钱分给他们。他们一走,又几个脏兮兮的孩子围了上来。他们纠缠不清,她取下戒指和耳环,还把手绢给了他们。

    一个瘦高的妇女经过,把他们轰走,但太迟了,她已经被洗劫一空。

    “这是明抢!以后再遇上这群还自己,脱下鞋敲他们头就行。”妇女。

    “可是他们有的人没吃早饭。”

    妇女哼了一声:“没吃第二餐。你这样种才来镇子,或者经过镇子的人就是他们的作案对象。”

    她走进商店后,裹起报纸放进裤子口袋里,快速穿过街道,走进一条堆垃圾的巷。一个孩子看到他,吹了两声口哨,一群孩子冲了出来。他们举着战利品向他邀功。

    “先生,你看这戒指,多棒啊!还有这手帕,可香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带着他们往巷子深处走。他坐在一张破鼓上,和他们一个个交易。

    “戒指,两个便士和你换……手帕,三便士……珍珠项链,六便士。”

    东西交换好后,他把孩子们赶走,坐在巷子里抽了根烟。回到家,他点燃炉子,守着火烧水。他眼睛望着淡蓝色的火苗,扯出一条手帕放在鼻下。一股淡淡的脂粉香。锅中的水翻滚开来,他口干舌燥,但他渴求的不仅是一杯热水,还有女孩柔软甜蜜的唇瓣。

    *

    黑夜来临之时,他望着桌上的几样东西魂不守舍。今晚他照样去酒馆,夜色寂寞,酒水寡淡,他的心一沉再沉。他试图把它捞起来,两只手乱扑抓,却始终触碰不到那一时欢腾,一时沮丧的心。

    一个经过的女人撞到他的肩膀,他从沉思中醒过来,发现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有点热,解开了衬衣的第一颗扣子。

    “昨天你还是个自在的单身汉,有钱花,有酒喝,有女人抱。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把牙齿全敲掉,用上钻石的。今天的你好像不那么自在了,来吧,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你卖的酒越来越差了。”他岔开话题。

    “别敷衍我,诚实点,没准我能帮到你。”

    “没人帮得了我,我只能靠我自己。”

    几年前他刚到镇上,是马丁见过最清醒最简单的人,一瓶酒,两本书,算不上好的三餐,他的一天就知足了,当然,需要性时他自然懂得找女人。

    他没有激愤和冲动的时候,连快乐那种健康的情绪也很少拥有,一间能上锁的屋子,一个被忽视的身份,是他对二十多岁生活的追求,现在他有了烦恼,也会自寻烦恼。

    大家都离开后,他一个人留在酒馆,唯一能做的是等天亮。从前他也这么干过,那些独自守来的光明,他格外珍惜。这次不同,他怕天亮,那时他将无处可去。

    他戴回手表,到厕所洗了把脸,拖着发麻的腿走出酒馆。明晃的光刺得他眼睛发胀,他需要及时地灌下杯咖啡。书店隔壁快餐店实惠的招牌菜,让那里早晚都挤满人。一个熟人看见他,叫自己的儿子站起来,招手让他坐下。

    女招待来添咖啡,却迟迟不给他倒。

    “你不需要吃的吗?黑板上写的都是今天的提供。”两秒后,女招待接着,“我请!”

    他客气又生硬地摇了摇头,视线转向别处,然后落到窗边。她坐在两个男人对面,专心致志地在看超市的宣传单。

    他的忽然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转过头,发现女招待离开了,手被上留下一团黑色水迹。

    “她为什么拿咖啡泼你,你招惹她了?”男人的儿子问。

    “是我不去招惹她,她才泼的我。”

    这时祖祖推门进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取下帽子,抹掉脸上的灰尘,站在他身边。

    “出了什么事?”他问,

    “在街上遇见牛奶店老板的儿子,我和他了一架。”

    他靠在椅子上,往左瞧了一眼:“为什么架?”

    “是他先招惹我的,他骂我杂种!下次见到他,我非得把他的裤子点燃,给他再烧个□□出来!”

    “是那位中国姐。”祖祖,“要我去帮你问好吗?”

    他摇头,让他别去扰她。祖祖眼珠一转,跑到门口,从邮差包里掏出一块镜子放在阳光下。起先,他没找好方位,射在一个男人脸上,被凶狠的目光警告,但他不怕,继续晃动镜子。

    *

    玉芝被亮光吸引住,看到祖祖后,她放下宣传单,向他招了招手。祖祖指着她的右边,她看过去,不巧,他正埋着头。

    祖祖又用镜子射向他,他抬起头,在光片的引导下往她的方向看。他们目光交缠在一起。一个女人起身,挡在了他们中间,等她走开后,他发现她低下头,又在看那张宣传单。

    客人都发现了有光移动,一会儿在墙上,一会儿在人脸上。一个大个子,被捉弄得不耐烦了,夺走祖祖的镜子,把他往街上赶。他追出去,在祖祖挨踢之前制止了那个男人。

    祖祖刚要开口对他谢谢,就有东西从嘴里掉出来。他低头一看,发现是颗牙。他把牙收起来,对着镜子碎片照来照去。盼望着他们冬天能长出来,可是夏天还长着呢。

    *

    那个女人得没错,只要在街上看见脸没洗干净的孩子就要警觉起来。

    逐渐地,他们的乞讨变得天经地义,她的施舍也成了理所应当,明偷明抢,或者耍把戏的窃取不是一两次了。

    六月中旬的一天,结满水汽的积云垂挂在镇上空,空气凝固闷热。玉芝快被烂泥发酵的臭味熏晕了,掏出手帕遮住鼻子。

    这是一条她从来过的街,四周楼房破乱老旧,窗台都拉有晾衣绳。她希望遇上辆出租车,或者什么熟人,半时后,她还在腐臭烂泥味的包裹下。

    她用手帕扇了扇风,一群孩子朝这边跑来。他们快速围向她,双手合十上下搓着,摊开手心,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摇头,摆手让他们散开。

    “不行,得给钱!”一个孩子凶凶地。

    玉芝坚定地摇头,把手包高高举起来,推开他们往外走。一个不起眼的男孩猛地跳起来,抓住她的包,用力一扯,她身子一晃,好在被人抵住了。

    等她站稳后,男孩已经一溜烟地跑出老远。她想去追,却被其它孩子缚住手脚。

    砰的一声,一个鞭炮突然在他们身边炸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站在头顶的窗台上,帮她骂走那群孩子。

    “你只需提提他们的父母,就能赶跑他们。”他对她眨了一个眼。

    “你知道刚才抢我包的孩往哪儿跑了吗?”

    “往前,进了二个巷口,然后我就看不见了。”

    道过谢后,按照男人的指示,玉芝走进第二个巷子,顺着巷子一路走下去,遇到一个分叉路口,她依照直觉往左转,没走几步,就和那个男孩迎面相撞。

    “见鬼的,你走路没有声音!” 他虽然个子,扮也稚嫩,但嘴角已经变青,显然不再是个孩。

    “把钱包还我。”玉芝坚定地。

    男孩双头举过头顶,转了个圈,又跳了两跳:“什么钱包?你瞧,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在你帽子下面。”她很镇静。

    “那你过来揭子,自己瞧瞧!”

    她倒没什么怕的,刚走到他面前,却被他用力推到地下,又被他逃走了。她身体轻盈,步子很快,如果不是高跟鞋,她跑得不会比那男孩慢。

    *

    追着住着,玉芝发现一只硕大的死老鼠挡在路中间,她扶住墙干呕,手上被沾上一层恶心的绿色黏液。奇怪的是,她跑起来没有丝毫害怕,一停下来,就被周围毫无生气的景象压迫住,一股无由的恐惧堵在心口。

    她很害怕,不算再追下去,只想回到干净舒适的家中。

    玉芝用手帕盖住那只死老鼠,然后跨过去。这条巷子不是笔直的,一个拐弯后,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穿戴看似普通,实则十分奢华,他抖了抖手腕上抖价值不菲的手表,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脸。

    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如果换个场景,她不会这么窘迫,甚至还有点害怕。

    “你在找人吗?”他问道。

    她几乎叫了出来。

    她撞破了他的秘密,也许这就是他谋生计的勾当,当偷头头,就像上个世纪中写的一样,他们眼疾手快,心狠手辣,像老鼠一样守着聚宝盆,拥挤在阁楼间生活。

    玉芝粗重地喘着气,什么也没。他们是一伙儿的,那男孩就藏在他身后。

    “你在找人。”他肯定地。

    她放轻声音,“没有,我只是从这里路过。”

    他微微测了测身,“那需要我让你过去吗?”

    巷子不算窄,但他们站在正中间,挡住了她的去路。

    玉芝轻轻点头,心脏快要跳出来,走到他身旁时,他缓慢侧过身子,那个男孩从他背后站出来,龇牙咧嘴对她做了两张鬼脸。

    她脚一撇,趔趄了一下,脸色也随之变煞白。

    *

    肮脏潮湿的巷子里回响着三种不同的脚步声。他们在不出五步的距离外紧跟着她,玉芝几乎快要晕厥,快要尖叫出来了。她想到办法,装作崴到脚,悄悄把一块石头藏在手里。身后的人也停下来。

    忽然一下,她站起来,出其不备地扔出石头,恰好在男孩的额头上。

    随着一声痛苦的□□,男孩仰面倒下。倒下后,他动也不再动,双目圆瞪,嘴巴大张,额头沾上一块血渍。

    短暂的寂静后,他肩头一耸,“你死他了。”

    这句话一出,玉芝吓得立即撒腿跑掉。不顾身后的呼唤,她跑出巷子,撞到一辆汽车前。五金批发店老板把她送了回去,她像中了邪一样颤抖、哭泣。

    *

    在玉芝不见人后,他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男孩。

    男孩眼珠动了动,扭捏地爬起来:“她准吓傻了吧!”他摸了摸额头,“哦,真痛!咦,她去哪儿了?”

    “被你吓跑了。”

    回到家,她仿似被吸走了灵魂,瘫坐在沙发上。好心的保姆去帮她拿药,告诉药剂师她还不适应这里的食物和天气,最近总不舒服。她不知道,一种比水土不服更危险的疾病正在侵入她的身体。

    穆林太太掰下一半阿司匹林给她,她双手在抖,接不住水杯。

    “你病得可不轻!我得电话叫医生来。”

    穆林太太还没拨通电话,门铃就行了,一个脑袋缠着纱布的男孩站在门口。

    “你找谁?”穆林太太开门后问。

    “我捡到一个钱包,是住在这里的姐的。我能见见她吗?”

    穆林太太抵住门,不想让他进来,他浑身脏兮兮的,她担心地毯被弄脏。

    “她已经休息了。你可以把包给我,哦,你需要多少报酬?”

    男孩脖子涨红了:“她休息了,她居然睡得着!我不信,你让我进去看看!”

    他推开穆林太太,在地毯上踩出了一串臭烘烘的脚印。她从沙发上蹭起来,大叫起来。穆林太太跑到她身边,拍着她的后背。

    “好了,好了!你别叫了,”男孩掏了掏耳朵,把手包扔在桌子上,“这是你的!”

    “真是没有礼貌的家伙,马上给我滚出去!”

    穆林太太察觉到了来者不善,摆出强硬的态度。男孩在沙发上擦了擦黑黢黢的指头,把手指伸进餐桌上的炖汤,搅了几圈,又把指头含进嘴:“真香!”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穆林太太被他的无赖的行径震撼到了。他继续在屋里转,这里碰碰,那里摸摸,对着一幅油画问:“这张屁/股是谁的?”

    穆林太太不能再忍受,对着男孩骂,“赶紧地滚,不然我电话叫警察来了!”

    *

    男孩耸了耸肩,摘下帽子,对她们道了声晚安,学卓别林的舞步跳到门口。穆林太太愤怒至极,一脚把男孩踹到门外。不出她所料,他的同谋就站在门外边。看到她时,他有点不知所措,但很快就镇静下来。

    “下午的事是个误会。”他一直保持温和的笑容。

    “是吗?”她胸口剧烈起伏,“难道他没有抢我的包?你没有包庇他?你们没玩恶作剧?”

    “误会。”他重申。

    玉芝转身进屋,端出那碗被毁掉的汤,一点不落地泼到他的身上,发着火,“和你的扒手赶快滚!”

    “这又是怎么回事?”穆林太太来不及等问题的答案,跑回屋拿毛巾。

    他还是保持微笑,笑能减轻他的狼狈,但不能消她的气。她掀上门,将他们关在门外,死死堵住门,任凭保姆如何劝,也不开门。

    他们不得不离开,走到街上,男孩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刀,把刀口对着路灯,“先生,你不生气吗?我可以帮你出气。”

    他忽然站定,认真地:“听着,以后别去招惹她们。你父亲病了,你应该去帮忙照料报亭的生意。”

    “本生意哪有现在的生活有意思。”男孩嘟哝着,“我喜欢跟先生你一道。”

    他靠在路灯杆上,表情变得严肃,“那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坐今晚的车离开,或着进监狱。我知道,你偷的那些东西,足够关你十年了。”

    男孩不话了,收起刀,沉默地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