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向兰敢一离开,玉芝就仔细收拾了一番自己,迫不及待去见他。
她拉出钥匙,自己开门走进去。他还在睡觉,她坐到床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想起几天前的委屈,慢慢哭出声。
他被吵醒,意外地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低下头用衣服擦了擦眼泪:“刚来不久。”
他一直盯着她裙子上的扣子,她曾摘下衣服上的扣子送给另一个男人。他听不清她在什么,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张鼓在敲。
他的眼神吓住了她,玉芝搂住他脖子,手指穿进他的头发,亲热地和他话。而他什么也听见,用力地去扯她的衣扣。扣子落在床上,滚到地上。
天色大亮后,她裹着床单从床上坐起来。
“你在干什么?”她问。
“把扣子缝上去。”
“你在嫉妒。”
他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我也讨厌自己那样。”
爱最直接的表达是嫉妒。他意识到他做这一切是出于嫉妒的时候,他明白,从此以后,人生不再是挑战而是磨难。
他把补好的衣服扔给玉芝,十分平静地告诉她,他在一百英里外的农场有个情人,他可能要离开镇子一段时间,去她那儿住一段时间。
他不想继续和有婚约的女人纠缠下去。他把她赶出屋,然后把自己关起来。
*
夜晚忽然变得难熬,穆林太太不理解玉芝,但能感知到她的不快乐,所以傍晚她提出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时,她任由她去。
凌,一个客人喝多了酒,被驾回去时大吐血,全吐在酒馆门口。
玉芝去找马丁的时候,他正在洗地,除了一滩血,还有散发臭气的消化物。
她坐在楼梯上,有点心不在焉,杵着下巴看马丁擦地。
马丁也感到她有点不快乐,起昨晚的血腥事件,然后听取了她的建议,决定在门口贴张“多饮有害”的告示。他知道这些告示毫无用处,因为有人存心要把自己喝死。
忙完后,马丁带她进去,她自己找桌子坐下,双臂叠放在一起,眼睛哪儿也不看,她困惑、烦恼、唉声叹气。马丁端给她一杯甜得像饮料的酒,既然她是客人,他除了卖给她酒,还要帮她解决忧愁。
客人还不多时,马丁自己也成了客人,端着酒杯坐在吧台上,和人谈笑风生。年轻时马丁有过很多短暂的情缘,在他的爱情故事里女主角永远不是同一个人,听的人把这些故事当成他对自己不幸的武装,善意地假装相信。
“那么多女人,为什么不给自己讨个老婆?”
“当然是我更喜欢做风流的单身汉啊!”他心虚地。
问过类似问题的人,已经禁止踏足这里了。
快到九点的时候,客人陆续走进来,他是最早的那拨。客人越来越多,马丁不情愿地爬下吧台,开始收钱倒酒。
赶走她以后的夜晚,他不想待在屋里,外面时停时落的雨又实在讨厌,无论处于什么目的,过去的情人都不能造访,唯一的去处是马丁的酒馆,但新添的几盏百瓦电灯照得他头昏,他从街上捡了几块石头,放在大衣口袋。
他走进酒馆时,马丁在给植物浇花,尽力让它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多活几日:“两晚没见你来了啊!”他看见他衣包往下坠,“包里兜着什么呢?”
“没什么。”他心灰意懒地。
“昨晚那个女孩又来了,她坐在煤气灯下,哭过的眼睛比灯丝还红。”
他闭上眼睛,电灯的光照得他投头晕。
“你在压榨她。”马丁,“不能因为她爱你,你就有了伤害她的权利。”
他抑制住怒火,望着头顶的电灯:“我不明白你的话。”
“你明白。你只图自己开心,不管她的死活。你年纪也不了,如果你能抛掉一些低劣的品性和欲望,对你和她来都是件好事。”
“我们都想让对方快乐,所以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你有你的歪理,但我告诉你,你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
他没有再搭理马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喝醉的男人躺在他脚下,他踢了他一脚,确定他是醉了,而不是死了。
过了几分钟,他从口袋里伸出手,对着三盏电灯扔出拣来的石头。
马丁被忽如其来的响声吓到了,他将那株植放在吧台下,感觉自己站在枪林弹雨中,玻璃碎片从他头顶落下,却没有伤害到他。
他偶尔碰上的好运,和他这几年来的为人忠臣分不开,神灵永远和好人站在一起,但他们惩罚坏人的手段还必须血腥点。
在他扔出第一块石头时,马丁就替那几盏灯认命了。他几乎百发百中,很快屋里只剩壁灯照明。巨大的声响把地上的人吵醒了,他慢慢爬起来,走到吧台边,口齿不清地问:“天亮了吗?”
马丁将植物放好,告诉他:“这里从不天亮……”然后又自言自语道,“这里没有阳光,空气凝滞,放出的屁也比别的地方臭得久,可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地方,你知道的,”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半醉半醒的客人,“阳光有时最伤人。”
客人不知其然地挠了挠头,笑呵呵地让马丁倒杯酒。客人喝酒,马丁计算损失,他无精采地走着。暂时的沉默充斥这件屋子。
没人知道,晚上八点的这一刻,外面的天刚黑下,屋里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流下眼泪,理由不尽相同,因为艰难的生活;因为难以排遣的孤独;因为一时莫名其妙的情绪……因为藏在水中的爱情。
一只老鼠从地板上跑过,接着三位灰尘遍身的客人走进来,他们先去厕所洗干净手和脸,然后点了三杯最便宜的啤酒。马丁拿最大号的杯子给他们装酒,为的是赶快把他们喝撑。
他今晚不想做生意,电话让芭芭拉今晚别来,在门口挂上“closed”的牌子后,出去买灯泡。
*
灯泡换好后,客人们已经离开了一阵,马丁一边清扫碎玻璃渣,一边心想怎么和“破坏者”算这笔账,无论他答应不答应,他马丁必须要到一百个灯泡的价格。
碎渣扫成一堆后,马丁又坐下,算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完再工作。酒喝完后,他忽然感到很累,于是抱出被子和枕头铺好床,心满意足地躺下。他算一觉睡到天大亮,集市开后,买条鱼和香蕉回去煎着吃。
“离开时记得留心那团碎玻璃,还有把门关上。”马丁提醒他,然后舒心地闭上眼。
佯装的鼾声响起时,他被难以名状的悲凉情绪摄住。他摸到两枚硬币,掏出它们抛向空中,自言自语了一句——人生真寂寞。
马丁斜睁着眼,看着他走出酒吧,他翻身起来,找到那两枚硬币,吹掉灰装进兜里。
迷迷糊糊中,马丁听见门口又有动静,他以为是老鼠,没有多在意,随后听见滴水声。他从被窝里爬起来,发现玉芝提着鞋子,全身透湿地站在屋子入口处。
“今晚没做生意吗?”玉芝问。
马丁披上外套:“今晚休息。外面在下雨吗?”
玉芝点了点头,马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从桌子上跳下来,开电灯。
一道雨血混杂的血水从玉芝脚下,一直流到了墙根,
“哦,我的老天!”马丁惊呼,“你踩到了玻璃!”
马丁把一张椅子放到她身后,让她坐下。
他抬起她的左脚,脚底全被血糊住,玻璃碎渣陷进肉里,他只看了一眼,断定有超过二十片的碎渣。
玉芝坚决不找医生,马丁只能买来药包自己帮她处理。他用火消过毒的镊子,把肉里的碎片取出放进酒杯里,这个过程很艰难,要不断用纱布止血,还要确保一点渣子都要弄出来。
清理完碎渣,涂上一层消毒药后,马丁帮她包上脚。她取下咬嘴里的帕子,拿它擦了擦脸上的汗,忽然一下她就虚弱了很多。
“我找辆车送你回去。”马丁。
“我不想动,今晚让我呆在这儿吧!”
马丁答应她:“那我把它让给你。被子有股霉味,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很感激!你是个好人。”
马丁把灯泡渣倒进垃圾桶,离开前留下一盏灯给玉芝照明,怕她饿,又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放了吃的。
玉芝不饿也不困,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听到楼上女人在叹息,阿斯兰在数硬币,还有一些人在争吵。
她尝试入睡,但脚底太疼,脑袋又被一些坏事塞满,虽然困倦,但只能受清醒的折磨。她想吃块面包,却发现盘子空了,全被老鼠搬走了。
她承诺穆林太太十点会回家,十点一过,穆林太太就带上帽子出去找她。
*
他被又急又重的敲门声闹得很烦,他开门,穆林太太愤怒地叉腰站在门口。
“让她出来!”穆林太太几乎在命令他。
“她不在这儿。”
“她她来找你,她不在你这儿会在哪儿?”
“去马丁那里看看吧!”
他把纠缠不休的穆林太太关在门外,为了以泄愤怒,穆林太太把门口的花盆砸到门上。
出租车司机把穆林太太载到酒馆外,在她的想象中,这个地方肮脏低级,桌椅积满污垢,充满各种难闻的气味,只有爱寻欢作乐的二流胚子喜欢来,甚至有娼/妓在里面兜生意。
即使再讨厌这个地方,穆林太太还是克制住恶心,找到了酒馆的门。
听见门响声,玉芝立刻撑起来,对着门口问:“是谁?”
“是我!”
她听出是穆林太太的声音,心中的期望一下破灭掉。
“你怎么睡在这儿?你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出了什么事?”
“我脚受伤了。”
*
穆林太太到街上拦下出租车,求司机帮她背一个人出来。
穆林太太带着司机往酒馆走时,玉芝已经快爬完三段楼梯了。
穆林太太想责备她几句,可又觉得她可怜,只能让她逞强自己走出去。回到家后,穆林太太帮她取下沾了血的纱布,用热水清洗伤口,然后缠上干净的纱布。
疲惫盖过疼痛,玉芝睡着了,穆林太太按了按她的脚底,她缩动脚,但没有醒过来。
帮她盖好被子后,穆林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间。深夜的这种时候,不管是被人爱抚入睡的,还是听着钟摆声孤独入睡的,每个人的被窝都应该暖了。
两天后,他确实需要一杯酒,随便见见人点话。
马丁一改往日的侃侃而谈,不去编造风花雪月的故事,而是缩在暗影中,嘴里包着店里最贵的红酒。
芭芭拉告诉马丁他来了,马丁站上长凳,不出声地观察了他,判断他想喝那种酒,有了答案后,马丁背过身倒酒,朝杯里吐了把口水。
他没接杯子,让芭芭拉给他换一杯。他从不上当,马丁很佩服他这一点。
在他喝上酒后,马丁拿出装着灯泡碎片的酒杯,还有止过血的纱布:“她脚底被扎了十三个窟窿。”
“谁?”
“还能是谁?下雨那晚,你刚走她就来了。她的鞋被雨湿了,她脱掉鞋光脚走进来,踩中了碎玻璃堆,”马丁注意到他表情起了变化,决定毫无保留地伤害他,“她自己离开的,门口现在还有她的血脚印。她受伤了,很严重,千疮百孔的不止是那只脚。”
他皱起的眉毛很快就舒展开,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这晚他喝了很多酒,没招呼就离开了。芭芭拉提醒马丁把账记上。
“他还是朋友吗?”芭芭拉问。
“他永远是朋友。”
“对,我们只赚朋友的钱。”
“但也为他们分担忧愁。”马丁补充道。
天亮后,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镇子。凌时分,他在农场主充满稻草香气的客房醒来,他点燃一支烟,靠着床闷闷抽起来。
这里没有什么情人,只有一对他曾经资助过的中年夫妇,他们拥有这座农场,一家人靠它生活得很好。
凌的同一时间,玉芝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缺了一半的月亮,心中涌起无限惆怅。窗外的一排树,枝叶茂盛,她希望那些树叶变成刀片,飞过来把她切个稀巴烂。
她太难受了,对一个女人来,这种遭遇简直是致命的。
她抚摸着脚底,感到伤口比新划开时更疼。她叫醒穆林太太,她快要痛死了。
她还不明白,真正的伤口会随着夜晚的到来慢慢裂开,无尽的痛苦从那里流出来,没人有法子能堵住它们。
穆林太太找到半片止痛药给她吃下,安慰着她快睡,但火烧火燎的疼让她很难安稳地闭上眼。
熄掉烟后,他走到院子里,两条大狗警惕地叫起来。他唤了它们两声,让它们安静下来。这场自我驱逐作用不大,他依旧想着她,对她的渴望变得更加强烈。
四五天后,玉芝的伤口好了大半,他也辞别农场主,晚上回到镇上。夜晚的街道和白天不同,那么长、那么宽阔,他落在石砖上的的脚步音被寂寞包起来,闷嗡嗡,拖拖拉拉的。
走到玉芝公寓楼下时,他看见她房间亮着,喉咙突然出现异物。他轻轻咳了两下,并没有感到好些。深夜时喉咙更像是被藤蔓缠绕,他能做的只是大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