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按照莉莉留下的地址,马丁和他来到一幢倾斜的楼前,问了两个开店的人,才找到上楼的门。楼梯狭松垮,走在上面同在吊桥上跋涉一般。
马丁走在前面,一边避开脚下的猫屎,一边试探要下脚的台阶是否结实,他不想摔跤。
夜晚临近,两个女孩从楼上走下来,她们与四周格格不入,年轻美丽,衣服上喷满廉价的香水。年轻女孩的香气让马丁好受了很多,上到五楼,敲开主人房门时,愉悦的心情也在延续。
屋子和楼道一样窄,根本空不出空间给蟑螂和老鼠,物件都是必须的,再多两粒米就会撑爆这个地方。过去两天,女主人们努力扫,想尽量让家里看起来不那么寒碜,但贫穷一夜之间,又让墙上掉了很多灰,好不容易掩盖起来的霉味,又从年老的家具和衣物散发出来。
母亲从客人们进来那刻,就为女儿的命运感到紧张。茉莉把他牵进屋,她的手很烫,比手更烫的是她的眼神,为了不让自己叫出来,她一直按捺住心中的狂喜。
“我认识你们,你们是祖祖的朋友!”茉莉,“欢迎来我家!”
他们一起坐下。
两扇不带窗帘的木窗大大敞开,外面暮色浓郁,电灯下屋内则一片昏黄。吃饭时,那位母亲问了他很多问题,他的国籍,出生和姓名,以及他财富的来路……很多问题马丁也不知道答案。
回到空气洁净的街头,马丁他看出来了,他很喜欢那个女孩,他回答问题时真诚无比,他显然把自己当成了好货物,希望被收进囊中。
他否定了马丁的猜测,并告诉他,他回答问题的态度不能保证答案的真假,但马丁相信,他之所以来异国生活,是为了躲避一些让他恐惧的东西。在这里,他可以大胆地展示孤独,追寻欢乐,活在别人的目光和议论声外。
*
茉莉的外婆在一场大火后,内脏肿了起来,抹过槟榔油的皮肤像中毒一般,乡村医生已经放弃,死神在赶路,已经越来越近了。
出发前一晚,莉莉开始发烧,母亲到药店拿到退烧药,捡出她的行李,只带上茉莉出门。那些特效退烧药并没有用,一夜过后,她病得更厉害,颈窝里的汗带上病中的酸涩味。
天黑之前,她用一双旧鞋雇到一个托信者,然后开始她的等待。
来的是一个医生,她有点失望,完针吃下药后,她的身体并没有轻松多少。她迫切地需要见他,让医生帮她带话,请他来看看她。
医生从她住处回来后,就给他去电话,传达女孩的心愿。
清的薄雾消散后,他记起答应过医生的话,他知道她家中物资匮乏,买了食物和水果,还准备一笔钱去看望她。在楼梯上,他遇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孕妇,手里提着昨晚死的老鼠。
这里的每扇门样子都一样,颜色一样,也都掉了很多的漆,积满黑色的污渍和灰尘,他忘了该敲那扇门。
那个邋遢的女人扔完老鼠回来,看他站在自己门口,见到她后,变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哑剧演员:“你连自己风流过的地方都不记清了?”她指着靠窗的那扇门,“那间屋。”
他用冷面孔应对她,任由她去误会。他敲了很久的门,一个胖子开门,气势汹汹地问他找谁。他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正摸不着道儿时,女人从他身边走开,用了敲了敲最中间那扇门,然后又拧开隔壁的门走进去。
敲门声把莉莉从短睡中吵醒,她正在做恶梦,一直不能脱身。她梦见在集市上,她为了买一头牛和别人了起来,被活活扯下一只胳膊。
他的到来让她狂喜不已,她恳请他喝杯咖啡后再走。离开之前,女孩问他明天还来吗。他会来。
他是喜欢她,她的美丽单纯让她心动,但他同样明白,这种喜欢过于简单,对他来不算是好事。他可能随时会厌弃,也可能因此就和她结婚。
*
第二天,他和马丁一起去办事之前,在书店里买了本《大卫·科波菲尔》,路过花摊时,他又买了把花。他把它们当成礼物送给莉莉。
门没有锁,他自己推开门,莉莉不在客厅,他有一扇扇推开厕所、厨房,好卧室的门,最后在最里间的屋子找到她。
这间屋比客厅还要窄,他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脚边炭还亮着的火炉烤得他腿软。她抹了点口红,眼睛也微微发红,跪在他脚下仰望着他。
“需要我脱掉衣服吗?”莉莉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用替我做什么。我来坐一坐就走。”
莉莉搬出一张凳子,和他相对而坐,缓慢但毫不迟疑地脱下上衣,她雪白的肌肤冒出细汗,肩头雀斑浓密,消瘦得肋骨条条明晰,她很紧张,胃部那块一紧一松,一滴硕大的汗水从她锁骨中间滑到肚脐。
她这做,不是为了感激,是为了得到更多。
六点一到,邻居家响起晚饭铃,敲盆声把孩子从各种地方唤到餐桌前。
莉莉弯下腰,抬起他的一只脚放在她的腿上。憋闷的空气让他难受,他收回脚站起来,什么也没,朝着门口走去。她追出来,满脸泪水依靠在门框边,衣衫不整的样子让他心头一震。
垃圾堆臭气熏天,马丁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卖花的女孩第三次经过时,他决定上楼去催催。
马丁身高的不足在记忆上得到弥补,他直接找到女孩的家门,看到门口环抱在一起,相互亲吻的两个人,他又回到楼下垃圾堆前,继续等待。
下楼后,他和马丁心照不宣,默默往牧师家中。那件不重要的事办完后,马丁问他还会见那个女孩吗。
他回头看了眼阁楼:“她已经是半个疯子了!”
“我的不是凯蒂,也不是……是傍晚你带花去看望的那个女孩。”
“会,她还在发烧,亲人不在身边,如果没有人陪伴,她会在孤独和悲伤中病重,这两者是所有药物的敌人。”
马丁听完他的话,点点了头,将这理解为爱情的萌发。
*
忍了几天后,玉芝再也控制不住对他的思念,给他去电话,他听出是她的声音后,直接挂断了电话。她又一封信接一封信送去。
报童正在悠闲地整理几沓早报,和往常不一样,他对她少了很多热情,甚至有点爱理不理。
“再麻烦你帮我送封信。”玉芝递上信和一张纸币。
“对不起姐,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能帮你。先生亲口了,他不会再收你的信,也不会见你。如果是先生讨厌的人,我的报亭也不会欢迎她,还请你走开一点。”
她憋着的怒火和委屈彻底燃烧起,可越是生气,越是关心,她越不能表现得毫不在意,她差点就倒在大街上。
晚上,穆林太太睡着后,她裹上头巾,将头发和半边脸藏起来。她必须去见他,当面解释清楚。她来到酒馆时,里面人坐满了人,她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下,眼睛四处搜寻。
今晚来酒馆帮忙的人是马丁随手抓来的一个朋友,长得像电影里的反派角色。
“那桌,”帮忙的朋友对马丁,“来了个口音奇怪的女人,什么也不点,只来坐坐。”
他没有在意这件事,因为两个穿制服的士兵,搂着他们的女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马丁讨厌他们,这里少有的混乱都是他们造成的,但又不能不接待他们。
其中一个士兵问起他,马丁,他找到了一个更温暖,更美妙的去处,已经不常来这儿了。
“更好的去处!是女人喽!”士兵嗓门粗大,整间屋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这次他似乎是认真的。”
“认真的,那可太难得了!”
玉芝对面坐着一个抽烟的男人,从他嘴里涌出的烟雾飘在空中,她注视着那团雾,直到它们散开。
刚才问话的士兵向她走来,只要来这里,他都会灌得一个女人磕头求饶,这是最简单也最刺激的寻乐方式。
这晚他选中了玉芝,一个着装得体,眉目悲伤的年轻女人。他把酒杯递给她,她了个不字,站起来准备离开。
士兵拉住玉芝,拉下她的头巾,看见一张东方女人的面孔,平日的变态寻乐变得更有趣了。他掐住她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将整杯酒灌下去。他的朋友们也围上来,纷纷递上杯子,拍手叫好。
玉芝被灌下第三杯酒时,酒馆门被推开。经过那张桌前,他对正在进行的热闹毫不关心,只想赶快喝杯甘蔗酒,让自己舒服一点。马丁把酒倒给他,望着哄闹的人群,对他:“不知道今晚遭殃的又是哪个女人!”
他不关心谁走运谁倒霉,他的大脑正被别的事占据着。
“我们得帮她。”马丁今晚来帮忙的朋友担忧地。她端着空托盘,刚才又送去了七杯酒,
“我们从来不管他们的事。”马丁回答她。
“他们欺负的人是玉芝姐。”一个老顾客跑来。
*
酒杯从他手中滑落到桌上,他还没站起来,马丁就从人缝中穿过去,爬上桌子夺走酒杯。大部分酒从玉芝嘴里流出来,湿了她的衣服。
玉芝高高抬起头,眼睛无力地注视前方,没表现出乐意,也没反抗,平静地听从摆布。马丁瞧出来了,那是一种心碎后的绝望。
她是朋友,马丁请他们放过她。她毫不领情地推开马丁,拿起桌上的酒瓶,朝士兵的脑袋上砸去。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和掌声,有人踩在凳子上看热闹。虽然她有点醉醺醺,但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被砸的士兵像头发怒的公牛把她扑倒,两只手掐住她的脖子。他指甲盖尖端失去血色,足见他用了所有的力气。
马丁试图去掰士兵的手,但力量过于悬殊,连他的指头也动不了。玉芝的脸慢慢变白,舌头外伸,眼珠后翻,双手也放弃挣扎。
围观的人不再坐视不管,都冲上去拉开他们,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很难一下把身材壮硕的士兵拉开。
马丁捡起地上的碎酒瓶,在士兵手背上划了一下。士兵痛得松开手,被一群人按到地上。玉芝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剧烈咳嗽。
马丁把玉芝翻过来,她脸色如灰,嘴唇泛白,鼻孔和嘴角出了血,脖子上的青色的掐痕也表明了她受了多大的罪。
大家把玉芝扶到椅子上坐下。他站在人群外的电灯下,他苍白的脸上闪着一层光,好像站在大火中淋着一场暴雨。
玉芝直视着他,慢慢站起来,推开人群,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楼梯在脚下晃动,她扶住墙面,咬了两口手臂,疼痛让她得到片刻清醒和力气,才能走出这段曲折的楼道。
阿斯兰给闹钟上好发条,进卧室之前,他听见门外窸窣的响动声,他讨厌马丁的客人,但地下室又只能租给他,为此他一直忍受。门外的动静持续了一阵。
楼道间,他追上玉芝,扶住她坠落的身体,将她带到大街上。玉芝摇摇欲坠,把住他的手臂,眼睛盯着他:“你根本不在乎!”
“我们应该及时纠错,在你的名声还没被弄坏之前悬崖勒马。”他。
一辆车恰好经过,玉芝招手让它停下。他望着车子扬长而去,有点舍不得,但也长松了口气。这晚后,他什么都想,唯独不去想她。
马丁刚才仿佛听到了骨头被捏碎的声音,他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没有挣扎,没有求救,双手按住桌子,而不是去抓挠掐住她的人。他想通了,一下叫出来:“她刚才那样子,分明就是希望被掐死!”
没人回应他,大家已经把那件事抛到了脑后。
穆林太太被玉芝的哭声吵醒了。她伏在沙发上,用毯子蒙住脸,看见她脸上的血迹和脖子上的乌青时,她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出话:“你脖子有伤……是他!他算杀死你吗?”
玉芝滚到穆林太太怀中,求她抱住她:“你没错,他心硬,是杀人犯!”
她们搂在一起,哭在一起,有种天塌了一半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