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马丁不想管闲事,但一想到煤气灯下那张悲伤的脸,他天性中的善良就被唤醒。
马丁敲门拜访玉芝,受到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待遇,于是他不得不用另一个方法。
他借了一辆花车,把车停在她的窗下,放上欢快的舞台乐,晚饭时间,楼里的人都没音乐喇叭声吸引住,纷纷站在窗前或是阳台观望。
马丁穿上丑的行头,扮演一个想进门却进不去,不断出丑的角色,靠着灵活诙谐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他上演了一场精彩的表演,除了得到喝彩和掌声,还有时不时落下的鲜花和硬币。
这是个周末的阴雨天,很多人被困在家中,这场魔术简直拯救了他们。
马丁再来敲门时,玉芝没法拒绝他的真情实意。他还带着丑头套,耍了一套把戏逗她开心。
“要猜猜我来见你的目的吗?”马丁问。
“猜不到,但一定不是为了一条干帕子来的。”
马丁接过毛巾擦干身上的雨水,和她坐下来喝热茶。他一向善于言辞,这次却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
“玉芝姐,冒昧地一问,你是不是真的算伤害自己?你也好几天没出门了,你家里应该没有多少吃的,即便你把自己饿坏了,这个镇上会为你伤心的恐怕只有祖祖和你的保姆,我也会替你感到难过的。”
她听出了马丁的话中之意:“如果我要伤害自己,我只会用枪和刀,不会选择挨饿。”
“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有时我会胡思乱想,显然你有时也会。”
因受到挖苦,马丁嘴里感到一丝苦涩。告别玉芝之后,他去给朋友明了情况,她的嘴不肯吐了多少,眼睛也学会了骗人,她在计划什么没人知道。
几天后,玉芝用鸟的枪狠狠给了自己一下。
*
储存的食物所剩下不多,玉芝必须上街。
午后的大街上,玉芝意外地遇见他,他和一个手里夹着烟男人站在一起,正在谈论着什么,一会儿后,他们身后的商店的蓝色大门开了,莉莉走了出来。她的栗色长发,柔顺飘逸。
走到他身边,莉莉把润嗓子的药递到他嘴边。他很听话地张开嘴,吃下药,让她检查他的扁桃体。
“扁桃体有点发炎,你必须吃药。”莉莉。
“好,你给的药我都吃。”
玉芝躲在墙后,等他们走后才敢出来。祖祖隔着老远叫住她,今天周末,他揣着存了一周的钱进城买连环画和鸟的火药。
祖祖跑过来,脸通红:“玉芝姐,你以后都不会来河边了吗?”
玉芝看着眼前这个快乐的孩。眼睛一沉:“我也不知道,唉,你什么时候会去树林里鸟?”
“今天下午就会去。”
“你一个人去吗?”
“我已经不需要大人们帮忙了。”
“那可以带上我吗?”
“你愿意吗?那真是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了!”
回到河边时,祖祖看到马丁一行人,还有那个来过河边两三次的女孩。祖祖向他们问好,但没提遇见玉芝的事,更没提他们约好去树林鸟。
*
玉芝和祖祖约好两点钟在餐馆外的绣球花丛边碰面。
她来到时,餐馆已经没有客人了,只有祖祖的妈妈在擦桌子。隔壁的牌坊有吼叫声,她想去看看,但祖祖已经跑来了。他告诉她,他要晚点出门,为了招待一群法国工人,他还要再剥一盆大蒜。她让祖祖去忙,自己往牌坊走去。
玉芝没有走前门,而是走到屋后,从被树木遮住的窗口看到了屋里的人。
莉莉坐在他身边,时不时从纸包里摸出一颗甜豆放进嘴里,她额前的绒毛天真又可爱,帮他看牌时,她会咬住指甲,仔细想半天。
玉芝背靠墙,哭了出来。最近她时常这样莫名地哭,时常委屈,时常寂寞,时常觉得人生太糟糕了。屋里传出一阵欢笑,她很不明白,对一些人而言,为什么快乐来得那么容易。
笑声下去后,她听见祖祖的暗号,快步跑了过去。
祖祖背着枪和一个挎包,兴高采烈地对她舞着手:“快,快!”
一个男人放下牌,按住眼睛:“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感觉会出事。你们听,祖祖又在吵吵什么?”
“在喊马丁必赢!”马丁。
厨师这时走了进来,下午两点到四点点是他的休息时间,他告诉马丁,祖祖又去树林鸟了。
*
祖祖的火枪是马丁帮他做的,子弹是他自己在河滩上找的鹅卵石。
他们往树林深处走,祖祖让玉芝跟紧,这个林子很大,容易迷路。一段路后,祖祖停下来,从包里掏出水壶:“喝水吗?”
玉芝抬眼望着高耸的树木,摇了摇了头。
“玉芝姐,你生那位姐的气吗?”
她先愣了愣,随后无所谓地笑笑:“没有。我不生气。”
“她很好,昨天我们一起去河边找薄荷和牛至草,晚上又一起去石滩搭火堆……”
“祖祖……”她断了他的话,“你也喜欢她吗?”
“她不坏。”祖祖。
“我知道了,你也喜欢她,所有人都喜欢她。”
几天中糟糕的情绪在这刻攀上巅峰,玉芝不管祖祖,大步朝前走。
岔开的树枝扫在她的身上,留下红血痕,她毫不在乎,往草木更茂密的地方走。祖祖在后边追,求她不要再往前走,前面很危险,不但有陡坡和荆棘林,还有陷阱。
玉芝被草缠住脚,祖祖追上她,抱住她的脚才使她停下来,祖祖扬起头对她:“我喜欢她,河边的客人也都喜欢她,可是如果我有一颗糖,玉芝姐和她都想要,我又只能给一个人,我肯定给你呀,就算她哭掉鼻子我也不会给她的。”
她看着祖祖脸上的划痕,心中很难受,她憋回眼泪,看着四周:“我们走到哪儿来了?”
“一片荆棘丛,有次马丁在这附近到过母獾。”
他们在树林里又走了一段距离,祖祖在一棵落叶木上发现一只寒鸦,他立马举起火枪,但偏了,吓得一群藏在树叶下的鸟噗嗤乱走。
祖祖放下枪,熟练地装好火药和子弹。他们继续在树林中前行,在第三枪时,祖祖中一只褐色大鸟。
祖祖把枪向空中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以此庆祝收获。
“玉芝姐,帮我看着东西,我去捡鸟。”
祖祖爬进一丛灌木,窸窣的草声越来越远。
按照计划中的,玉芝学祖祖的样,装好卵石和火药,然后举起枪对着腰侧。
她的胸口像有剧浪在涌动,她连着深呼吸了三次,眼中升起一片雾,扣下扳机后,强烈的冲击力让枪偏了。
祖祖听见枪声,但没有多想,继续在草丛寻找。她靠在一棵树上,慢慢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重新装好枪,这次她背靠着大树,将枪口按在身体上,没有犹豫,毅然扣下扳机。
一团灰色的烟从发黑的伤口冒出,她看了看伤,这和料想中的不同,她没想到会伤得这么重。她按住出血的窟窿,张望祖祖去了哪儿。
“祖祖!”玉芝不敢用力大声喊,只能声呼唤。
祖祖从树后爬出来,看见她坐在地下,身上都是血,扔掉猎物跑到她身边。祖祖跪在地上,帮她按住伤口:“哎呀,你伤了自己!”
玉芝安慰祖祖,她还好,让他快去找人来帮忙。
*
牌桌上,马丁骄傲地对大家:“开了五枪,祖祖一定有收获了,没准是只野兔。他可以当个神枪手!”
他拿起牌,看了一眼就放下。他今天输得惨,因为一点恶心和嗓子疼,几乎很少跟牌,他只想在这里耗到天黑,去河边吹吹冷风。今晚是新月,会有很美丽的星空。
他想起那晚月明星稀之夜,他在河边卑劣地引诱她。他摸着喉咙,干干地咳了两声。莉莉把水递给他,他喝下一口,感觉好了很多。
“还疼吗?”莉莉挠着他的喉咙,十分关心。
“又疼又痒。”
她叹了口气:“看样子很严重了。我真想变成一颗药,你吃了我病就能好。”
“如果我把你吃了,我去哪儿找你呢?”
“粪坑!”马丁扔下牌,这一把他赢得多,心情也更好了。
大家哈哈笑起来,莉莉害羞地低下头。
在所有人看来,她是一个更好的情人,年轻、风趣、漂亮,善于调情,他们谁都相信她也更加大胆,甚至富有冒险精神。
这局之后,他们离开牌桌,到祖祖母亲的花园散步。
园中的粉蔷薇正在开放。他们坐在石凳上,聊着刚才牌桌上的趣事,随后拥抱在一起。
“要是我的舌头够长,我就能帮你挠挠痒。”
“你可以试一试。”
于是他们吻在一起。
任何天气中,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尤其如此。
*
祖祖的妈妈正在院子里晾一张生了虫的被子,被祖祖的哭喊惊动了。
她了解儿子,这哭声和平时不同,一下就知道出了事。她扔下被子,跑去找马丁,让他一起去看看。他们刚走到院子里,祖祖就跑回来了。他喘着大气,面红耳赤,嘴唇却很苍白的。
“出了什么事?”马丁从下到上检查祖祖,他头发上沾着几片树叶,手和衣服上都是血,“你伤了自己吗?伤口在哪儿?”
“不是我,是玉芝姐,她受伤了!”祖祖擦了把眼泪,“她躺在树林里流了很多血,你们快跟我来啊!”
吵闹声和祖祖惊恐的哭声断了他们,他们从花园里出来,拉住一位客人问出了什么事。宁静的河边,出过的大事也不过是进贼,以及牲畜掉进河里淹死一类的。
“玉芝姐在树林里中枪了。”
他的耳朵被牛尾巴中,痛得很厉害:“那祖祖呢?我听见他在哭,他也受伤了吗?”
“祖祖好好的,他身上的血全是她的。”
他吞了口唾沫,以缓解喉咙痛:“她伤在哪里?严重吗?”
“不清楚,我正准备去树林里看看呢。”
他们跟着人群跑进树林。一棵树下围满了人,大家低声私语,讨论意外怎么发生的。他扒开两个人的肩膀,看见玉芝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样子实在痛苦。
人声让他头晕目眩,胸口的恶心也升到喉管。他不能支撑身体,跪倒在地上,似乎他也中了一枪。
祖祖高大的母亲把她背回河边,放在祖祖的床上,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和马丁一起照顾她。
祖祖踩着一块石头,趴在窗口,看见她毫无血色和生机的脸上淌满汗珠。“她真可怜!”祖祖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马丁用烧红的刀撬出石子,然后用酒精冲洗伤口。祖祖从石头上跳下来,狂奔去找他。
他和几个人站在牌坊外,正在听他们议论这件事。看到祖祖后,他们一把抓住他,要求他把树林发生的的事详细一遍。祖祖死不,只由泪水夺眶而出。
“会来医生吗?”祖祖问,他的手还在发抖。
“要问马丁,他在处理这件事。”
“那快去阻止马丁,他要直接给她缝伤口,没有麻药她会疼死的。”
“去看看吧!”
听了祖祖的话,他终于下定决心去看看她。屋里有股浓烈的酒精味和血腥味。祖祖母亲在帮她擦汗,马丁用棉团压住伤口止血。
“她伤得严重吗?”他问道。
马丁点了下头:“去医院吧,她需要麻药和抗生素。”
玉芝又睁开眼,因为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但又不确定,因为所有的声音在她听来,都和看到一样,只是一片模糊的绿色。
*
他们没把玉芝送去医院,而是带到了一家开在郊区的私人诊所。做手术的医生有点年纪,拿不稳手术刀,也控制不好力道,清理创口时每一刀都抖。
麻药的作用开始退去,玉芝疼得握紧拳头,但什么也没。晚饭她只喝了一点浓汤,吃过药过针后,就被安放在病房里。她有点低烧,又在咳嗽,还无人陪伴,夜晚也就显得尤其漫长。
天空泛起白光后,玉芝从床上撑起来,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日子在哪一天。
她看清了处境,一间狭窄的房间里,她躺在单人铜床上,身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摆满瓶瓶罐罐。一个老护士端着瓷盘走进来,让她快躺下。
“来,止痛剂!”护士将盛着棕色液体的汤匙递到她嘴边:“喝下去,会让你好受点。”
她喝得一滴不剩,但腰部的疼痛感并没有减少。
“送我来的那个男人呢?”她问。
“那个矮子吗?”
“不是矮子,他很高。”
“没有什么高个男人,是一个女人和侏儒把你送来的。”护士告诉她。
护士守着她吃完饭,然后帮她擦脸,用冲淡的漱口水让她漱口。
“我来这里有多久?”
“今天是第三天。”
“都三天了,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你需要一直在这里静养,直到伤口结疤才能离开。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老护士揭开她的衣服,把盖住伤口的白布取下,满意地笑了笑:“伤口恢复得不错,没有化脓出水,今天就可以缝针了。”
玉芝点了点头,又问:“有没有电话来问我的情况?”
“这里的电话都是我接听的,没有电话找你,也没人过问你的情况。那些送你来的人,离开后就没再来过。对了,这几天每天都有一个孩子来探望你。”
“是祖祖。”她声地。
这一晚是玉芝受伤以来唯一清醒的一晚,因为过于清醒,她连幻想一点快乐都不敢。守门的大狗叫起来,她心里难过极了,也许他们还付了钱给殡仪馆,如果她不幸死掉,她会像野猫一样,不用开具死亡证明就被埋掉。
她很冷,想再要床被子,于是拉响了床头的铃声,可是没有人进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