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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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酒吧楼上的出租房里发现两具尸体,母亲死于心碎和对生活的恐惧,儿子死于老鼠咬出的伤口,一个已经变硬,一个还带点体温。

    楼上的死亡,并没影响到楼下的热闹,当客人们带着醉意归去,死亡的霸道把每个人拦下,他们几个寒颤,叹一口悲哀的气,下次再来时,他们就会带上两支花。

    积满尘埃的灰门下,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

    经过那间屋子时,他把手放在门上,若有所思:“也许这扇门后存在另一个世界,没有死亡,只有永生;没有冰冷,只有温暖;没有伤痛,只有心安。他们会在那里再相遇。”

    “我相信。”玉芝坚定地回答他。

    他轻轻一用力,门就开了,他们似乎都看见三个身影,在闪动的烛火下拥抱在一起。他让她自己下楼找马丁,他回到街上去接祖祖。

    再次在酒馆见到她,马丁一点儿也不意外,倒是玉芝有点害羞。她承认是自己伤了自己,希望他还能继续教祖祖猎。

    “以后别再做傻事了。”马丁宽容地笑着,随即变严肃,看着门口进来的人问,“你认识那个瘸子吗?”

    “认识,他也经常来酒馆”

    “你要离他远点。”

    “为什么?”

    “他总是盯着你看,没人清楚他在什么主意。”

    在玉芝看来,切斯特年纪太大,又跛脚,几乎不能伤害她。那晚他喝醉了,在厕所里拉住她了一些胡话,行为也不太规矩,但因为他的潦倒和残疾,她不忍心责怪他。

    “他连自己的孤独和伤心都顾不过来,怎么还会去关心别人呢?”

    “你的不错,但我看他不简单。我见过很多亡命之徒,他就是其中一种,和鬣狗一样,阴险焦躁,手段极其卑劣。”

    “我和他无冤无仇,他没理由要伤害我。”

    “也许单单是你的存在就影响到了他,或者诱惑了他呢?”

    玉芝喉咙一紧:“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当心的。”

    马丁把酒杯放进托盘,低下头:“是给那桌送去的。”

    玉芝看向马丁指向桌子,坐着的两人正是那晚灌她酒的人。

    她翻进柜台,往酒杯里吐口水。这种偷摸的报复行为她乐意。

    马丁照料客人时,她在柜台后站了一会儿,从这个角度看酒馆,就像马丁的那样,它像一颗心脏,鲜红的、跳动的、暖融融的,为每一位前来的客人输入血液。

    在楼梯间,玉芝被人叫住,切斯特站在酒馆门口,一手扶着墙,一手拄着拐杖,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他的脸藏在衣领和帽檐下,根本瞧不清他点点样子。

    “姐,请您等一等……”他在喘气,“那晚我一定吓着你了,希望你能原谅我的鲁莽。”

    “没关系,我知道你喝醉了。”

    话音刚落,她快速跑上楼,碰倒走廊里的花瓶。

    祖祖已经到了,和他一起在外面等着。祖祖问他是骗子还是情圣?他回到都是。

    “一半一半吗?”祖祖问。

    他答:“一半一半。”

    “一半一半,但都又是百分之一百的真。”

    祖祖被他弄糊涂了,问道:“那你爱玉芝姐,也骗她?”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表情。祖祖接着问:“你爱她是骗她的?”

    “祖祖,你认为我爱她?”

    祖祖一派豁然:“当然!”

    “你明白什么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吗?”

    “我不明白,但我敢肯定你爱她。”

    他正准备问祖祖为什如此肯定时,她就跑了出来,从背后吓了他们俩一跳。

    “玉芝姐,你听,有人在骂你!”祖祖。

    “我撞倒了房东的花瓶。”

    阿斯兰会把有缝的花瓶放在走廊里,去酒馆的客人有时没看见,或者喝醉了碰到花瓶,不管有没有碎,他都会以为摔坏了为由讹钱。

    祖祖上过两次当,所以每次穿过走廊时都夹紧手脚,生怕弄出大动静。

    *

    冬天的到来没招呼,让一切生物都觉得受到了冒犯,祖祖也在第一个大冷天迎来了他的八岁。

    他许愿有够花的钱和无边无际的快乐,可是愿望并没有多多照顾他,他的功课总是倒数,架也总是输,生活不仅给他喂屎,还冲他撒尿。

    只有不上课,在河边的时候,他才是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他跟在马丁身后,求他去服自己的父母别让他再上学了。

    “浪费钱!”祖祖。

    马丁向他解释:“如果不念书,你就认不得字,连为什么树木冬天会掉叶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将来你能知道,然后告诉我。”

    “别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会累的。”

    “那么你算将来靠什么生活呢?”

    “反正不靠知识,脑袋里的东西不如手头上的,我宁愿去修车铺学技术。”

    “不管怎样,你必须去念书。”

    祖祖撅起嘴,他只想在河边捉一辈子鱼,一辈子鸟。十多年后,河边生活不能再满足他,他决定背上行囊去闯荡江湖。

    马丁搞不明白,究竟是时间偷走了孩子身上的天真,还是他为了别的东西将它贩卖了。祖祖离开的那天,只有马丁去车站送他。他已经有点老态,动作迟缓了许多,而祖祖胡子刚刚变青变硬,心中怀着很多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

    “心骗子和女人。”马丁嘱托他。

    祖祖牢记了这点,有段时间,是个专骗女人的骗子。她从一个寡妇那里,靠从听惯了的甜言蜜语骗到她丈夫一半的遗产,一次翻船又让他穷得叮当响。

    漂泊在外时,祖祖很少想起河边的岁月,以及马丁金子一般的教导,他用自己的方式和世界交道,投以热情,收之贫瘠。第一颗牙掉落后,埋藏在他身体里,如同候鸟对南方的盼望,他归乡的本能被唤醒,回到了呼唤了他四十年的河边。

    祖祖纠缠了一个时,见这事毫无商量的余地,灰头灰脑地离开酒馆。她抓住祖祖的胳膊,往他书包里塞了几个硬币。她讨孩子开心的办法就是给钱。

    *

    晚上十点到十二点,是酒馆客人最多的时段,切斯特隐藏在其中,他个子不高,又缩着肩,很难被人注意到。他目光冰冷地一直注视着他和玉芝。

    盯着他们。

    他能不嫉妒吗?他有一只坏掉的蓝眼睛,一口暗疮,一截残腿,越来越冷的冬天,他只配用最差的炭,喝最廉价的酒,而他却拥有她。

    “你有没有留意过那个人?”玉芝问他。

    “有点印象。”

    “你看他像坏人吗?”

    “不准,他看起来很可怜,但不能因为一个人看起来可怜就认为他是个好人。”

    玉芝连连点头:“人很复杂嘛!你看马丁,谙熟商人的钻营之计,可以为了多赚几个钱不惜牺牲一些品格,但他又算得上一个活脱脱的好人,义气、聪明、乐于助人。祖祖是个善良的孩子,但对树林里的动物很不友好,脑瓜子顶聪明,但没有识破谎言的本事。”

    “那我呢?”他想知道她对他的看法,变得有点紧张。

    “你更复杂,我描述不出来。”

    “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还描述不出来?”

    “就是因为太熟悉才看不清,我相信你也形容不出我来?”

    “我不评价你,但马丁过,你是个好女孩,就算称不上,但至少规矩,胆、正经……这是他的看法,但他不知道,其实你也很烫舌。”

    “烫舌?”

    他笑眯眯的:“因为我吻过你,没人比我清楚。”

    “这可是不是夸人的话!”

    为了证明马丁的话不正确,她把他带到河边餐馆。

    餐馆已经烊了,牌坊还有点光,坐着三五人。他们来到餐馆的窗前,她捞起裙子,在门栏上来回移动。

    “你干什么?”他问。

    玉芝狡黠地看着他,:“我记得这里有颗冒出来的钉子。哦,找到了!”

    她用力一拉划破裙子,撕下一大片包住刚才捡到的石头,然后干净利落地砸开玻璃。

    “在这儿等着我。”她。

    “你要干什么?”他问。

    “别问!乖乖等着我。”

    她爬上窗台,翻进餐馆,随后他听到盘子碎掉的声音,嗓子眼儿一下堵起来,屏息听着周围的动静。很快,她就抱着一堆东西回来。

    “你拿了这些?”他。

    “可不止哦,”她从胸口摸出两张纸币,“还有这个!”

    “酒和吃的可以拿走,钱必须还回去。”

    “这可不是偷爱听的话啊!”

    他叹气摇头,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压在砸玻璃的石头下。第二天,祖祖妈妈发现碎掉的玻璃和钱,忧喜参半,也一头雾水。

    *

    河边的雾气比刚才多了许多,月光也更清冷。

    他们坐在一片鹅卵石上,眼前是河水,身后是芦苇。她拧开一瓶酒,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他。他笑了一笑,接过瓶子也喝了一口。

    “感觉怎么样?”他问。

    “现在吗?还没感觉,一会儿应该会醉。”

    “我问的是做贼的感觉。”

    她拿过酒瓶,又喝了一口:“活该的感觉,被人抓住死也不冤枉!”

    他没有笑了,他也是贼,偷了别人活生生的东西。

    一瓶酒很快就空了,玉芝醉后话也变多了,动作也大胆了。

    她躺在他腿上,像只在火前盹的猫,用一种迷离的遥远眼神望着他。她想在他身边好好睡一觉。

    “你狡辩也好,不承认也好,我俩都是同谋。”

    “在今晚的这件事上我承认。”

    “在别的事上我们也是同谋。”她换上悲戚的眼神,“我怕你扔下我逃走,又怕你撒手不干,我整天都在担忧。告诉我,你不会那么做。”

    “我不会。我向你保证,危险来临之前我会挡在你前面,最大的那份快乐也给你。”

    她依旧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眼神比酒更醉人。

    “你脸红了,你这话时脸忽然就红了。”

    “天色这么暗,一定你看错了。你见过脸皮像我这么厚的人脸红?”

    她坐起来,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就算我会看错,可我的感觉不会错,你的脸烫得就像一团火。你一定脸红了。”

    她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眼中慢慢有了点泪:“承认吧!”

    “也许是吧,因为刚才喝了酒。”

    “不,不是因为酒,是因为我。”

    玉芝将脸埋在他胸口,快乐但又伤心地抽泣起来。令人发闷的炙热把他困住,他深深吻住她,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在他的怀里睡着。

    清冷的星光为他们铺路,他背上她,慢慢走回镇子。

    玉芝的裙子破了,穿上后半条腿都在外面,大衣也遮不住。

    她就穿着一件破裙子招摇过市,就算有人看她议论她,她也不在意。穆林太太在街上碰到她,看见她穿着件破烂,差点气背过去,恨不得把她藏在咯吱窝下。

    “昨晚你又干什么了?弄成这副模样!”穆林太太担忧地问。

    玉芝得意地告诉她:“我偷了一家餐馆,还放火烧了一个草堆。”

    “你疯了还是醉了?

    穆林太太掐住玉芝的胳膊,她扭着身体甩开她:“和他一起,又醉又疯。”

    穆林太太抬起眼皮,预感到一切都会变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