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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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冬天像个阴狠的老妇,天冷风大,早晚的雾气使镇子变成另一番模样,仿佛是鬼怪的老窝。大家抱怨天气的同时,一些比天气更吓人的事也相继发生。

    下午两点,咖啡馆和街上的人都不多。切斯特从厕所出来,继续吃他的廉价午餐。他看见药店学徒急匆匆往这边走,自从把剩下的钱结清后,他们就没再见过。

    学徒推开门,坐到他的对面,取出嘴里的牙签,穿起一片番茄吃进嘴。

    切斯特去拿拐杖想要离开,却被学徒提前一步抢走拐杖:“你别急,我有事要和你。”

    学徒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捂住嘴声了几句话。切斯特脸色惊变,做回椅子。

    “你不能伤害她!”

    “这要看你。快点决定去不去!”

    “我已经没钱了。”

    “你会想办法弄到的,不是吗?像上次那样,你不是也凑到钱了吗?”

    片刻思考后,切斯特拿回拐杖,跟着他离开。药剂师趴在柜台上睡午觉,对这个中午发生的一切,就算事发地点就在自己家,就在楼上,他也一无所知。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张床。玉芝安静地闭着眼,仿佛半夜的熟睡。

    “我给她喝了点药水,现在雷都不醒她。好了,时间可不多,抓紧时间干你想干的事吧!”

    学徒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壁柜里拿出一包饼干,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把饼干往空中一扔,然后用嘴接住。

    他听见楼下有女人的笑声,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口,伸出半截身子和她们笑。

    “姐们,都冬天了,什么时候才把你们胸前的那片肉遮住?”

    她们知道这个人,他很不正经,爱往有年轻女孩子的地方扎堆,和她们轻浮的话,有时还会大胆地吃几口豆腐。她们抬头看着他,咯咯发笑。

    “请你吃饼干。来,张嘴!”学徒。

    他扔出一块饼干,女孩们捂住嘴笑得更大声。

    “你当我们是猫狗吗?谁稀罕你的饼干啊!”一个女孩。

    他身体又向外支出一点:“你们可不是猫狗,你们屁股大大的,胸部陡陡的俏的姑娘!”

    另一个姑娘注意到他冒险了,提醒他:“你快摔下了来!”

    为了证明自己胆大,学徒又将身体支出去一点:“我有翅膀,就算我掉出去,也能飞起来。”

    他掉了下去,但是没飞起来。

    他落在两个女孩的脚下,手里还抓着那包饼干,脑袋里流出的血弄脏了她们的新皮鞋。

    尖叫声招来看众,他们被包围起来。

    “是他……自己掉下来的!”女孩们对围上来的人。

    学徒清楚,不是他自己掉下来,他从十四岁开始,就吊在窗口往街上张望,他的眼珠会自己掉下来,他也不会从窗口掉下来。他是被人推下来的。

    几十分钟后玉芝醒来,听见哭声,药剂师坐在地上哭得伤心不已。

    “出了什么事?”她问。

    他悲伤得顾不上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我的学徒从楼上掉了下去,摔破了脑袋。我没有看住他,他可是个好孩子啊!”

    玉芝连忙走出药店,大风把早上挂在天边的乌云吹过来,天色暗沉,她看到药店门口的那滩血,还有血中的碎骨头和脑子。她缩紧脖子,跑着跑回家。

    穆林太太戴老花镜,坐在窗口前看报。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猜她也看过报纸了:“你知道了那个消息。”

    “听了,药店的学徒从楼上摔了下来。”

    “不是这事儿,有两个杀人犯从监狱力逃了出来。”穆林太太把报纸递给她,“是杀人犯啊!”

    她接过报纸,并没有看。

    “药店的学徒又是怎么一回事?”穆林太太问。

    “他从楼上的窗口掉了下来,摔得很严重。”

    晚上九点,“高矮胖瘦”四位太太带来最新消息,学徒大难不死,但少了半边脑袋,康复之后也是模样畸形,傻不拉几的。

    “他不是自己掉下的,他掉下来之后,我看见窗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高太太神秘兮兮,又千分笃定地。

    玉芝嗓子眼被恐惧堵了起来:“是谁……谁推的?”

    “我的眼睛已经不中用了,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我敢确定他穿的是黑衣服。”

    穆林太太拽紧自己的衣领:“你们这会不会是谋杀?”

    “谋杀!”玉芝叫出来。

    “瞧把她吓得,脸都变白了!”胖太太。

    五位太太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对这件事发表看法。

    见玉芝脸色确实不好,穆林太太把她扶进房间,在她鼻孔下摸了两滴镇神的清凉油。她怎么冷静得下来,在她睡着时,隔壁房间发生了谋杀。这绝对和她脱不了干系。

    *

    第二天见到他,玉芝把昨天下午的事告诉了他。

    他被学徒用一只鸟骗进药店,喝了他递上的茶就睡了过去,醒来时在二楼的病房,她听见药剂师在哭,问才知道学徒从楼上掉了下去。

    他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这件事你别担心,我会去查清。”

    高太太把看见的告诉了警察,但两个女孩亲眼所见,是学徒自己掉下来的,他为了证明自己还能把身体再往窗外伸,失去了平衡,头直接向地落下来的。警察信了后者。

    学徒摔掉了半个脑袋,成了傻子,不能向任何人证明是切斯特推的他。当时楼上清醒的人只有他和他,除了他,罪犯不会是其他人。

    那扇窗户被封了起来,药剂师还没停止哭泣。他的医者仁心,被这场灾难砸得粉碎,他一蹶不振,不再瞌睡,也不经营生意了,被汽车撞坏的门也不过问,任由冷风从那里吹进来。

    他放弃了生活,因为他唯一的儿子成了傻子,他失去了继承人。

    玉芝克服恐惧,去看望药剂师。他哭泣,责骂自己,变着法子为难自己。她无能为力,只能把手帕送给他擦不断涌出的眼泪。

    慢慢地,镇上的居民习惯了持续不断的哭声。

    意外发生的第三天,他了解到当天下午学徒带着切斯特进了药店,街边玩耍的两个孩看到了这一幕。如果学徒不是自己掉下来,推他的人最有可能就是那个切斯特。

    他和马丁了这件事。

    “可是你没证据,也没人证,两个屁大的孩子看见他走进了药店不能证明什么。”马丁。

    他点头:“我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马丁,你知道他的底细吗?”

    “只知道他上过战场,但我可以找人听。”

    他们端起酒杯,隔空碰了一下杯子。

    *

    一间简陋酸臭的房间,切斯特坐在桌前,对着几封信临摹一封新的信。

    他的妻子从外面回来,把门推开,没有一个好脸色:“你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

    “我不懂你的这话。”

    “今天镇上的侏儒向我探你,看样子你被人盯上了。”

    他豁地站起来,卡住她的肩膀:“你都了什么?”

    妻子往他生暗疮的右腿用力一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他给了不少钱,我只能如实以告,但他答应我了不会再告诉第三人。”

    “第三人?”

    “对,他是帮别人听的,我猜是镇上最有钱的那个先生。”

    切斯特脸色发灰,将妻子赶出去。双手遮着脸,有点儿担惊受怕。

    马丁把获得的消息及时告诉他。

    八年前,几个士兵把切斯特送回来,在战争中他被炸伤了脸,右腿因为枪伤治疗不及时截肢,所以常来酒馆的切斯特戴着帽子,一来是为了遮住脸上的伤,二来因为他肯本不是切斯特本人。

    为了扮演好切斯特,他毁了自己的容,但他原先就是瘸子,就没再付出一条腿。

    “那他真实的身份呢?”

    马丁摇头:“没问到。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他皱起眉:“很难。”

    “你应该还记得烟草店老板仓库起火的那件事。”

    “记得,和这有关系吗?”

    马丁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上,但我觉得是他干的,暗地里,他干了很多坏事。我们理一理,烟草店老板曾经调戏过玉芝姐,还有那两个欺负过她的士兵,一个喝醉倒在街头,腿被人注射了麻油,差点残废掉,另一个巡夜的时候被砖头砸掉了一根脚趾。”

    “还有药店学徒,也许也是被他推下来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他想干什么,必须让他离玉芝姐远远的。”

    罢,他上楼借电话,穆林太太告诉他,黄昏玉芝出门后,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抖下手表看时间,现在已经九点多了,窗帘没盖住的一溜窗外,夜色浓密,一点微光也没有。

    他又去河边,祖祖妈妈接到电话,祖祖九点整上的床,答应帮忙去棋牌室看看她在不在。他焦急地等着回话,马丁见他去了很久,上楼去看看。他们在楼梯上相遇。

    “祖祖和她都不见了。祖祖的妈妈,祖祖九点关灯睡觉了,可她再去看他时,房间灯亮着,他不在屋里。”

    马丁拍了一下大腿:“出事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今晚切斯特没来酒吧。他们来到切斯特的家,他的妻子披头散发开门,告诉他们那个丑鬼从下午开始就消失了。

    “你觉得他会去哪些地方?”马丁问。

    她抓了抓头皮:“在这儿等着,我去把人发了。”

    一个男人提着衣服走出来。镇上的人都认识马丁,他也有个好名声,所以大家都关心他的事。

    “你们怎么在这儿?”男人问。

    “我们在找那个瘸腿兵。你有见过他吗?”

    “巧了,我刚上这儿来的时候,看见他和一个孩子走在一起。”

    “在哪儿看见他的?”

    “在大桥上,我坐在出租车里,看见他和一个孩子走在一起。”

    “你确定?”马丁问。

    “确定,那孩家在河边开餐馆。”

    切斯特的妻子穿好大衣,绑起头发,和他们挤进一辆车,她报出一条街的名字,马丁居然没有印象。

    这个镇子不算大,就像鸟儿的内脏,总有一粒脂肪是他不熟悉的。

    *

    在那条街的尽头,一间及其狭的储物间,因为冷和害怕,祖祖不停地发抖。

    这不是梦,又太像梦。

    他刚睡下不久,被窗子外的喊声叫醒,他太天真了,想也没多想,就开门出去,撞到一个臭烘烘的男人身上。

    他的头被敲了一棍子,把他敲得晕乎乎的,软塌塌的,呼救的力气也敲没了。他嘴里塞了袜子,抵在他后背的刀,时不时硌他一道。

    祖祖不管三七二十,姑且把这当成一个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哼着自己的摇篮曲,自己哄自己睡觉。他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

    玉芝的头还很痛,听到类似祖祖的声音后,还以为是幻觉。

    “祖祖,是你吗?你在哪儿?”她问。

    祖祖哭了起来,闷嗡嗡、口齿不清地:“玉芝姐,真是你,你怎么也到这个该死的梦里来了?”

    关着祖祖的门被重敲了几下,祖祖吓得老实下来。

    煤气灯下,切斯特摘下帽子,脱下填满棉花膨大的外套,露出他本来的面貌。

    一张布满瘢痕瘦削的脸,两只深深内陷的灰蓝眼睛,没有睫毛也没有眼皮,他根本不胖,甚至瘦骨嶙峋,脖子只有玉芝的手臂粗,今晚的风似乎狠狠一吹就会将其折断。

    “你到底是谁?”玉芝一直往后退,害怕地问,“你不是切斯特。”

    “我是他,又不是他。我本名叫洛欧,是一名乡村教师,犯了谋杀罪,为了逃脱罪名,变成了一名荣归故里的士兵。”

    从他的声音判断,他的年龄大概二十八、九岁。

    “姐,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一会儿我就放你走,我只想和你话。这八年来,我几乎没和人过话。你别躲我,你知道吗?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着了迷。”

    他开始倾诉自己,把自己不幸又疯狂的一切遭遇都讲了一遍,他如何谋划杀人,如何躲逃,如何发现奄奄一息的切斯特,如何毁掉自己的容貌,穿上他的衣服,带上他的身份证件来到镇上变成了他。

    讲完自己的故事,他平静了很多:“跟我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他一步步向她靠近,把她逼角落无路可退,她哀求他不要再靠近。

    “是我的模样吓到了你。”切斯特往后退了退,但又立刻冲上去牵住她,把她拉到关祖祖的那扇门前。

    *

    门被开,灯光照进来,祖祖激动地晃动身体。他用舌头,一点点、慢慢地把袜子顶出去,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憋了很久的力气,都堵在了嗓子眼。

    “玉芝姐,这个猪东西是谁?你怎么也在这儿?臭东西,你听好,快放我们走,不然等先生和马丁找到我们,他们会让你你屁股开朵大花!”

    “祖祖,你快别了!”

    他虽然瘦,但力气还算大,他将玉芝推到祖祖面前,因为兴奋,脸上的疤痕都在扭动。他拿出一把刀,用欢快的语调:“快,砍下他的指头!”

    玉芝震惊不已,恐惧地看着他:“你疯了!他只是个孩子!”

    切斯特扭着涨红的脖子,“不,他是偷,他好几次指使人偷走你的钱包。”

    祖祖吓得拼命挣扎,极力为自己辩解:“玉芝姐,我没有,我从来没有!”

    切斯特割开绑住祖祖的绳子,把他的一只手按在地上:“把刀捡起来,快点,不能放过他,他伤害了你,他就该该付出代价!”

    玉芝捡起起刀,颤巍巍地走到他们身边。切斯特疯狂地望着刀子,鼓励她砍下去。她举刀的样子,实在令祖祖害怕,憋了一阵子的眼泪和尿一起齐刷刷流出来。

    就在刀挨上祖祖手指的前一刻,刀尖调转方向,刺进切斯特的左肩。

    他倒在地上,趁他爬起来之前,玉芝把祖祖拉起来。祖祖的腿太麻,几乎站不稳,被她拖着,东倒西歪跑到外面的屋子

    玉芝拉住那扇门,祖祖去开大门,才知门上了锁。他用力拉了几次门,门都纹丝不动。他激灵地跑去窗口,拉开窗帘,发现根本没有窗,只是挂了张帘子伪装的。祖祖举起一张椅子,因为年龄和惊吓过度,椅子也甩不动。

    “过来祖祖,帮我拉住门!”玉芝把门把手交给祖祖,自己松手之前交代,“一定不能松劲。”

    “我能行吗?我的力气太了,我守不住的。”

    “他的手受伤了,只要你用力,他就拉不开门。”

    祖祖拉住把手,立刻感到一股相反的力量。她接过一张椅子,连续砸了七八下锁,门还是纹丝不动。

    “现在该怎么办啊,玉芝姐?”祖祖害怕地问。

    “不用怕,他是个瘸子,又受了伤,我们两个能对付他。”

    “难道你指望我吗?我不行啊,我腿都动不了了。我的力气也快用尽了!”

    玉芝看到一面长镜子,把镜子推到墙角砸碎,拣出一块长形带尖的碎片,然后站起来,用玻璃把灯泡敲掉。

    房间黑下来的极短时间内,玉芝把祖祖拉到身后,把椅子放在门口。由于祖祖突然撤力,洛欧猛然向后倒下。

    她拉着祖祖蹲到墙角边,把他藏在身后。

    除了他们的心跳声,屋里再没其它的声音。过了几秒钟,他们听见椅子被撞倒的声响,随后是拖拉的及脚步声和拐杖触地的声音。她握紧镜子碎块,一旦他靠近,她会毫不犹豫刺下去。

    声音先慢慢向他们靠近,后又改变方向。

    “躲好了吗?我来找你们了!”

    切斯特的声音让他们汗毛竖立,祖祖靠在玉芝怀里,吓得发出嘤嘤的声音。

    切斯特摸索到柜子旁,拉开柜子拿出两样东西。安静了一阵后,刀尖刮挠墙壁的噪音不绝于耳,祖祖捂住耳朵,又怕又难受,不心叫了出来。

    噪音忽然停下,切斯特笑着地往墙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