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十分钟后,玉芝又来到他的家门。
敲门声把他从遥思中拉回现实,他缓慢起身去开门。不是马丁,也不是送晚报的。
玉芝脸色飘红,急切不安地站在门外,心脏甜蜜地一紧一缩:“我知道你在生气,因为他回来了,你又吃醋了,是不是?”
“你这么做算什么?这个时间,你不是该陪着他,和他一起进餐吗?”
“你在责怪我吗?怪我没来见你?”
“我不怪任何人,只是……”他用手背碰着她的脸,“只是有很多痛苦在深夜叫嚣,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玉芝反握住他的手:“那么不要拒绝我,无论在哪儿,无论去哪儿,带上我一起。这是爱,这就是爱,对吧?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他没有回答,而是吻住她,嘴里尝到咸腥味,以为是自己弄伤了她。
他扒开她的嘴皮,没发现伤口,但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水珠。他把她抱进屋,放在落了灰尘的方木桌上,像饿了很久飞进果园的鸟,一口又一口地啄她,就算撑死也没关系。
“带我走吧!去任何你想起去的地方。”
他眼中的柔情消失了一半,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凯蒂对他过同样的话:“让我考虑考虑。”
“考虑?”
“是的”
他冷淡的回答让玉芝的心快要碎掉。她不能再和他纠缠,不等他再什么,就跑掉了。他在楼梯上追上她,想把她留下来,又不得不让她走。
向兰敢已经喝得半醉,还在不断往胃里灌酒,他把一本书扔到玉芝的脚边:“在你房间找到的。如此污秽、下流的读物,是那个男人送给你的?”
玉芝瞧也没瞧那本书,便问:“是我自己弄到的。”
在酒精的怂恿下,向兰敢没控制住自己,给了她一巴掌:“贱胚子!二等货色!”
“随你怎么。”她已经毫无所谓了。
“我已经没钱了,还没入学,未婚妻也被人抢先了一步……”
玉芝尖叫着断他,“未婚妻?是你父亲和父亲,讨价还价买的未婚妻吗?”
向兰敢瞪了她一眼:“你疯了,那个男人让你变成了疯子。现在我该怎么办?人财两空,没有书读了!我该怎么办?”他抓着头发,气愤地在屋里踱步,然后大喊道,“快,给我钱!”
拿着钱,穿上外套,向兰敢出门。他卖掉了玉芝的一些珠宝,还有几张面额不大的债券,得到一笔不菲的钱。
在一座古宅的地下俱乐部下,不论穷富,只要提供足够的钱,都可以享受一夜的天堂。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儿。他带上帽子,竖起衣领,守门的人收下他的费,亲自为他领路。他定他只有十五六岁,他长得不高大,嘴角的胡须也不够多,但向兰敢坚称他已经二十六,战争结束那年,就结过婚了。
他在这幢房子里消耗了三天的生命,这段时间,只有穆林太太为他的去向担忧,玉芝却获得了安宁和自由。
*
祖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玉芝了,这有点不正常,终于有天在一个地摊前遇见她。
守摊的女人昏昏欲睡,让客人自便。她拿起一个盘子,抚摸盘壁上的花纹。祖祖从后面冒出来,吓了她一跳:“快跟我来!”
已经傍晚了,天色昏朦无光,一些摊主们开始收装货物。祖祖牵着她东窜西行,很快将她带到一块闪闪发光的广告牌下。他们身后是一条巷子,巷子只有进口,出口被旧家具堵死了,潮湿坏境中,霉菌在木头上快速生长。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玉芝问。
没等祖祖回答她,一只从巷子里伸出的手抓住她,把她拖了进去。她眼睛斜向一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脏兮兮的砖墙,而是失神地望着两者之间的空气。
忽然,她怒目圆瞪,朝他的脸劈下一个巴掌:“我活该!你该死!”
他箍住她的肩,把她搂住,满肚子的话却倒不出来。
祖祖一边守住巷口,一边练习吹口哨。一个男人想借巷子撒泡尿,被他拦住,告诉他来晚了,巷子已经被征用了。于是男人对着一棵树撒了个尽兴,走之时还向祖祖了声再会。祖祖用口哨送他离开。
“酒鬼!”
“你在骂谁?”
“没骂谁!”
他走出来,那块亮闪闪的招牌把他们照得如同舞台上的人。他辨认了一下路,向左拐。
“玉芝姐不和我们一起走吗?”祖祖问。
“她不顺路。”他望着入夜前的一点薄雾怅然地。
祖祖追在他身后,只有和玉芝一起时,他才不会像赶路人那样走得快,会慢下来等着她。祖祖心想,他和马丁真可怜,在他心里算不上什么。在一个路灯下,他停下来掏烟,却发现没火。
“刚才你亲她了?”祖祖问。
“嗯。”他一边将烟装回去,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像上次那样亲她吗?”
“上次?”
“嗯,上次,你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都瞧见了。你现在一定很开心吧!”
他不高兴,反而很失落。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他们越走越快。遇见一个路人时,他借到火点燃烟。他将祖祖送到拴马车的地方,然后独自到河边溜达。
穆林太太已经去了街上两次,盼着能哪里撞见玉芝,然后把她拽回去。天已经快黑了,如果她今晚不回来,恰好科学家又回来了,她该怎么帮她隐瞒呢?
好在玉芝从大街的尽头走了过来,步调像只在高墙上转的病猫的,望着满院子的忧愁,没有退路,越病越重。
穆林太太跑上去迎接她,玉芝闷闷不乐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去哪儿了?天已经黑了。”
“去偷了个盘子,你要叫警察来抓我吗?”
“听听你的像什么话!”穆林太太为自己的一片好心被误解而伤心,“你嘴弄伤了?”
“不心被一个男人的牙齿刮到了。”
穆林太太被她大胆的言语吓到了:“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错,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你明白吗?”
玉芝歉疚地看着穆林太太,点了点头。回到家后,她剪断了电话线,舒服又绝望地躺在床上。
*
电话不通,他只能写信让祖祖帮忙送去。祖祖将信封交给钟表店上了年纪的老板,请他帮忙读一读。老板和他有交情,有次他的假牙掉进水沟,是祖祖帮他捡回来的。
老板戴上老花镜,枯瘪的嘴唇动起来:“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他拉下眼镜,眼珠上翻盯着祖祖,“谁的信?”
“保密!你快读给我听!”
老板目光变得警惕:“这可是一封不老实的信!”
祖祖跳下椅子:“都写了些什么?”
“你不告诉我这信是谁写给谁的,我绝不会帮忙的。”
“是我爸爸写给我妈妈的。”
“他们吵架了?”
“对。”
老板指着墙角:“把木架搬过来!”
“要木架干嘛?”
“照做!”
祖祖把木架搬来,见他指着木柜的最上层:“爬上去,把那个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
这次祖祖没多问,爬上木架,指着贴着一张画像的抽屉问:“这个?”
“拉开它,把里面的本子拿出来。”
祖祖试了三下,才拉开年久失灵的木柜。祖祖取出本子,吹掉上面一层呛鼻的灰尘。
“这是什么?”祖祖问,“有什么用?”
“好东西!”他重新挂上眼镜,“情书,比谁的都好!”
“你写的。”
老板狡黠地眨了眨了眼睛,他翻开封页,一只长腿蜘蛛跑出来,躲进柜子缝隙中。
“抄下来,回去交给你的母亲,保证他们和好如初!”
“靠这个?”祖祖不信。
“试一试。”
“我才二年级,不认识几个字,更写不好字!”
老板坐椅子上,握笔的手不稳,写出的字母龙飞凤舞。十分钟后,老板把一封墨香味的信写好了。祖祖捏着信,一秒不耽搁地交到玉芝手中。
玉芝展开信,潦草、笔劲有力的字体刻入她眼中。读完信后,她把信放在桌上。
“这不是他的笔迹。”她冷淡地。
祖祖慌忙辩解道:“是他写的!是他写的!”
玉芝盯着祖祖,祖祖壮起胆子,眼珠一动不动,表明自己毫不心虚:“真是他写的?是他写的!他手受伤了,所以写出来的字才不像自己的!”
“受伤了?”
“被石头砸到了。”
玉芝拿起那封信,又读了一遍,然后把祖祖发走。祖祖离开后又去了钟表店,告诉老板他的信没用。老板提议再送一封,祖祖摆手:“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好了!”
祖祖在街上闲逛,遇见佳佳一伙儿人在玩铁环。一个跛脚的孩子,被后面的孩子撞到,滚到地上跌破了鼻子和脸。祖祖忽然灵光乍现,脱掉背心,跑到那孩子面前。
“给我你的血,快,用这个擦血!”
孩谢谢他的好心,把血都弄到他的新蓝色毛线背心上。祖祖带着沾满血的衣服,哭哭啼啼地跑去见她。穆林太太看见他手上的血衣,吓得躲进屋里。
“他受伤了,手被石头砸中了,你看,我没骗你,这些都是他的血!”祖祖将血衣拿到玉芝跟前。
“他伤得很重吗?”
“嗯。”
“他现在在哪儿?”玉芝问。
“在酒馆!”
“你要去见她吗?”
“嗯,我就去看一眼”
玉芝上了车后,祖祖立刻跑去他家。
“信送去了?”他问。
“送到了。”祖祖从他胳膊下挤进屋子,“玉芝姐现在去酒馆找你了。多亏了我,她现在很愿意见你。你想见她吗?”
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肯定想,那你一定愿意做出点牺牲。把右手给我。”祖祖。
祖祖把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拿藏在背后的砖头狠狠砸下去。他闷闷叫了一声,四根指头不能动弹了。
“记住先生,你的手是不心弄伤。现在去找她吧,别再把事情搞砸了,不然下次就敲你的脑袋了。”
*
天越来越冷,夜里流浪汉根本睡不着。听见脚步声,伸出一只脚,企图绊倒来人,如果是个醉鬼,倒下了就爬不起来,他就能摸走他的钱包和外套,给自己找个有炉子的地方睡几晚。
但他的如意算盘没拨动,他伸出脚之前,那人就跑走了。他太着急了。
在他赶到酒馆之前,玉芝已经到了一会儿。她问马丁他在哪儿,马丁告诉她他已经好几晚没来了,她刚刚还腾飞的心一下一落千丈。
“他不在家,也不在你这儿,那他会在那儿呢?”
马丁斟酌了番她的表情,发现她只是焦急: “一个人如果想躲起来,总有很多去处。你找他有什么事?”
玉芝趴在柜台上,整个身子变沉重:“今天他送了信来,我以为他也想见我。”
“如果他想见你,一定是他来找你。怎么会让你满世界找他呢?”
玉芝点头:“你的对,也许,他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马丁问。
玉芝没有回答,倒在桌上。马丁得顾生意,没再和她聊。等他送完酒回来时,玉芝已经离开了。
*
厚重的木门在玉芝身后缓缓关上,她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又为自己的一时犯蠢感到气恼。
一道暗影把她遮住,她抬头就看见了他。像一只自愿飞进蜘蛛网的蛾,她甘心做食物,甘心被吃掉,在以为捕食者已经遗忘了这张网时,却等到它了,她既激动又害怕。
“祖祖告诉我,你在这儿等我。”
“是祖祖告诉我,我能在这儿找到你。”
他慢慢走下楼梯,走得摇摇晃晃。他的整个手掌变麻木,没有注意到无名指开了道血口。等他用麻木的左手去牵她时,才发现指头不能弯曲,只能手心搭在她手背上,两只手轻轻靠在一起。
玉芝再也忍不住,趴在他肩上抽泣。狭长阴冷,积满灰尘的一节楼梯,在他们摇摆不定的生命中,如同一个驿站,让他们暂时停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