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经过餐馆的那扇窗户,他想起那天下午玉芝坐在窗前的样子,便感到一阵痛苦。
这些天中,天边有时忽然多了片云,也能把他吓他一跳,他怕它昭示了悲惨的命运。祖祖正在喂鹅,看见他时扔掉草跑过来。开学后,他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长了点个头,脸上稚气也少了些许。
“答应我别去树林,好吗?我怕你会伤心。”祖祖。
“我来找马丁。他一定又在这儿输钱。”
“他心情不好,和人架了。”
他牵着祖祖走进牌坊,马丁坐在人群中,破鼻子还在流血。他看见他时,也有点惊讶,他和其他人都相信他不会再来这儿了。
他们一起往河下游走,祖祖跟在后面,捡石头水漂,看见野鸭时,会吓吓它们。
“我有点害怕。”他对马丁
“怕什么?”
“怕一些不好的事情,”他指着天边的一片云问马丁,“告诉我,通过它你看到了什么?”
“我得向你承认,我以前玩的那些把戏都是骗术。”
“那就骗骗我。骗骗我也不行吗?”
马丁无奈地摇头,没有给他他想听的话。
他开始喝很多的酒,白天蒙上被子睡觉,晚上到街上游荡。祖祖发现他的这些变化,跑去找马丁帮忙。
“他一半的身体都泡在酒精里了。”祖祖对马丁,“不能让他再喝酒了。”
“可是如果没有酒,他会更痛苦的。”
这么久过去了,只有切斯特没有放弃寻找。
他摘下了帽子,取下了斗篷,换上合身的衣服。
大家都以为镇上来了个丑疯子,连野狗都嫌弃他,追着赶他。
晚上,他撬开下水道的井盖,朝里面呼喊。他怀疑玉芝被人藏在了那里面。镇上一共一百三十一个井盖,他没有漏掉一个。
“她怎么会在那里面呢?”
和八年前那晚一样,他给了切斯特一支万宝路。
抽烟时,切斯特嘴唇颤抖得很厉害:“她消失了快两个月了,你敢相信吗?”
“是五十六天。”他。
留下这句话后,他继续朝前走,全然不顾黏在鞋底的旧报纸。一连几晚,他拿着酒瓶在街上闲逛到公鸡鸣,然后回家或者去马丁那里。
*
酒馆里空无一人,却装满了一屋子的悲伤和寂寞。
马丁睡在柜台上面,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他趴在一张桌子睡下。天亮是马丁被他的梦话惊醒,他把他摇醒,又给他倒了杯酒压惊。
“你做噩梦了。”马丁。
其实他什么也梦到,却在呓语,了哪些话自己也不清楚,醒来时只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马丁出去吃饭,回来时给他带了点,还带回一个不怎么算坏的消息。
“那个丑八怪被抓起来了,就是他撬开了所有的井盖。”马丁同情他的遇难:“他只是想帮忙,想法子把他弄出来吧!”
他点了点头,将硬邦邦的面包咽进肚里。由于喉咙干涩,他咽得很困难。马丁走后,他哭了一会儿。很多天来,他都会流些莫名其妙的泪水。
一个多月前,镇上的人都知道玉芝不见了,穆林太太无法为他们解惑,很多问题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像她绝对料想不到,他们正在淋一场早春的冷雨,而她却在几万公里外被烈阳炙烤着。
*
玉芝躺在一推干草中,脚上拴着链子,链子另一头绑在撑起屋梁的木柱上,一件无袖、近乎透明的粗麻长裙罩在身上,长裙里不挂一物,这样方便把裙子掀上去。
当裙子被掀起时,就会露出腹上的烙印,底纹是一匹马,上面烙的字母W。
这块烙印——命运新的盖章,把她压得死死的。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来处,只知道她很漂亮,和一头公骆驼一个价。
一个十二岁的黑人女孩照顾她,每天给她吃两顿饭,趁别人的午饭时间,用浮着绿毛的水擦洗她的身体,她总是心地不让水流进她的眼睛和一些伤口。
两个月中,她接待了七十二位,各种肤色的男人。
那段时间,世上所有的好人都从她身边消失了,她遇见的人都想算计她,占她的便宜。其中一个亚洲人,看到他时,她露出腼腆的笑容。
他碰她时,发现她在发高烧。他忽然悲从中来,答应她去报警,然后带她出去。她等了两天,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但他离开后,确实来了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仅仅是又一位嫖/客。
她习惯了不去挣扎,一个月的折磨后,她想靠吞下两块石头结束生命,但被人及时发现。两个女人用蛮力扣出石头时,弄伤了她的声带,使她成为半个哑巴。
夜里,她发出的绝望喊声就像骆驼踩进沙漠,被亿万粒沙子吃掉的沉闷脚步声。
她不受客人喜欢,相反,她无聊得让人提不起兴致,但至少是个女人,她的优点慢慢在男人中间传开——可以抽她,可以往她身上撒尿,可以在她身上发泄仇恨。她是尽情施虐的对象。
一次一个女客光临她,她把她举起又扔下,摔来摔去,用她铁一样的臂膀差点把她箍死。闹了这一出后,她被抓回精神病院,一直关到死。
这次事故给了她启发,她咬伤了两位客人,一个要咬掉半边嘴,一个咬下鼻尖。
她疯狂地撞柱子,大声嚎叫,试图把自己变成最危险的疯子。她宁愿呆在疯人堆里,也不愿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烂掉。
然而,反抗加剧了一切的恶化,她的计划非但没有得逞,还给自己找了罪受。他们用毛巾堵住她的嘴,把她绑在柱子上,脚上的铁链换了一条更粗的。
她咬不了人,也不能用声音继续伪装。但这里的人都清楚,包括孩,最终她会疯掉,带上一身病,甚至是残疾被关进疯人院。
支持她活下去的,除了对生的本能坚持,再也没有其它的了。未来渺茫无望,过去是冰冷的回忆,偶尔回暖,也是一座又大又闷热的血巢。
这种本能也荡然无存后,她开始绝食,但他们总有办法粗暴地让她吃下东西。她的敌人,从伤害她的对象,变成了她残败但又被迫继续的人生。
*
这一晚,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瞌睡得不行,玉芝出现在他的一个梦中。
起初她只被雾遮住的模糊的影子,大风吹开雾,她变得越来越清晰,破烂的衣衫,身上的伤痕和淤青,还有绝望的眼神。
他们目光相碰,纠结缠绕在一起,就和马戏团舞台下那次一样。她向他伸出双手,手中空空如也,他却真实地看到了她捧起的悲惨命运。
他呼唤她,却得不到她的回应,也握住她的手。
漏水的管子滋了他一身水,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街上。他对着黑夜轻声询问,问她到底在哪儿。
痛苦的万千只手从地下伸出,把他往黑暗中拖。他自己无非是只满嘴猫毛的耗子,用他荒唐的反抗精神和已定的命运搏斗,他没有咬死猫,只是蹦蹦跳跳着出丑,倾付的勇气不过是气急败坏罢了。
他把梦境告诉马丁,希望从中获得一点线索。马丁一边努力擦桌子,一边听他描述他的梦。他完后,马丁还在擦那片水渍,没人怀疑他想算把木头擦出火花。
“我只是个卖酒的。我厌恶那些看手相、拆梦的把戏,我也早就告诉了你,那些都是骗人的。”
马丁不能告诉他,她过得生不如死,过不了多久,身体就会冰凉僵硬。
几天后,他又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梦。
她坐在开满鲜花的房间,脚上没又伤口,却不断有黑色的血珠冒出。她怀里放着一个盆子,她在拣里面的玉米粒吃,指甲缝里都是污泥和血渍。
她轻轻地笑,问他他那里天气如何,然后歪着头继续拣一些饱满的玉米粒放进嘴里。这是一个女人给她吃的,希望帮助她消化胃里的石子和干草。她什么都吃,企图自杀。
梦醒后,他也不敢再睡,怕再做有她的梦。希望越来越渺茫时,他想起了凯蒂。他走上阁楼,倒在她的脚下,盼望她的安慰。
“发生了一件坏事,对吧!”凯蒂似乎知道了什么。
“是的,出了事。”他站在灯光下,流出泪水,“能把我当成一条挨了毒的狗,好好照顾我一夜吗?”
凯蒂搂他在怀里,为他哼歌,拂去他身上的灰尘和疲惫。
酒精和昏睡也不能帮助他时,他就来这里寻求庇护。凯蒂了解到那场灾难带给他的击是致命的,她的歌声就愈加温柔,帮他赶走随时会回来的痛苦。
*
河边牌坊和餐馆修葺好后,开始正常营业。祖祖去给客人送食物,已经穿上了冬天最厚的衣服,眉心的伤口也结成忧郁。
突如其来的两场灾难把他吓惨了,他人傻傻的,话也不多了,任何试图玩逗他的人,都会被吐一脸口水。
“那位姐找到了吗?”一个大红鼻子的客人问。
“没有,大人们已经放弃了寻找。”祖祖告诉他。
“哦,是吗?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走出牌坊后,祖祖眼睛就红了。马丁跟了出来,帮他从树下下几个野果,用来安慰他。
“如果我们有棵树,能结出玉芝姐,那么我们就不怕失去她了。”
“我们失去她了吗?”祖祖问。
马丁拍着他的脑袋:“别傻了孩子,我们永远失去了她。”
祖祖相信马丁的话,但他尚不清楚他们是以哪种方式失去她的。
前段时间,祖祖患上梦游症。每天晚上,他离开自己的房间,出现在烧成废墟的餐馆。一根烧断的大柱子落下来把他砸醒了,所有人才弄清,睡觉前他洗干净的脚是怎样又弄脏了的。
“餐馆变成一个池塘,鸡、鸭、鹅在这边游,猪、马、牛、羊在那边游……”他停下来,按住砸伤的腿,“玉芝姐睡在水底,一群鸽子围着,它们想把她叫醒,可她一直睡着。”
他贫乏的词汇没法形容出他美妙的梦境。
池水透明如镜,地底冒出幽蓝的光,窗口和屋顶射进破碎成光斑的琥珀色阳光,绿色的水草在蓝色和金色交互的光线中摆动。
动物们长出腮和鳞,还有鳍和蹼,还会人话,成了奇怪的新物种,在绿色的水中游来荡去,追逐嬉戏。
“它们都些什么?”马丁问。
“些让人伤心的话,比如有头牛抱怨我们的杀牛刀不够锋利,让它很痛苦。”
“玉芝姐,你有和她话吗?”
“没有,鸽子都没能叫醒她。”
马丁搂住祖祖,告诉他他们好像一列搬食的蚂蚁,突遇了洪水,蚁穴被冲毁,食物被掀翻,我们流逝走散,剩下的一个部队,抓住一片树叶在水里回升跌落。
“祖祖,时代快要结束了!”马丁忧伤地对他。
马丁的很多话,祖祖并不明白,但他喜欢记下来。
他还记得玉芝过,和人走散后,只要在走散的地方一直等下去,那么就一定会再相遇的。
所以祖祖每天都会到树林里守一守,盼着和她重逢,就算有人劝他,玉芝姐只有回到树林,就会自己认识路回来。祖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他想她一回来,就知道有人一直在等她,那样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慢慢地,祖祖一去树林中就感到痛苦。
一天,他从林中跑回来,对着烧火的厨师痛哭,他和玉芝不是走散了,她是被人绑走的,她不会回来了。
厨师把他抱在腿上,轻轻摇起来,给他讲故事,用大人的方式安慰孩子:“你知道马丁杀过人吗?”
祖祖抽泣着:“杀的都是坏人。”
“那你知道夏天我们的河为什么会涨水吗?”
“因为暴雨。暴雨还把玉芝姐冲了来!”
就这样一问一答,他们聊了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