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A+A-

    玉芝虚弱得抬不起眼皮时,草房里关进一匹马。

    一天早,喂马的老人来捡马粪,发现她身上爬满了牛虻和蛆蝇,还以为她死了。

    老人把她翻过来,在她眼前擦亮一根火柴,直到火柴快燃尽时,她的睫毛才微微动了动,他又擦燃一根放在她手心,她的指头动也不动。

    她没有太大的疼痛感,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压在心上,这比火烧更让她痛苦。

    老人跑去通知大家,她快要死了。

    来了四五个人围住她,有男有女,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玉芝知道他们在商量怎样处理她。她比一头将死的骆驼要让人费心一点。

    商量一阵后,他们决定天黑后把她拉出去埋了。

    挖好坑后,他们就等着她断气了。

    一分钟过去了,三时过去了,一整夜过去了。他们又把拖了回来。她似乎和大家开了个玩笑,她能,又能走了,脸色还变好了不少。这不是痊愈的迹象,而是她在努力烧尽生命。

    *

    在玉芝生命倒数第二天,向兰敢出现了。

    两个月后,他变得面黄肌瘦,眼珠深陷,太阳穴处三根青筋高高鼓起。这一切证明,他在声色世界里过了一段放纵的罪孽生活。

    这次再见,他们仿佛此生初识,命中注定的仇人一般,准备清算上辈子的积仇旧恨。

    向兰敢叫人绞断铁链,发现她已经不能话,他摸着她肿大的半边脸,掰开她的嘴,看到一个黑坑。一个爱慕她的有钱鳏夫,买走了她的一颗磨牙和一把头发。

    他还发现她腹部大了起来,错以为她怀孕了,愤怒地朝她肚子揍了一拳。

    他碰到硬硬的东西,用手轻轻一按那些鼓胀起来的地方,她就痛得嚎叫。哭声像半夜冲着月亮哭泣,一头绝望的海牛的声音。她的胃部、肚子、腹,全都被硬邦邦的东西填满了。

    一周前,她的一颗牙被生生拔掉,不能承受的剧痛让她晕过去。她倒在干草堆里,醒来后开始吞食一切身体不能消化的东西。

    有个夜晚,她甚至吃下了一撮自己的头发。她眼光呆滞,怀着心事,把拔下的头发缠在食指上,像舔果酱一样把它们舔进肚子。

    “你成了人见人怕的丑八怪,再也不能迷惑男人了。”他坐在草堆中,看着玉芝,喃喃自语着,“你不再漂亮,不再干净,人人都恶心嫌弃你。报应,你的报应。”

    *

    对周遭一切,玉芝都不在乎了,她忧伤的眼珠一动不动,向兰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屋顶破掉的窟窿中,一片青色的云朵嵌在那里。

    有时候,玉芝会看见鸟儿飞过,也会看见星星和月亮垂挂在那儿,但多数时候是一片蓝汪汪,或是沉厚的漆黑。

    以这两种色彩为底色,记忆为她闪放了一些人生片段,播放结束时,她都以海牛的哭声向命运抗议。

    从她踩着裙子走下车,她就被命运设计,接受了他的两份礼物——爱情和悲剧。

    “你在看什么?”向兰敢问。

    玉芝勾手让他靠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咬掉了他的半块耳朵。

    向兰敢捂住残耳,痛得撞墙,焦急地在屋里找半只掉耳,他把干草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不愿意自己一部分被老鼠或者狗吃点,放火烧了棚子。

    黑灰在半空中漂移,烈火使一株两米高的仙人掌和一窝老鼠一同遭殃。他忽然反应过来,犹如看鬼怪般看着她:“是你!”

    黑人女孩通过他的表情听懂了这句话,告诉他:“她什么都敢吃,包括人。”

    *

    夜晚,玉芝依靠在一截断墙上,身旁是一丛茉莉,一块破布和缺角的月亮罩住她。她浑身滚烫,口渴难耐,眼角忽然多了两滴泪。黑人女孩走来,最后一次帮她擦洗身子。

    她忽然拽女孩她的手,用英语对她:“水!”

    女孩听懂了,把海绵中的水挤出给她,心翼翼擦掉弄到脖子上的水。

    给玉芝擦洗干净身体后,女孩又给她换上农妇的旧衣服和旧鞋。

    两个男人过来,再次把玉芝绑起来,塞住她的嘴,防止她乱吃东西。

    他们让科学家明天一早就带她离开,还把一家颇受赞誉的女疯人院的电话和地址写给他。

    那座有七十年历史的疯人院,靠历任院长的铁腕,将山后的墓地填满又挖空了还几次。

    半夜,女孩突然醒来,她想起了屋外里的那个女人,抱着被子去看她。

    玉芝没有睡,坐在草堆里望着头顶的星空。女孩解开绳子,把被子搭在她身上,让自己大腿当她的枕头。

    “你喝过石榴汁吗?”她对女孩,嘴里的伤口刚刚结痂,就算她不情愿,她的每个字都带有血腥味。

    女孩听不懂她的话,只管对她笑。

    玉芝想起那个夜晚——那些夜晚——芦苇、游云、石榴汁,那个时候,连寂寞和心碎都是幸福的。她肚子忽然绞痛起来,她拉住女孩的手,放在胸口。她很怕,却又不知道在怕什么。

    “有一个人,他从来不信魔术师,会送我他偷来的桃子。我在等他,我会一直等下去,现在等,死后也等。”

    虽然不知道她了什么,但女孩被她的话动了,她同情她,怜悯她,抱住她的脑袋,嘤嘤哭起来。

    玉芝轻轻抚摸她卷曲,紧贴着头皮的短发,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一抹笑:“我和他终会相遇,那时,没什么能使我们再害怕,一切都伤害不了我们。

    “我们牵手走过人群,和朋友们招呼……他来了吗?他什么时候来?”

    四十度高烧中,玉芝神志不清,自言自语,她推开囤在身边的破被子和干草,半夜冰凉的空气让她喜欢。

    模糊的幻觉中,她看到听到了很多。

    *

    紫黄色的光再次照到这片土地时,玉芝被抬上一辆汽车。照顾她的女孩取下头上的红头巾,绑在她的脚踝上,意味着把好运带给她。

    女孩站在巨大仙人掌下,望着汽车绝尘而去,难过地挥动再见的双手。

    热毒辣的阳光从车窗射进来,在垂死的边缘,玉芝想要的仅仅是一把能刺进心脏的刀,不管是缺口的,还是生锈的,只要是能拿走她的命的刀。

    他们在一家简陋的餐馆吃午饭。

    餐馆里的人用害怕和厌恶的眼神看她,猜她是疯子还是弱智,或者是疯掉的傻子。

    玉芝无所谓地坐下,扫视了一圈餐馆,几个白人,其他都是黑人。她喝了点水,腹部剧烈痛起来。一条黑色的幼犬跑进来,趴在她脚下,舔着她脚踝的伤口。

    食物端上来后,玉芝把自己的那份倒给了狗,她努力站起来,感到体内的异物将她往下拖。

    她走出餐馆,赤脚走在大街上,每个步子都要花很长时间。她站在一群顶着货物的行人之中,目光徘徊在他们之间。

    她拉住一个老妇人,夫人扶住她下倾的身体。

    “救……救我!”她绝望地乞求着。

    “你什么?”妇人问。

    她指着前方,“带我过桥,然后去河边……有人在等我……”

    没人听得懂她的语言。

    这丝希望,即使微弱,她也想抓住。她想回河边,和大家道个别,如果能死在大家身边,她一定会感到幸福。

    她抓到谁就乞求谁,像个疯子,披头散发在人群中乱转。闹得没有一丝力气后,她被他拖上车。她头昏脑胀,伤口又疼,上车后就躺在后座休息。

    车子在人流中穿行时,玉芝不再害怕,而是感到寂寞。

    车快出镇时,向兰敢熄火,拔掉钥匙下车,先去商店买了一包烟,然后走向旁边一个摆摊的老人,递出手里的东西。

    玉芝记得这辆车,几个月的一天,向兰敢让她把身上的首饰交给他,她把那条项链藏到了座椅下,只把戒指和手镯给了他。

    她艰难地蹲下身,在座椅下找到了项链。

    这是他赠予她唯一的礼物。

    *

    在车子毫无目的的行进中,玉芝睡了一个沉沉的,无梦的觉。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是看不到尽头的沙漠,落日坠在天边,过不了多久就会掉进沙海,又过不了多久,半个月亮就会蹦出来。

    “你要带我要去哪儿?”她问。

    “一个会让你感到温暖,不会孤独的地方。”

    玉芝撑起身体,觉得口干舌燥,她看见那袋橘子,从中拿了一个。她没有吃,只是握在手里,想起了一些画面。

    她又闭上眼,觉得又累又困,但她还在努力,扯下皮质座椅的一块皮含进嘴,生吞下去。

    她轻轻哼起歌,弄得他很不开心。

    “你能安静点吗?”

    她没有理会他,这让向兰敢更加生气:“你再唱的话,我会杀了你!”

    “如果你想那么做的话,我一定好好配合。”

    “你相信一个人可以操控另一个人的命运吗?”

    “当然信,送上绞刑架上的那些人,不都是因为干扰了别人的命运吗?”

    向兰敢垂下眼:“可总有漏网之鱼。”

    她恢复了一点神志,一脸悲戚:“但绝不是你我。我本来可以趁任何一晚你睡着了的时候,把你砍死在床上的。”

    “可惜你错失了机会。”

    “不到今天这步,我怎么会有那种可怕的想法呢?”着,她又吃下一片塑料。

    向兰敢拽紧方向盘,气管和动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一堆秸秆遭遇了大火。他停下车,车子在漏油,他需要下车检查一下,如果修不好,他们恐怕开不出沙漠。

    他绕车走了一圈,然后拉开车门:“我得钻到车下看看,你也下车帮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

    “帮忙递个工具。”

    他需要她递上的不是什么工具,是她的命。

    昨天晚上,他一边忍受耳朵的疼痛,一边谋划杀死她的这件事。

    玉芝不想下车,但被她拽了下去。

    药物的作用还没消退,她口渴,脑袋不清,四肢酸软得发疼。拖着沉重身体,她往夕阳的方向走了几步,黑狗也跳下车,在灼热的沙地里跳脚。

    体内的东西拖着她往下坠,玉芝有点站不稳,想回车躺着。她刚转过身,一道黑影就从她的眼前闪过。一瞬间,疼痛将她的身体撕成了两半。

    那块红头巾,从她脚踝上脱落,被风吹到天上。朝着日落的地方,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亮黄的天地间,那点红色像一个快乐的逃犯,带着狂喜和激动,把控住了自己的命运。

    头巾飞起来那刻,玉芝试图抓住它,偏偏被它从手中溜走。

    她跪在地上,双手按住脖子,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把滴血的刀。无垠的沙漠,在那遥远的,她看不见的一些地方,有钟鼓在撞、驼铃在摇,有人刚起床,有人在刷牙,有人刚好幸福,她的生命却只剩最后一分钟。

    她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和梦中不同的是,她的伤口更宽更深,在大量流血。早上,他递出的刀太钝,需要磨一磨才能成为锋利的凶器。

    她仰面倒下,腾起的灰尘洒到脸上,嘴里冒出的血泡染红了她的整个下巴和脖子。她想点问候的话,浑浊的字符被大太阳烫化,留下的只是一串□□。

    死亡的痛苦让她卷起身子,她拽紧拳头,忽然有点舍不得这个世界。体内的血每一滴血都乱了方寸,在伤口处汩汩讨论去处,最后它们一起涌出体内。广阔天地之间,她听见的是血的声音。

    在她临死之前唯一的遗憾,已经和快乐幸福无关,她只是遗憾眼前飘着的那片玫红色的云去不了他的身边。

    丝巾降落的地方,她看到了他,但很快,那幻影就散开。她安稳地闭上眼,在一个温暖的环抱中睡去。那条狗偷溜上车的黑狗,绕着她的尸体转,然后趴下,用舌头舔她弄脏的脸。

    *

    向兰敢扔下刀,上车换方向,朝西开去。

    天黑后,他将车停在高处,气温变低了,星星又亮又多。随后他去到开罗,找到了那位慷慨,愿意资助他的朋友。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潇洒了一段日子,孱弱的身体被酒精和尼古丁,还有女人的手段折磨得不堪一击。一个月后,他又弄到机票,告别了几个皮肤黑亮的情人,结束了一生的风流。

    沙漠中,运气好的话,几个时后就会遇见人,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会等上几年,也有可能永远等不到。

    玉芝很幸运,不到半个时就被一个农民发现了。农名带着儿子来检查井水,算把她带出去交给警察,做件好事,也能发笔横财。

    不幸的是,她被抛下前,脖子上被割的那刀太深太宽,无论怎样,她都会先死于流血,而不是身体里的一团乱东西,和沙漠里的高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