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A+A-

    次年五月的一个周六,在玉芝消失近半年后,慢慢平静下来的镇再次沸腾起来。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早,集市上,一头公牛把一个男人的胃顶穿了,鲜血和暗黄色的胃液流了一地,当然,他还断了两根肋骨。

    穆林太太上街买菜时,亲眼目睹了这场不幸,但她又意外地发现,那群舔血的野狗中,有一只是她女主人照料过的一只。它长大了,还怀了孕。

    她告诉朋友们,这是一个好兆头。中午,穆林太太做好饭,有人敲门。她激动地跑去开门。

    茉莉穿了一件蓝色新大衣,改的旧绒帽,篮子里装着两朵花,笑容灿烂地看着穆林太太:“你好太太,玉芝姐在吗?她过请我来吃饭。”

    穆林太太牵起她的手,眼神忧伤:“哦,茉莉,难道你不知道吗?玉芝姐已经离开这里有半年了。”

    “她去哪儿了?”

    “没人知道。”

    离开穆林太太后,茉莉又在街上遇见祖祖。

    自从莉莉死后,茉莉和母亲搬回了乡下,前天才回来。祖祖见到她时,不敢靠近,还是茉莉走去牵住他的手。

    他们一起去桥头抓石子,药店的傻子跑过来,也想加入他们,他们吓得收起石子跑掉。

    “去死吧!”傻子。

    “为什么他总喜欢那句话。”茉莉问。

    “谁知道呢?他是个傻子嘛!”

    包括药店学徒自己也不记得了,这句话是他掉下楼,接受后半生命运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祖祖和茉莉往河边走,路上遇上了切斯特。

    他拉住祖祖,祖祖被他的样子恶心到了,让茉莉帮忙赶走他。

    “祖祖,我认得你!告诉我,玉芝姐在哪儿?”

    “丑八怪,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切斯特一松开手,祖祖就跳到三米外:“玉芝姐在哪儿?玉芝姐在哪儿?这个问题我每天都会问八百遍,好你个丑八怪,你今天又故意给我找不痛快!下次你再惹你祖祖爷爷,我就烧你屁股!”

    祖祖骂着骂着就伤心起来了,弄得像自己挨了骂一样。

    茉莉和他在桥头,她拉着祖祖的手:“玉芝姐离开后,我感觉一切都变了。”

    “别这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祖祖,你真乐观!”

    “这不是乐观,这是毫无办法时的办法。马丁教我的。”

    祖祖把一颗石子扔进大河里,茉莉学他,很快两人就把手中的石头全扔光了,然后各自回家。祖祖骑着自行车,风噗噗地往他脸上吹。

    茉莉得对,一切都变了,池子里的水鸭呆了,母鸡也不下蛋了,因为那场大火把它们都吓傻了。

    *

    这天晚上,睡下后的穆林太太被敲门声叫起来。这次开门,她大叫出来。她等了半年,终于等到这天了。

    “玉芝姐呢?”穆林太太问。

    “她在别的地方等我,我回来拿点东西。”向兰敢拿出几张纸币,胡乱地塞进穆林太太手里,“这是你的工钱。房租到期了吗?”

    “已经到期一个月了。”

    “这些钱你也拿着,把房子退了,屋里的一切东西,只要不是房东的,你都可以随意处理。”

    “你们是要离开这里了?”

    “嗯,走了再也不回来。”

    “你还没告诉我玉芝姐在哪儿?”

    “我了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了,去帮我收拾几件衣服,只要我的衣服。”

    “玉芝姐的呢?”

    向兰敢恍惚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她不差衣服穿,上个月她花了整整两万块买新衣服!两万块,那可是一个中产阶级四年的生活费啊!”

    穆林太太去帮他收拾衣服,他走进书房,将一叠信和几封重要的文件装进手提包。他没算休息,告诉穆林太太他要坐半夜的那班火车连夜离开。

    穆林太太把一张纸条交给他,再三叮嘱:“见到她,把这样纸条交给她,让她按上面的号码个电话。我一定要听见她的声音,知道她平安。”

    向兰敢收下纸条,下楼时把它扔到地上。穆林太太睡不着,换上衣服去找瘦太太。在楼梯上,她发现被扔掉的纸条,随后改变主意,到对面公寓去找他。

    管理员却告诉他,那位富有的先生,下午出去后就没再回来过。穆林太太又想起了马丁,便赶往往河对岸。活了几十年,她第一觉得赶路是件煎熬的事。

    天气转暖后,马丁脱下大衣,换上薄背心,在不透气的地下室,送走最多的那批客人后,他的脸全被汗水湿了。

    芭芭拉被一个油腔滑调的男人骗走后,他就一个人经营这个地方了。穆林太太的突然来访让他很意外。她告诉马丁,向兰敢回来了,但她的女主人却没有,他收拾好行李了,要永远离开这里。

    “他丢掉了我的纸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张纸条交不出去!”

    马丁让穆林太太往好想,或许纸条只是不心掉了下来。穆林太太刚走,酒馆里酒又来了一个人,眼袋厚重,脸色惨白,手里提着箱子和皮包。

    虽然他的模样有了很大改变,酒馆灯光也不够亮,马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老实告诉我,玉芝姐人在哪儿?”马丁问。

    向兰敢放下箱子,并不在意快要发怒的马丁:“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卖我酒。”

    马丁卖了三杯酒给他,第四杯酒,是他用一个巨大的消息换的。当时酒馆里只有五位客人,马丁让大家帮忙,他们按住向兰敢,把他绑在椅子上,又让大家务必找到他。

    祖祖被马丁摇醒,马丁把他抱在怀里,问他:“祖祖告诉我,你还会为你老马感到难过吗?”

    “当然会,因为它永远离开我了。”

    马丁意味深长地:“那你要赶紧忘了它。”

    今晚的马丁和平常不一样,祖祖有点担心,于是他又问:“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马丁想还是等明天再告诉他,但离开前,他没忍住:“玉芝姐被人杀死了。”

    “没骗我?”祖祖问。

    “祖祖,是真的,但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

    祖祖从他怀里挣开,重新裹上被子。

    马丁还没走出院子,便听到孩子的嚎哭。祖祖的妈妈听到哭声,以为他梦魇了,赶到儿子房间时,看见祖祖正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

    “你这是干嘛呀?”

    “马丁刚刚来过……”

    祖祖妈妈断他:“我知道,他们来找那位先生。”

    “不,妈妈!玉芝姐被人杀死了。我们要像剁肉一样把凶手宰了!”

    祖祖妈妈捂住胸口,一时没缓过神,等她清醒过来,祖祖已经骑了一里路。在街上,他撞倒一个正要出城的人。

    那人提着一个箱子,蒙着脸,身上有股酒味,由于夜黑,他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后来回想这晚,祖祖才意识到自己曾和凶手擦肩而过。

    *

    大家去他的家,去河边,连他几个旧情人那里也去了,都没有他身影。

    马丁赶到他家楼下时,他正穿过最后一条通往酒馆的巷。他发现酒馆没有客人,连马丁也不在,只有一个被蒙住头,绑在椅子上的人。

    他没去细想这个夜晚为什么这么奇怪,甚至不关心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他只想喝点酒。也许那个人也想喝点酒,他揭开头罩,看清了他的样子。

    “她也回来了吗?”他压不住声音中的颤抖。

    “我把她扔在了沙漠中央,抛下她的时候,”他盯着他的眼睛,“我给她一刀。”

    他紧绷的脸放松下来,嘴角微翘的同时,眼皮也向上动了动:“我不信!”

    “割在她脖子上,切断了她的喉管。现在,她的尸体要么被沙子埋掉了,要么被野兽啃光了。”

    天生悲观的他,这次却难得乐观,认为他在开玩笑,但他还是招架不住这个“捉弄”的力量。短暂的眩晕后,他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东西,把它举在灯下展开。

    他先看清了报纸上的大标题,紧接着认出了照片上的人。这是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到达这里的报纸,第二天,报纸的复印版在镇传开,几乎人手一张。

    *

    所有人找了他一晚的人,居然在酒馆门口碰见他。

    他看起来有点冷,马丁把他拉进酒馆,喝点酒对他好处。

    唯一一次,马丁没让他进去。这晚,每个人都太奇怪了,他自己也奇怪,感觉有个丑住进了身体里,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很有趣,又很悲伤。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等在这儿,我把酒端出来给你。”

    马丁发现向兰敢挣开绳子跑掉了,收好绳子,藏起那张报纸,让他可以进来。他坐在以前他们常左的桌子上,像具抽掉灵魂的空去壳,无光无财,奄奄一息。

    此后,马丁向他的客人谈起这个晚上,他最忠诚的客人心碎欲绝的模样,以及陪他去找回爱人的经过,他整整了半个世纪的时间。

    后来镇上开了迪斯科舞厅、录像店和游戏厅,来酒馆的人越来越少,但他还是将它保留下来,快九十岁的他站在吧台后,艰难营生,难得清醒的片刻,准确地回忆往事——

    “可我不知道,我们在门口遇到他时,他不是去酒馆,而是刚从酒馆出来。他放走了那个人,还看过那张报纸了。至今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但穆林太太凶手她的未婚夫,那个矮个子。”

    被圆月照亮的的地面,像一块没磨的镜子,他模糊的身影投到上面,没有灵魂支撑,摇摇晃晃。他将头对着夜空,高高抬起,侏儒马丁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断断续续类似咯血的声音在喉咙处翻滚。

    随后,那些细微的声音变成一声哀嚎,他仰面倒下。

    又有几个人追出来,他们齐力把他拉起来。他像个傻子,愣愣看着前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着迷,但那里只有一些树木的鬼影。

    他受了点伤,嘴唇破了个洞,血滴答滴答掉在地上。

    他推开围着他的人,将一盏盏路灯抛在身后,沿着河岸向下,在信搭起的夜市前停下。他的行为很反常,马丁以为他想跳河寻死,没想到他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孩。

    那女孩顶多二十,白肤发亮,眼波荡漾,栗色长发才洗过,飘着淡淡的肥皂气。他拉着她的手腕,让她带着他离开,他们走进一座低矮的两层砖房。

    马丁跟着他来到房前,二楼的一间房子亮起灯,亮到了天亮。近处炸鱼摊的味道让他很苦恼,他想把他带回去,却被看门人拦住。花了点钱通点,看门的才同意去帮他看一眼。

    “他们怎么样?”

    “快乐得很!”

    “活着,还是死了?”

    “瞧你的什么话,当真有人因快乐而死?”

    马丁惨白的脸夹带着愤怒:“如果你能把他拖出来,我的酒馆你终身免费。”

    “我今年刚戒酒成功。”男人搬出一张凳子给马丁,“坐下等他吧!”

    *

    大约一个时后,他走出来,马丁脚底下堆满了烟头。女孩站在窗前目送他们,她身后的灯温馨又明亮。他们走到河对岸,她还在窗前,马丁能想象,她那双含水的眸子已经被泪湿了。

    “才一晚你就让她念念不忘了,”他瞥了瞥他嘴的伤,只有惨白的伤口,没有血渍,“她还顺便治好了的伤口,我还以为你会死在这种伤上。”

    “你在讽刺我。”他脑袋依旧清醒,“马丁,你不明白。没人能明白。”

    彼此厌恶的沉默夹杂在他们中间,他们一前一后走着,马丁随时回头看看,怕他栽倒或者被汽车碾到,还好,他每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走到酒馆前,他们都停下来。

    “我继承了她留下的遗产。”

    “她留下的遗产?是什么?”

    “只有死亡能终结的悲痛。”

    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想到,他活了一年又一年,顽固地和时间抗争,从不认输,等它叫停。许多个日夜后,马丁才从他此刻的表情中体会到他的悲伤。

    走到落日旅馆老板娘的旅馆前时,他被叫住。他们曾经拥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老板娘请他进屋,他却他必须再八点之前回去,联合频道要播出的惊悚片,他等着看。

    她觉得他脑子坏掉了,那是今晚八点,十多个时后的事。老板娘提醒他,千万不要为了报复而犯罪,他点点头,喉咙有块铁在烧,他咽了口唾沫:“放心,我没那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