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他找到马丁时,他正在用烈酒漱口,想把嘴里死耗子的酸臭味除尽。他想让马丁陪他出趟远门。
“什么时候出发?”马丁问。
“大概半个月后,有些手续和证件要落实。”
一同去的还有一位司机,马丁坐副驾驶,他坐后排,靠着左边的窗,黄昏温暖的风吹在他脸上,这让他觉得这条路其实并不艰难。
下了飞机后,他们赶到收留她的那个城市,已经晚上十点,他们停车找了一家旅店。门童看出他外国人的相貌,猜到了什么,连忙引他们进大厅。
柜台姐看见他们的样子,也像是吞了只苍蝇,长得嘴巴天真地等它飞出来。
马丁拿出他刽子手的气势,用现学的语言:“给我们两间房。”
陌生人来到的消息,从旅馆传到居民楼,从一个阳台传到另一个阳台,一部电话传到另一部电话。
第二天清,商店开张之前,进城倒卖的生意人也听了这件事。
*
为了让他在这个特殊的长夜不那么孤单,马丁坚持和他睡一件屋,可他做不了什么,拿出带来的科幻《隐形人》。
他已经看到书的最后一页,疯狂科学家被众人死,他的尸体慢慢浮现出来,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年轻人,看到这一句的时候,年过四十的他知道年轻的可贵,而玉芝才不到二十五岁。
马丁睡得不好,他却睡得又稳又沉,还在梦中哈哈大笑。
他是梦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马丁不懂,沉睡后的人似乎很容易快乐。在尸体没有下葬,没有安宁下来之前,难道他不会谴责他的心动和快乐?
“你难道就不伤心吗?”早上醒来后马丁问他,“你似乎只难过了一阵子,昨晚还做了快乐的梦。”
“不然呢?我处理悲伤的能力和你的残疾一样,娘胎里带来的。”
马丁咽下那口本该吐在他脸上的唾沫,也难得去讥讽他。
一位推销棺材的老板在旅店外等着他们,建议他选择黄梨木棺,警局外,他们又遇见两个推销员,其中一个是火葬馆的。他逃避的事实不能再否定,他在处理一件和死亡有关的事,而不是浪漫的罗曼史。
*
接待他们的中年长官,坐在一堆文件当中,身边站着两个配枪警察。他的态度既不冷谈,也谈不上热情,秃鹫一般的眼睛充满警惕。
“你要认领那具尸体。”他问。
“对。”
“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一位朋友。”
他们被带到太平间,管理者拉开一个箱子,里面的人就是她。她的整个身体都被白布盖住,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中躺了三个多月。
隔着白布,他握住她的右脚,像握一只鸟那样,轻轻的,不敢用力,怕伤害着它。他头顶冷得发麻,却有股恍惚的暖流从手掌传到喉咙。
中年人帮他揭开白布,让他先看一眼,他看到了她微闭上的眼睛,比白更白的嘴唇和两刀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条在脖子,一条胸前。
“虽然她的死因显而易见,但按照程序,我们还是解剖了她。”年长的人,“她死于脖子上的刀伤,那一刀直接割断了她的喉管。我们还在她的食管、胃,还有肠里发现了很多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毒药吗?”司机问。
“不是毒药,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石子、塑料、指甲,还有一把头发和半只耳朵……就算没挨脖子上的那刀,她也必死无疑。”
从前的刽子手马丁,也失去了平素的镇静:“她死前一定遭遇了很多可怕的事。她不是被一下杀死的,是一点点被夺走生命。”
他用心翼翼地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和记忆中柔暖的触感背道而驰,是冰冷坚硬的。他低下头吻了她的额头,是替祖祖吻的;又吻了吻她的嘴唇,这是对她的道歉,同样也是爱意。
他撩开白布,她什么也没穿。马丁不想冒犯她,把目光缩短,却看见她左手没了指头。
“我们不心弄丢了她的四根手指。”中年警官告诉他们,“一个游民在沙漠里发现了她,把她交给了我们。
“我们查不到她的任何信息,唯一的希望是她握紧的左手,里面拽着的东西或许能揭开她的身份之谜。我们不得已锯掉了她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我们找到了一颗钻石,南方那些人几十年才能挖到的一颗绿色大钻石。”
“钻石呢?”马丁问。
“存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已经派人去取了。”
他温和地道和警察了声谢,他们帮忙收留了她这么久,他很感激。
他让马丁开带来的箱子,里面装着一件绿色长裙,一套新内衣,还有一块纱巾。给她穿衣服太难了,她四肢僵硬动不了,最后她不得不放弃裙子,用两块白纱布抱住她。
帮她理顺头发时,弄掉了几大揪,对此他非常愧疚。
中年警官给了他很长的时间,等他忙完后,对他:“先生,你得跟我来一趟,在你们离开前,还有一些事我们得办。”
他们走上楼,警官推开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让他先进去。厚密的百叶窗挂起后,屋里顿时亮了不少。
“需要喝点水吗?”警官问。
“不用。我们赶紧办事吧!”
“不急,还要等人把钻石送来。我们追查了那颗钻石两个月,没有找到一点相关信息,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一百多年前,我的曾曾祖父在印度买下它。那是场秘密交易,所以没有任何记载。”
“原来是这样。那么它怎么会出现在死者身上?”
“她是我的一位朋友,这颗钻石是送出去的礼物。”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中年男人低声问道。
他忽然变得警觉起来:“我有文件,我能带走她。”
“我明白,我不是想为难你,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场悲剧。”
“是爱情,你相信吗?”
“我相信,但一定是那种有罪的。”
有人敲门,两个瘦高、皮肤黑亮的年轻人走进来,把一个盒子交给长官。
长官点了点头,示意让他们出去。他开抽屉,拿出一张纸:“请在这儿签上名字,你就可以带走那具尸体和这颗钻石了。”
他签好字,将盒子装进口袋,和中年长官握手道谢。
等他离开后,中年长官放下百叶窗,坐在办公椅前陷入沉思,直到下属敲门,告诉他下班时间到了。
他看了眼下属起皱的制服,提醒他今晚熨衣服,舒心地:“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吧!两个月了,从她来到这的两个月,每晚我都会梦见她。”
“梦见她!她都在你的梦里干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只讲那个水牛的故事。她活着的时候可是一位美人儿!”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长官把那水牛的故事讲了一遍。
*
马丁和司机正在讨论要怎样把她带走,他们的汽车装不下她,如果能找到一家靠谱的托运公司是最好的。
马丁向陪着他们的警官探,问有没有什么好方法能把她弄走。
“需要冰棺,需要联系航空公司。”警官简明地,“或者交给丧葬公司,他们擅长处理这类事。”
马丁刚点燃支烟,他就回来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马丁问。
“出发吧!”
“就这样带上她,成么?”
“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身体不再柔软,僵硬得如同冰块。
“如果你们两个谁愿意搭把手,我们就能把她抬出去。”他。
马丁阻止他,道:“这事需要仔细计划,带着一具尸体穿越几千万公里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她已经不像活着时能听指挥了。”
他没有被劝服,用白布盖住她的脸,和守门的个子老人把她放在担架上,抬了出去。死人脸上悲伤的表情忽然消失了,她平静了下来,脸上焕发出新鲜、灿烂的光泽。
他没有遮住她的脸,他想让她沾点阳光。走过人群的时候,人们看见她的样子,和照片上刊登的不一样。
她皮肤依旧紧致光洁,没有任何色斑,只是过于苍白,过于冰冷,黑色长发充满光泽,和初生时的一样,她的嘴角更是流露让人难以置信的幸福神态,以至于往后人们再提起她时,也不觉得有多恐怖了。
他们换了一辆中型旅行汽车。车慢慢开出城,窗外的景色变开阔,又变拥挤。
司机迷失了方向,开到一个码头,裸露上身的男人和裹头巾的女人,有老有少,拥挤在码头的集市上。
一个戴着鼻环的青年砸他们的车窗,让他们快滚。他们的车堵住路,耽搁了他们卸货。
车子犹如蜗牛在人群中爬行,调皮的孩子和愤怒的男人都会来拍他们的车,他被招惹得不能不看窗外,于是看见男人们从船上抬下几个大铁笼。
里面关着猩猩、狮子、狗熊,以及其它马戏团该有的动物,其中有个笼子装着一只公鸡,它本来趴着,可笼子颠起来时,它扑翅膀,用三只腿站了起来。
*
他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移动马戏团来镇上时,也带来了一只三腿公鸡,还三只两双手的猴子。在公鸡走钢丝,只有台上有灯光时,猴子们就窜到台下扒观众的口袋,还能两秒内摘走项链。
马戏园放出广告,最后一晚会有动物畸形秀。
祖祖听后,广集伙伴:“听有两个头的马,还有三米高的猫,和鼻子朝后的狗。你们谁陪我去,我招待果汁!”那日子,晚上他几乎无事可做,几乎没做思考,就答应陪祖祖一起去。
几晚前玉芝已经来过,今晚偷偷溜出来,想再看看狮子。他们坐在一排,只隔了两个女人。一只经过训练的扒手猴儿钻到她脚下,它不是合格员工,本事都用在捣乱上。
公鸡结束表演,灯亮起后,没人发现有财物丢失,却发现头发被绞了;胡子不见了;裙子被剪成布条,大叫一声就会掉下来。
观众席顿时爆发出一阵轰动,接着有人发现钱丢了,胸针不见了。大家陆续离场,有个胖女人必须弯着腰走,不然就会春光乍泄。
“是一只猴子搞的鬼!”祖祖,“刚才它就在我们脚下,它了个喷嚏,被我发现了。一只四只手的长尾猴,牙齿很长很长,长得快戳到眼睛上了。”
他相信祖祖的,因为他也看见了。
祖祖检查自己包,他的火药、刀、弹簧,都不见了,于是他加入到向马戏团讨伐的人群中,到了后台,他们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戏场几乎没人时,玉芝还坐在那儿,佝着腰在椅子鼓弄什么东西。
他也没走,在等祖祖回来。他一直在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一抬起头就正好看到他,随后一笑。
他会一辈子记着她的这个笑容。
“帮帮我!我的脚被绑起来了。”她请求道……
他走过去,发现她的脚踝被铐子铐在椅子腿上:“谁干的?”
这时,祖祖从后台回来,脸气得通红:“是猴子干的!他们跑了,我们什么也没抓到!”他蹲下来看了看那把铐子,“怪沉的,一定是足铁的。”
他让祖祖找来一块大石头,用石头敲了很多下,只敲出几个印子。
出租场地的老板来查场,看见还有人在,叫他们赶快离开,他要关灯了。
“祖祖,你包里有铁丝吗?”
祖祖把邮差包翻了一遍,找到一圈细铁丝。他把铁丝伸进锁孔里,捣鼓了很一阵子,还是没能开。他们唯一的办法,是把她和椅子一起带出去,然后找锁匠开锁。
这张暗绿色带靠背和扶手的椅子,一米长半米宽高,能挤三个人,重三十斤。他抱起玉芝,祖祖扛起椅子,三人困难重重地走出棚子。
“你的那个锁匠住得远吗?”祖祖问。
“不远,二十分钟就能走到。”
*
祖祖叹了口长长的气,他身板单薄,力气也不够大,整张椅子的重量落在他半边肩上,简直是给架上了刑具。才走到一半路程,祖祖就嚷着要休息。
他先放下玉芝,让她抬起被铐着的脚,然后去帮祖祖放下椅子。祖祖揉着肩膀,感觉肩膀被铁锤捶过。
他们坐下休息,祖祖坐在中间,几乎半瘫在椅子上。
“今晚没人走运,我们最倒霉。昨天这个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做梦了……啊……有车!来车了!来车了!”
这条路不宽,只容一辆车过,司机狂按喇叭,让他们快躲开。祖祖第一个跑开,但还没站稳,就看到他们还在路中间,慢吞吞地往路边移。眼看货车就要开过来,她又跌倒了,椅子也翻了个面。
“先生,快,快,车……车……”祖祖大喊大叫。
他回头看了眼车,刺眼的光越来越近,他立刻把她拉起来,又去搬椅子。
祖祖也跑回来帮忙,用力把椅子往路边拖,他腾出手,半抱半拉把玉芝带到路边。车子掀起的风,让他们发热的额头感到一丝恐怖的清凉。
车子很快消失不见,留下一股车尾气的臭味。祖祖捶了捶发软的腿,坐到椅子上。她依靠在他身上,仍然惊魂甫定。
“太抱歉了,都是为了我……”
她没能接着往下,被祖祖断了。祖祖指着自动贩卖,强烈要求一瓶可乐。得到可乐后,他不再抱怨什么,干活也更有力气了。
他们再次出发。慢慢地,他平稳的呼吸,越来越慌乱、急促,额头冒出几粒细汗,走在前面的祖祖也喘着大气。她靠得他很近,他的气息就扑在她的脸庞。
即使他表现得漫不经心,拼命控制呼吸,但身体里的每滴血都有了异样的感觉。他想吻她,想一遍又一遍地吻她。
后半程路,祖祖拖着椅子走,这让他省力了不少,他仅扶着玉芝,她一瘸一拐垫着脚慢慢走。终于,锁匠的店铺在一片雾中露出轮廓。
祖祖放下椅子:“我们真傻!我们应该去找锁匠来,而不是来找锁匠。”
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来看门。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开门,问他们有何贵干。
“找你开锁啊!”
祖祖的吼声把他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