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夜色正在靠拢。
他张开眼睛,马丁看向他,:“你睡了差不多快三个时。”
“我梦到了马戏团,他们带着公鸡、猴子,还有魔术来镇上表演。”
“是吗?”
马丁满不经心地回答他的话,然后他起了个调子,有一着没一着地哼着。
他不知疲惫,一直哼到车没油。他们只能在旷地度过一晚,马丁下车吸烟,让他也下去撒泡尿,他答应了。他们走下公路,漆黑中带光的只有一角月亮和马丁的烟头。
马丁的最后一支烟熄掉后,他们坐在公路边,苍茫的荒漠之夜,风声从北面传来。
“她一个人在车上安全吗?”他忽然开口。
“人一死,他的快乐和悲伤就都结束了,没人能再伤得了他。”马丁告诉他。
“死”这个字让他难受,某种在身体里的痛苦又动了动,他低头一看,发现它蔓出一截,于是把它剪下吃进肚子,希望太阳出来之前能将它消化掉。
痛苦截了又长,不见少,他总算清楚了,痛苦和脂肪一样,也是一种营养,清除不掉,不能清除。
他执意要回车里,司机不愿意,背后的阴冷让他汗毛竖立。马丁也不愿意,离她太近会勾起一些回忆。
*
即使他们有同伴,一条保暖的毯子和一整天的疲惫,在野外也难以入眠。
为了驱赶长夜,司机和马丁聊天,起三十年的新闻,洪涝、暴乱和鼠疫,然后又起各自有趣的经历。马丁还是不老实,夸大自己的情事。
车里也有人声,他断断续续地安慰她,让她别怕,他们在车里,很安全,可能会来一两只豺狼,但车下的两个人够它们吃一顿的了,而且司机还很胖。他向她仔细描绘司机的长相和他的善良心地。
他发现她柔软下来,他轻轻抱起她,把她座椅上,然后搂住她,抚摸她从前漂亮的玫瑰色指甲,一个月前,如果她死亡的事实只是意外砸中他的石头,那么这刻便是冲他而来,直插心脏的尖刀。
司机想起车里有瓶剩酒,于是把它拿出来,马丁对这救命的酒爱得不得了,但他们每人只分到三口。这晚以后,他俩成了一段时间的朋友,直到司机的高血脂终结掉这段难得的友谊。
他们坐在酒馆里,和这晚一样,共享一瓶酒,聊彼此惨淡岁月中的激情往事,偶尔他们也会记起这段经历,就如同看见身上的一块旧疤,已经不会介意了。
天亮之前,有两辆车经过,但都没停下,一上午快过去,气温升起,阳光照进车里。
他从一个盹里醒过来,一只牛蝇停在她鼻翼,他心赶走它,关上了窗。
地面已经被晒烫,马丁踩着昨晚的酒瓶,望着绵延展开的公路,一筹莫展。
他走下车,对马丁和司机:“我去弄点树叶把她盖住,这种气温下她会很快化掉的。”
“如果等不到车呢?”马丁问。
他环顾周围,有点茫然:“要是傍晚还没车的话,就把她埋在附近。这里应该有人这么干,不需要办丧葬手续,也不存在被人挖出来的可能性,这个地方几乎是个无人之地。”
“我早过我们应该好好计划一下。”
“要怪我,我只想尽快带她离开那里。她一定不喜欢那个地方的。”
马丁留在公路边拦车,他和司机去掰树枝。他们抱着树枝往回走,马丁跳起来向他们挥手,他们扔下树枝跑回去。
*
一个货车司机同意收钱载他们一程。他身材高大,毛发浓密,像个混血儿,承认自己是个语言天才,会英语,西班牙语,还有阿拉伯语。
货车司机收下了钱,答应拖他们到最近的加油站。两辆车摇摇晃晃向前,照这个速度,不出多久,车子就能再次进食。
司机抓紧时间补觉,不顾腰间的肥膘撞在车门上的一点疼痛,面色从容,双目紧闭。他坐在后座,陪她一起沉默,心拥护着她。
马丁既不困,又害怕沉默,他跪在座位上,把头伸出窗外,任由肆虐的风和沙尘吹在脸上。
“他妈的,速度得有一百码!”马丁抱怨道。
司机睁开眼,一点也不迷糊:“一百二十码。他会害死我们的!”
汽车速度不减地开上一座石桥,在旱季,桥下宽大的河露出河床,几只黑鸦停在圆石上喝水,乌溜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荒凉。
“桥!怎么会有桥?走错路了!”司机吼道,按响喇叭让货车停下。
马丁拍了拍他的肩,:“或许是条近路。”他看向窗外,发现和上车前相比,太阳已经转了一个六十度角,“车开了多长时间?”
“超过四个时。”司机。
这次换马丁急不可耐地按喇叭,司机伸出脑袋喊停车。车子依旧摇摇晃晃向前,像个精力旺盛的迟暮老人。
最终车掉进一条沟渠,被迫停下。马丁最先从车里爬出来,接着是他,他们一起心翼翼把司机和她拖出来。
卡车司机没有帮忙,他也吓了一跳,坐在渠沟边喝酒压惊。他已经喝得面红耳赤,浑身酒气,大家也知道车为什么一只东偏西歪,像在冰上滑行。
“妈的,原来是个酒鬼!”
马丁走到货车司机身边,脑袋朝他下巴用力一撞。货车司机躺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司机。
“不知道。”司机诚实地。
过了一会儿,司机清醒后,他告诉大家,他们现在在大沙漠边缘,在去往他情人家的路上。八年前他走过这条路,记忆中那个村子就在附近。
“我们让你带我们去加油站!”马丁吼道。
“我就去给她送个东西,送完后就载你们去加油站。”
“那你为什么喝酒?”司机问。
“我有点紧张,我看起来和年轻时不一样了。”
“好了,赶快赶去你要去的地方,然后送我们去最近的镇子,我们要重新租辆车。”他声地,现如今,无论哪种意外和伤害他都能接受。
他回到车上,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让司机帮忙拉下头,遮住她的脸。
货车司机忽然哆嗦了一下,恶心加恐惧,肚里的酒往上窜:“她是……死人?!”
他以实相告:“你的没错,我们赶着回去安葬她。”
“可是她死了多久?”
“三个月了。我们时间很紧,赶紧出发吧!”
他抱着她第一个走到货车前,货车司机开车厢,告诉他只能把她放在里面。他好,把她放上去,和她一起呆在车厢里。
货车司机可以不用再赌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安心地当个酒鬼了。马丁喜欢挨着窗户坐,坐在高高的卡车上,能看到很远的景色。
司机按照卡车司机指的路,让汽车朝那个美丽女人一点点靠近。
“带着一具尸体长途旅行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啊!”司机。
马丁点头,:“但不能把她随便抛下。”
“可以火化嘛!大火一烧,她还是她,而且干干净净!”
“我觉得这样不错,”司机心地建议,“她已经臭了。”
“也许是你鼻子坏掉了。”马丁哼了口气,闷声闷气地。
“我要闻到了。”卡车司机揉了揉鼻子,“还出水了。这可不好玩。”
“那是尸体解冻流的水。”
“可还是有股怪味道啊!死生殊途,千万不能勉强。”
马丁闭上嘴,这个事实他无法狡辩。
*
晌午后,一股让人不安的气味在车厢里蔓延,越来越浓重。他肚子饿了后,本来想吃点干粮,但那恶心的气味让他放弃。
车厢没窗,和夜一样黑,他们和一堆发霉的方便食品挤在一起。他背靠车壁,她坐在他旁边,上身侧趴在他双腿上。
他也清楚,下次车停下,他们不得不找个地方安葬她。这是他们最后能相处的一点时间。
黑暗中有窸窣的声音,也许是只蟑螂在爬,他又轻又悲伤地:“我已经托人弄到护照了。我算在乡下买一栋房子,你来布置,我只有一个要求,窗户刷成绿色的,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凡事我依你。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低下头,隔着布抚摸她脸,然后车停了下来。最后一段路程比他预料中得快。马丁拉开车门,阳光刺眼,他一手遮住自己的眼,一手遮住她的。
“下车吧!我们到了那个村子,可以吃点东西,还可以休息。”马丁。
“马丁,你去听一下,村里有人去世了他们会怎么处理。”
马丁明白他的意思。
傍晚之时,人们在不生寸草的砂砾地上架起木头,后方的太阳染红了云和霞。他们答应付一笔可观的钱财,买下一堆好木材,村里的几位老者亲自主持火化。
五个时,他们寸步不离火堆,一方面是对客人的承诺,一方面是对死者的尊重。
这笔生意是货车司机帮忙谈成的,对方要五千美金,他谎称两万,从中间狠狠赚了一笔。这几乎花光了他们身上的钱。
火堆架上之后,卡车司机从情人那里回来,他明显讨到一点好处,光溜的中分已经弄乱。
他们并排坐在一面土墙下,她头靠在他肩上,他靠着墙。
“带她去吧!”马丁声地,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睁开眼,被灰尘盖满的脸忽然多了道清晰的痕迹。到那儿的路途不算短,马丁跑着回来也花了半时。
他们借到一辆骡车,一半路程后,骡子停下来,马丁抽它鞭子,它也一动不动。他们只得下来步行。骡子得到自由后,拖着板车朝南方跑去。
“准是闻到母骡子的气味了。”马丁。
跑上一个坡,他们看到火堆,但到那里还有一段路。
夕阳拉长他们的身影,他们即将和她告别,这个时刻,他伸身上的衣裳都是悲伤的。马丁奇怪,难道他不能闻到腐烂的气味吗。
又一个炎热的下午后,最初那种还能忍受的味道,现在已经能造成生理反应。
马丁曾听他曾祖母,死人的血是烫的。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这种气温下也是水一样的温度。他又上了曾祖母的当。
听从他的劝告,马丁走到前面去。他们已经看到木堆和人群,但要走过去还需要一点时间。马丁先到,他和那些老人点头问好,当他回头时,看到让他铭记了几十年的一幕。
天空忽然吹起一阵风沙,天色变得一片混沌。
淡漠的黄色中,马丁还看到一片灰白。他抱着他的爱人,跪在沙漠里,把脑袋埋进她的身体,在我们这里。
他听到他在哭嚎、在控诉、在咒骂。他的人生被斧头劈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已经即将被泼上油,点火烧成灰。
*
木堆有一米高,他把她轻轻了上去,一个年轻人提着桶走上来,往她衣服上刷松油,随后在她身上又搭了木头。
他注意到人群中有个白袍老者,肩膀上坐着一只猴子。他仔细看那猴子,猴子也好奇地看着他。他发现它是个畸形儿,有四只手,长牙齿快要戳到鼻子。
“嗨,丑八怪,”他对那猴子,“你太残忍了!”
猴子忽然转了一个方向,拿屁股对着他,然后把头转回来,眼中有委屈还有悲伤。
卡车司机传达老人们的话,让异乡人走远一点,他们看到死者皮肉被烧开会受不了的。他们也觉得这样很好,往太阳降落的方向走,很快后方传来火苗腾飞的声音。
被夕阳映成金黄的云和沙,还有那团窜上半空的红火,到处都成染上迷眼的金黄。两位司机也回头站住,出神地望着那堆火。马丁猜他不敢回头,告诉他火烧得很旺,他怀疑他们用了汽油,不然火苗尖端不会是黑色的。
他没注意到脚下冒出的尖石头,一脚磕上去,栽了一个跟头。司机想去拉他,被他拒绝了。他坐起来,背对着火,不算再往前走。
大家也都站住,夕阳金灿的余晖不客气地罩住他们,茫茫大地上,他们像几个渺的光点。
卡车司机记得车上有喝的,还有几袋没被霉化面包和鹰嘴豆罐头,他和司机一起把它们都搬了过来。
天已经黑了,他们周围还有光,马丁看到他脸上的擦伤已经结了血痂,嘴角的的悲伤也正在慢慢消退。
他们带着食物回来,马丁站起来迎接,问找到了什么酒。
“只有西班牙人产的啤酒。”卡车司机。
几酒瓶很快就空了,罐头的口味太差,让人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多碰。沙漠的夜空出现星星,气温也低下去。
几个孩子听有火葬,大人睡着后偷跑出来,他们一行四个人,年纪都不大,八九岁左右。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怕被责骂,和他们蹲在一起,不看夜空的时候,就盯着火苗发愣。
孩子们很快就腻了,地上的罐头和空瓶子引起他们的兴趣。一个孩子捡起瓶子,对着它话。
“他在什么?”马丁问货车司机。
“他,暴雨淹死了春天。”
“什么稀里糊涂的鬼话啊!”司机。
*
孩子们玩他们发明的游戏,将想问的问题装进酒瓶,瓶口插进沙里,三声数后拿出来对着耳朵,就会听到沙漠给的答案。
沙漠会安慰他们,更会欺骗他们。一个孩子开心得鼓掌,他得知沙漠中央有个洞穴,里面有股地下泉;另一个孩子更开心,沙漠告诉他,长大后他会成为富豪,因为他能捡到一车黄金。
唯独一个孩子不开心,他听不到沙漠的声音,只有类似风沙刮过的呼呼声。
“帮我问问那些骗子,”马丁对货车司机,“你问它们快乐住在哪里。”
货车司机帮马丁传达问题,得到了很多答案——住在烟囱里,住在柠檬树上,住乞丐的鞋子里……马丁抬起头,千万亿颗星星闪出光,他轻声低语——无论它们住在哪儿,他只想逮住它们,把它们绑在脚趾上,往后的每一天中的每一步都是快乐的。
他们坐到后半夜回村,村民留了一间房给他们。他们睡在一张浆洗过的粗麻上,两张动物皮毛当被子,没有枕头,没有灯光。
房间旁边是骆驼圈,一头母骆驼快分娩了,整晚发出痛苦的嚎叫,附近大概有个粪坑,每次呼吸,臭味和灰尘就一起出钻进体内。即使这样,大家还是睡着了,包括他。
*
早上,他最后一个醒来。卡车司机撒完尿回来,生气地对大家:“他们把畜生住的棚给了我们!哦,快看!他们已经把骨灰送来了!”
马丁拿起骨灰盒旁,绣着古老文字的刺绣口袋:“这是什么?“还挺沉的。”他把东西从口袋里倒出来,“这东西怎么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
昨天在土墙下,他把项链带回她的脖子,很抱歉地告诉她,他得把她留在一个地方,那里潮湿、阴冷,没有阳光和氧气。
在帮她涂油脂时,老人们发现了这块闪闪发光的东西,于是取了下来,归还给他。
清在某一刻变成昨天傍晚的复制品,连天边银币形状的彩云都有着精妙的相似。他们走出茅棚,碰上赶来接生的兽医。
几天来最丰盛的一顿饭后,他们带上一瓶水,用来喝以及给车子降温,穿过搓麻绳的女人和几座土屋,他们回到停卡车的地方。
付掉余下的那部分钱后,这部分钱包含了很多,火葬和抬车费用,还有住宿和早餐,他们就开车继续上路
就在刚才,叫了一晚的绵羊,两针催生剂下去就平安生产了。上车前,马丁听见动物的嘶鸣,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村庄,出了每个人的心里话——这像是一场梦。
下午时分,他们来到一座大镇上,货车司机放下他们。
“再见了!祝你们好运!”货车司机扔下一个口袋,里面装的都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