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秘辛 与其说和永嘉做邻居,不如说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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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晄十六岁的生辰刚过, 皇帝便欲将他发出京。

    此前,五皇子郑王已在皇叔离京后,便携带养母沈太妃去了封地。

    皇帝是怎么上位的,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即便知道李晄目前没有威胁,可还是怕他留在京中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会受人撺掇而起异心。

    可谁也没想到,永嘉大长公主却极力反对。

    一向深居简出不涉朝政的永嘉,在面对此事时据理力争,态度极为强硬。甚至提出如果皇帝非要李晄出京, 她宁愿抛下一切跟随他去潞城。

    李晄是太后抚养大的,永嘉则是太后唯一的女儿。

    太后临终前嘱托她代为照应, 而她膝下无子, 慢慢地便将李晄视若己出, 所以无论如何是不放心他独自离京的。

    皇帝登基时永嘉可没少出力,他也不想为此事令姑母寒心, 也怕受世人诟病,便和永嘉达成协定,再过两年,等出了孝期再让他离开。

    永嘉自知不可能将李晄永久留在京中,只得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

    这件事在宫中流传颇广,还真自然也听了。

    但是自卢氏入主长信宫后, 怀真便不敢轻易去走动,生怕被逮个正着。

    她是趁着太皇太后和皇后去游园时,偷偷溜到长信宫的。

    李晄刚结束课业,刚准备出来透气, 就听到内侍通报怀真来了,他心下欢喜,忙带着随从迎了出去。

    “恭喜啊,”怀真看到他便抱拳行礼,笑嘻嘻道:“有靠山就是好,永嘉姑母往那里一站,连皇兄都不敢什么了。”

    李晄听出了她语气中暗藏的落寞,便笑着应道:“我的后台便是你的后台。”

    怀真笑而不语,神情中颇有些感动,她知道他的是真话,否则上回若是不管她,恐怕她就得落到鲁王手中。

    父皇在世时,鲁王纵使恼恨她出宫去搬来了死对头,可也不敢轻易动手,可父皇驾崩三皇兄驾崩后,情势就不一样了。他既然敢弑兄,那么杀妹又算的了什么?

    李晄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台阶,望见她身后娇滴滴的葭葭,开玩笑道:“我若真的要离京,你能不能把葭葭给我带走?”

    怀真立刻变脸,像老母鸡护鸡崽般,一把护住葭葭,柳眉倒竖道:“你做梦去吧!”

    完似乎觉得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便回头问:“葭葭,你愿意跟着我留在洛阳,还是跟七殿下去潞城?”

    葭葭毫不犹豫道:“当然是跟着公主呀!”

    李晄气恼道:“哪有你这样问话的?她是个女孩子,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没皮没脸不害臊,什么话都能?女孩子都是委婉含蓄的,就算她心里想去,也不能当着面答应啊!”

    葭葭年方十四,情窦未开,对李晄也没有什么别的歪念头。

    而怀真是父亲昔日主君的外甥女,她的父兄皆在岭南流放,和董家的男丁们在一起。

    因此她自然是要留在怀真身边的,万一哪天怀真得势了,能设法为董家脱罪,不定她便有机会和家人团聚了。

    她是带着这种隐秘的想法,自愿来到望春台的,只是从未对怀真过罢了。

    初来乍到时她的确想找机会提一下,但慢慢发现原来公主比你并不能涉朝政,只能在后宫的一亩三分地转。她便知道即使了也是徒劳,只会增加公主的烦恼罢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留在怀真身边。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她明显能感觉到怀真待她不一般。

    此刻见李晄这样,她忙探出脑袋认真解释道:“谢谢七殿下赏识,但奴婢是真的要留在公主身边。”

    李晄实在想不通,指着她气恼道:“你家公主不在时,你病得稀里糊涂,本王可是亲自照顾,又是端茶又是送药,样样亲力亲为,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记我的好?”

    葭葭拽着怀真的衣袖,声道:“奴婢是替公主传话的,那种情形下,难道您要弃奴婢于不顾吗?”

    这倒是事实,为了稳定人心,外朝发生的事,除了中宫无人知晓,长信宫也不例外。

    是葭葭趁守卫不备,偷偷从后面溜出去向李晄报信,他才知道出事了,忙命属官及早应对,又下令守卫长信宫的虎贲和羽林军戒严,让外人没有可趁之机。

    “你们……”李晄气得直跌足,“你们主仆俩简直一个赛一个没良心,我真是白白收留了。”

    怀真不以为忤,笑着趣道:“太皇太后搬过来后,你的日子还舒心吗?”

    出乎意料的是,李晄竟颇为兴奋,眉飞色舞道:“何止舒心,简直不要太热闹。我一有空就去殿中观看她审讯犯错的宫女。太皇太后只对女子苛刻,待我可是极好的,你羡慕吧?”

    怀真不屑道:“谁羡慕你?”

    李晄将她迎入殿中后,女官带着宫婢进来奉茶点和果品,怀真见她们一个个进退有度举止优雅,都快赶上仕女图里的人物了,不禁叹道:“太皇太后果真神人也。”

    这边的宫人可都是先前侍候太后的,辈分年龄什么都比李晄高。

    所以他平日也就管管黄门和侍卫,拿那些女子们大都没有办法,她们懒怠也好闲散也罢,他都不忍呵斥处罚。

    因此众人皆知,在长信宫当值是最舒坦的。

    “以前都让我给惯坏了,”李晄等她们走了,才望着门口道:“现在多亏太皇太后整治,这才救我于水深火热中。”

    “这话你敢去外面吗?”怀真拨弄着杯盏笑吟吟道。

    李晄指着她道:“别想挑事,我们合宫上下一条心。”

    怀真笑道:“知道了,你既然有那么多宫女,何必还要我家葭葭的主意?”

    李晄脸庞微微一红,拿眼睛偷偷瞟了眼葭葭,不好意思道:“这能一样嘛?我用她们所有人跟你换葭葭,你换不换?”

    怀真摇头道:“当然不换。”

    葭葭受宠若惊,激动地不话来。

    李晄失落道:“真是铁石心肠。”

    “你最近都不出宫的吗?”怀真问道。

    李晄感叹道:“我的课业都快排满了,哪有时间?”

    “总有休沐的时候呀,那你也不去探望永嘉姑母吗?”怀真又问。

    李晄望着她那跃跃欲试的表情,没精采道:“有事就。”

    怀真转头,葭葭忙呈上了一个卷轴。

    怀真含笑递过去道:“这是我那边宅子的图纸,你若有空,能否代我过去视察一下?你也知道,如今太皇太后……”她眉头紧蹙,哭丧着脸道:“她对我严加管束,未得懿旨,我是不能随便出宫的。”

    李晄半信半疑地接过,展开来一点点铺在案上。

    昏黄的宣纸上,用极细的笔触勾画出了一大幅建筑平面图,亭台楼阁湖泊园林皆有字标注。

    每一处建筑都有单独画出来的具体轮廓,甚至连庭中花木和轩廊台阶也能分辨出来。

    李晄注意到主院有朱笔改动的痕迹,因描画的太过精细,不仔细还看不出来,他指着那几处改动道:“这是你的手笔?”

    怀真乖巧点头道:“当然。将作大匠呈送过来后,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可我出不了宫,他是外臣,也进不来,只能拜托你帮我送交于他,顺便看看成品如何。”

    李晄凑近了看,见她在原址上加了一座楼,但又不是精致秀美的的闺阁绣楼,而是颇有几分雄伟壮阔。

    除此之外,还将侧院花园改成了演武场。

    李晄纳闷道:“你这是瞎改吧,谁家府上把演武场建在主院旁边?你往后园挪挪啊,再了,公主府要什么演武场?还有这个楼……藏、藏兵阁?”

    待看清牌匾上的字,他脸色蓦地一变,随手拿起一个橘子丢了过去,“你在府上建武库?找死吗?”

    怀真抬手接过,回头丢给了葭葭,一脸豪气道:“瞧你,这就把胆子吓破了?不是藏兵器,是藏兵书,还有舆图之类。我想好了,二楼四壁都摆放巨幅舆图所制的屏风,天下风貌山川地理全都囊括其中。”

    李晄愣愣地不出话来,怀真笑道:“怎么了?至于这样惊讶吗?我的身体已经被拘禁起来了,还不兴我心灵自由了?神游四方总不算于理不合吧?”

    “那、那演武场呢?你总不会搬出去后,天天习武操练吧?国朝真不缺你一个兵卒。”李晄气焰顿消,好声好气问道。

    怀真有些羞赧起来,忸怩着道:“我自然不用,那是给……”

    “给谁?”李晄探身过去,好奇道:“你大点儿声。”

    怀真伏倒在案,把滚热的脸颊埋在臂弯里,声道:“给我的驸马留的。”

    李晄无力地坐了回去,哀叹道:“女大不中留呐!”

    怀真抬起头道:“这是迟早的事,你叹什么气?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这么早成婚,就是提前做好准备,不然到时候手忙脚乱……”

    “你别这么早做决定呀,”李晄探手过去抓住她,恳求道:“世间好儿郎多得是,谢三虽然也不赖,但我总觉得那个人藏得太深了,看不透。”

    他语重心长道:“我后来让人查过他的身世,要这个京城里,和他最不般配的就是你。你舅舅耀武扬威时,他们母子整日里战战兢兢,你舅舅人头落地了,他们才开始扬眉吐气。也就是,你享福的时候他在受罪,你开始吃苦头了,他才过上了好日子。他那俩兄弟倒是文采风流的翩翩君子,跟他截然不同。”

    见她不话,似乎有些动容,李晄趁热铁,继续道:“父皇若是在世的话,也绝对不会同意你嫁给一个武夫的。要功名没功名,要家世没家世,幸好抱善完了,不然她可得整天看你笑话了。而且你也不想想,谢三为何会对你着迷?”

    听到这里怀真可就不客气了,拍案道:“你以为这些我不知道吗?至于他为何对我着迷,当然是因为我的魅力呀,你怎么不问问父皇为何对我母妃着迷?”

    她着挺起胸膛,趾高气昂道:“我有封地有田产有宅邸还有美貌,试问哪个男人不应该为我着迷?只要三郎以后大度一点,我就多找几个……”

    “快住吧,”李晄脸都快绿了,抬手喝止道:“历史上刘楚玉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做人呀,还是本分点好。 ”

    她自然也知道李晄是好心,不忍拂他的颜面,思忖着道:“其实你的也有道理,我会留意的。至于婚姻大事,那不都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如今父母都不在,将来可就看你的了。”

    李晄又惊又喜,满口答应了下来,心想着以后可真是任重道远。

    **

    国丧期间不举宴饮,所以怀真和李晄一样,十六岁生辰都由皇后做主,在中宫悄悄地过了。

    重阳节也一样,宫中不会像去年那样大肆铺张,一来自是因为守丧,二来则因为那是元嘉忌日。

    越是艰难的时刻,越是能体会到逝去之人的伟大。

    如今突厥作乱,边境不宁,朝廷这才又想起了昔日元嘉的功劳。

    于是太常卿亲自奏请皇帝,要在元嘉周年那日,举行一场大型祭祀,届时内外命妇和文臣武将都要去参加,以此来纪念她为朝廷做出的贡献。

    皇帝自然准奏,于是后宫之事便交由皇后安排,让她带领嫔妃公主王妃郡主等女眷,前一天出发去崔园。

    怀真向皇后请示,准备先行一步,皇后也听过元嘉曾在春和宫住过,想必她们之间交情匪浅,便同意了。

    **

    怀真于九月初七出宫。

    鉴于去年崔园发生的意外,公车司马令陆琨不敢含糊,特意派了手下尉官亲自带领两队人马护送,又点了前锋先去皇家驿馆点好一切。

    等她安置下来,尉官才留下一半人马保护,自己带另一半人马先行回城,因此次日还要护送宫眷过来。

    秋风萧瑟,元嘉坟前草色已经泛黄。

    随行人员皆停在十多丈外的岔路口,怀真提着篮子,将香烛祭品等一一放在祭台上,拿出帕子擦拭墓碑上的灰尘。

    雪白的丝绢拂过时,竟不见半点灰痕。

    她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石碑上,心里默念道:姑姑,我来看您了,您能不能感应到?

    她闭上眼睛,将内心杂念全都驱除,可周围却还是万籁俱寂,只有落叶簌簌飘坠的声音。

    她有些沮丧地想,也许元嘉的灵魂已经进入新的轮回了吧。

    可是为何她死后那么多年,却始终在墓地徘徊?

    她想不通,只得点上香烛,默默设祭。

    整个崔园都是死寂的,即便周围分布着数十座公主坟,可是她感觉不到半点儿生魂的气息,就像当年在自己的墓室中一样,仿佛天地间就她一只无处可去的孤魂。

    “姑姑,明天会有很多人来看您,”她带着些许欢喜道:“您的名字会留在史册中,只要大卫还在,以后无论过去多少年,大家都会记住您的。”

    她又道:“只要大家想起您的功德,便会想起废后的狠毒。您会流芳千古,而她则遗臭万年。也许,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吧?”

    即便到了现在,对于怀真来,元嘉依旧是个迷。

    去年夏天,她离宫前元嘉曾会托人暗中照应她,可是尽管她缠问了半日,却依旧不知道那个隐藏在羽林卫中的人是谁。

    直到元嘉去世,甚至她的遗书中也未曾提及,或许是她随口胡诌的,根本就没有那个人?

    但是她宁可相信有,否则去年在驿馆,突厥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手?除了驿馆中有崔晏的内应,羽林卫中应该也有人暗中协助。

    李晄背后有永嘉府,还有太后的兄弟子侄。

    容娘背后有整个杨氏,还有一支军队。

    李荻自不必了,除了帝后还有未婚夫霍家。

    陆琨升任公车司马令,可谓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

    和身边的这些人一比,好像就她一无所有。

    也不算一无所有吧,她抬手摸了摸衣襟里的锁片,她好像勉强拥有谢珺?想到他时,她的心里顿生几分欢喜。

    皇兄不是父皇,防她跟防贼似的,别进励政殿了,连藏书室都不能进了,所以外朝的军国大事她一概不知,包括西北的战况。

    “姑姑,若您在天有灵,请替我保佑三郎早日得胜归朝。”她无比虔诚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似有轻微的脚步声,踩着落叶慢慢走了过来。

    怀真抬起头,看到坟冢后面有个灰衣女子挽着篮子,正停下了脚步。

    两人目光相接,都是微微一怔。

    怀真站起身拂了拂裙上草屑,听到身后响动,她忙回头示意随从们止步。

    那是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女子,衣饰极为朴素,看上去像是园中洒扫除草的粗使女仆。

    但怀真还是认出了她,“辛司簿?”

    辛谧像个幽魂般,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想必是墓园里呆久了,身上竟隐约透出几分阴森之气。

    她放下竹篮,从容行礼参拜,“见过长公主。”

    怀真缓缓踱了两步,望着她竹篮中的水囊和折叠地整整齐齐的布巾,想起元嘉一尘不染的墓碑,恍然明白了过来。

    “你是如何逃出宫的?”她听董飞銮过,长秋宫一干人应该都没有好下场的。

    辛谧缓缓一笑,轻声道:“殿下若想知道,便请借一步话。”

    怀真回头对素娥吩咐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在此等着。”

    她知道辛谧诡计多端心思不定,自然也不敢走远,就在路另一端停下来道:“有话就。”

    辛谧似乎也并未想将她引到别处,便停下了脚步,面上泛起诡异的笑,望向怀真道:“我可没逃,我是得了当今皇帝陛下的特赦令,他原本还要送我荣华富贵,但我只想来到崔园为旧主守灵,陛下便恩准了。”

    “陛下?我二皇兄?”怀真讶然道。

    辛谧勾起唇角,脸上神情捉摸不透,“殿下,您不妨猜猜,我为陛下做了什么?”

    怀真几乎不用想也明白了,心底顿时感到一股恶寒。

    辛谧赞许地点头道:“殿下真是冰雪聪慧,您猜得不错,废后是我毒死的。我不仅毒死了她,还让她的儿子也不得好死。”

    “你一个人……”怀真瞠目结舌道:“一个人如何、如何兴风作浪?难道连我三皇兄也是你害得?”

    她突然有些激愤,右手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辛谧却缓缓摇头道:“弑君?我可不敢。我不做这种会被刨祖坟的事。哀帝陛下是鲁王害死的,我不否认,是我献的计,毒也是我熬制的。所以鲁王死得不冤,他是蠢死的。”

    “还有抱善公主,我给她出的主意,让她在文帝陛下的药中下点东西,可以让陛下神智昏聩……呃,殿下?”

    她望着愤然上前的怀真和架在脖子上的雪亮匕首,瞪着眼睛道:“您要杀我?”

    怀真脑中嗡嗡直响,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她努力想要克制心头的悲愤和厌憎,但在愤怒面前,理智却是溃不成军。

    “是你害死了我父皇?”利刃紧贴着辛谧脖颈上颤动的血管,她只要再近一分,就能割开她的喉咙。

    她看到辛谧眼中的恐惧时,有些难以置信,作恶多端毫无原则的人竟也会怕死吗?

    “不是我,”辛谧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举手立誓道:“我只是将药给了抱善公主,是她自作主张加大了剂量,那药本身无毒,抱善公主每日都会亲尝,殿中侍从和御医皆可作证。”

    “你究竟想做什么?”怀真压抑住怒火道。

    辛谧见她杀意渐消,这才舒了口气,“我只想要乱局,越乱越好,我从未想过害你父皇,他活着对我有利无害。是抱善公主鬼迷心窍,害怕你父皇会清醒,才暗中加重剂量,结果被御医察觉到了。”

    怀真抚着胸口,哑声道:“你不仅和抱善勾结,还和鲁王勾结,可他俩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中?辛谧,你只是一个的女官,你做的这些,你的皇后主子半点都没发觉?”

    到药,她脑中灵光一闪,冷笑道:“菱荇苑中,在杯中淬毒的事,也是你的手笔?”

    辛谧略带羞愧道:“我只是为了取信于抱善公主,何况我已向殿下示警,那件事您不该怪我。”

    “抱善有那么傻?你几乎毁了她的人生,她居然还会信你?”怀真心中极为烦躁,“这么,也是你把她晕,送进去让崔晏那个禽兽糟蹋?”

    辛谧这次却否认了,“殿下冤枉,我可没这能耐。那日是您的及笄大典,长秋宫周围有羽林卫巡守,虽然我心里的确想,但我不敢造次。”

    不是辛谧?那会是谁?还有谁和长秋宫结怨?怀真想到了隐藏在羽林卫中那个神秘人,心头赫然一亮。

    “羽林卫中有元嘉姑姑的故人 ,你可知道是谁?”她问道。

    辛谧摇头道:“她并未告诉过我,因为她对我始终有防范。”

    “那你……你究竟效忠于谁?”怀真有些头疼道。

    辛谧想了想道:“我只忠于我自己。”她着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望向怀真道:“殿下若是愿意,我也可以效忠于您。”

    怀真了个寒颤,后退了一步道:“你的主人一个比一个惨,我可不敢要你。”

    辛谧缓缓站了起来,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也是个可怜人。”

    她见怀真不太相信,便解释道:“早年间废后为了让元嘉长公主替嫁,以太妃和她的未婚夫家为要挟。我本是长秋宫一名普通宫女,她看中我机敏,便命我加入和亲队伍监视元嘉长公主。可我不想离开洛阳,她便以我妹妹的性命相威胁。我妹妹原本是秀嘉长公主身边的人,却被她像个物品一般,强行讨要了过去。几年后秀嘉长公主病逝,我妹妹便殉了旧主。若长秋宫善待她,她怎么会去寻死?”

    “无论废后还是元嘉,她们都不是好人。元嘉将我扔给豺狼践踏,可是她也将我从必死的境地解救了出来,她既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我出卖过她,算是报仇了。但我还要向废后复仇,并且报元嘉的活命之恩。”

    怀真听罢黯然神伤,默默叹了口气将匕首收了起来。

    “殿下,看在元嘉长公主的份上,我给您一句忠告,千万不要看不起人物,越是不起眼的人物,有时候越是危险。有句古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阴恻恻地笑着,不像忠告,反倒像警告。

    “姑姑……”怀真茫然道:“我不明白,姑姑和我只是萍水相逢,她为何待我与众不同?”

    “这个她过,她对您一见如故。她当年被废后强迫堕胎,是个快要成型的女婴。那以后伤了身子,去突厥后多年再未有孕。她她的女儿若是长大,应该就是您这样的。”

    怀真听到这里,不由得潸然泪下。

    其实元嘉的遗书中也提到过,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可是墨迹斑驳的一句话,终究比不上听到别人亲口出时的触动。

    元嘉待她,也许便如她待葭葭吧!

    “抱善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她起精神问道。

    辛谧嘴角含笑道:“殿下还记得这个祸患?幸好您方才没一时冲动,否则就没人能告诉您了。”

    “你知道?”怀真好奇道。

    辛谧凑近一步,低声道:“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殿下放心,我活着一天,就敢保证不会让她出来寻您的晦气。”

    怀真满腹狐疑道:“你这是诓我,想让我保你的命吧?”

    “对您不过是举手之劳,有百利而无一害,您为何不考虑一下?”辛谧循循善诱道。

    怀真叹了口气道:“你终究也是姑姑身边的人,既然连陛下都饶了你,我又为何穷追猛?倒也不是因为抱善,我会提防着她的。”

    她顿了顿又道:“但你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留用,你就在崔园守着姑姑吧,什么时候想走了,托人给我送话,我会设法为你找个安身立命之处,不会让你受苦的。”

    辛谧面上阴郁诡秘的表情微微一变,竟似有几分感动,缓了口气道:“这世上可贵的品行有千万种,只有历经沧桑和磨难才会明白,于自己而言,最宝贵的是善良。哪怕是蛇蝎心肠的人,也渴望得到别人的善意。殿下,愿上苍定保佑您。”

    “别给我戴高帽子,等有一天你触到了我的底线,你就会明白我可不是好人。”她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慨叹道:“真的有上苍吗?”

    她做鬼时没见过,做人时更不可能见到。

    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

    她望着面前这个单薄伶仃的女子,又想起她所追随过的人,不觉感慨万千。

    想必前世在萧漪澜眼中,她们母女便和辛谧眼中的抱善母女一样可笑可悲吧?

    她曾以为在绝对的权势和力量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如今看来,最可怕的是谋算人心。

    **

    卫军得胜的消息,在洛阳开始传颂时已是年末。

    彼时怀真已经搬离了望春台,和左右看她不顺眼的永嘉做了邻居。

    与其和永嘉做邻居,不如是和李晄做了邻居。自怀真出宫后,他便搬去了永嘉府。

    既然皇帝答应让他在京中多留几年,那寄居别处也非长久之计,于是他的韩王府也破土动工了,不过离落成还早,所以他就暂住在永嘉府上。

    俗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晄自从和怀真做了邻居,往日走马斗鸡的纨绔行径竟然大改,整日也跟着她研习史籍政书,令他的王傅大感惊异。

    怀真出宫后,便设法将她的乳母秦姑找了回来,让她和董飞銮共掌后宅诸事,管理婢媪仆役等。

    执掌内外诸事的公主家令是宗正派来的专职女官,训练有素博学知礼,名叫楚涟。

    家丞则由沉稳聪慧的姮娘担当,名为辅助,实则监视。

    作为近卫家臣的舍人之职暂且空置,她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

    那座书楼最终没能叫‘藏兵阁’,怀真算等谢珺回来后同他商量个含蓄内敛的名字。

    三楼书室中,怀真正坐在乌木嵌螺钿书案前,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手中那卷帛书。

    书案两边各立着座数尺高的青铜十二连枝灯,火光透过镂空花叶,在案上投下层层叠叠的光影。

    入冬后窗扇上的明光纱皆被换成了不透风的厚实窗纸,所以掌灯便比往日提前了,外面天色尚早,室内却已灯火通明。

    侍书婢子是葭葭,她的父亲虽是文吏,但她并不好文,甚至看到文书案卷就头疼。

    怀真令她侍书,只是不忍让她做杂务,又想常带在身边,葭葭明白她的好意,只得强精神从旁作陪,但常会忍不住趴在熏笼上瞌睡。

    为了不被其他人诟病,她便捧了针线簸箕,闲时做些女红针黹的活计。

    论理怀真的衣饰鞋袜包括荷包享囊都有专人负责,但葭葭还是喜欢给她做些东西,诸如扇坠儿、书袋甚至装印章的荷包之类。

    怀真好奇瞧过几眼,但那细密的针脚实在让她头晕,便又坐了回去,笑着道:“你若真有闲工夫,不妨帮我做个弓袋吧!”

    怀真用手比了比,“约摸这么长,这么宽,那可不能用绫罗锦缎,须得用鲛鱼皮或瑶鱼皮。你去库房找,应该会有。”

    去年重阳前一天,有人在芳林园外答应送她的弓,已经快制好了,后来风波迭起,就给耽搁了,她差点儿都要忘了。

    想到那件事,不由便想起了符愿,以及励政殿相处过数月的侍书女官孟溁。

    符家被清洗了一次又一次,孟家也未能幸免,孟溁生死未卜,怀真从被她贿赂的黄门手中讨回来的那两袋钱,迄今还放在她的箱笼中。

    后来她不止一次想过,父皇的御辇倾覆究竟是叛党一早就策划好的,还是她的试探令孟溁起疑,暗中通风后才将计划提前了?

    孟溁终究还是太老实,否则不会被她轻易一诈,便将符愿给供了出来。

    而萧祁因为她提前示警,得以暗中部署提防,最终免去受符愿牵累之祸。

    “殿下,”葭葭的声音断了怀真的思绪,她抬起头,看到葭葭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该用晚膳了。”

    她着朝外努了努嘴巴,示意怀真去听。

    隔着重门和屏风,隐约听到廊下的银铃声。

    她平日读书怕人搅,因此定下规矩,有事在楼下拉铃,她听到自会下去。

    怀真将帛书心卷好,重新放入背后的书架上,那是她从托人从秘书监借来的,可不敢损坏。

    “今日晚膳有些早了吧?”她起身舒展双臂,了个哈欠道。

    葭葭忙奔到对面窗下去看鎏金铜壶滴漏,嘀咕道:“是早了两刻钟。”

    怀真正好心绪不定,也想出去透透气,便道:“下去看看吧。”

    葭葭便去彩屏后的衣架上拿她的外袍和锦裘,侍候她穿戴好后才去开门。

    这几日虽无雪无风,但却是干冷。

    怀真走到廊下,深深吸了口气清寒的空气,顿觉舒爽,“我就该把书案搬出来。”

    她倚着雕栏,抬手去触檐下垂挂的银铃,够不到,还差二尺多,想必谢珺也够不到吧,但他可以将她抱起来够。

    牵绳微微一颤,银铃又叮咚响了起来。

    葭葭掩上门,回身却看到怀真仰头盯着那串铃铛嗤笑着,忍不住问道:“殿下,您笑什么呢?”

    怀真回过神来,敛容正色道:“我看它们煞是可爱。”

    两人刚下到二楼,廊下侍候的两名黄门便迎过来施礼,问她是否要熄灯,还真既有心事,便不能安心看书了,遂点头称是。

    黄门待她走了,这才上楼去了。

    刚转到一楼,就看见厅中站了数人,为首的是公主家丞姮娘。

    怀真款款走下来,尚未开口姮娘便带人迎了上来,行礼道:“殿下,有客至。”

    怀真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厅外,讶然道:“谁会这个时刻拜访?”

    “征西军中回来的人,”姮娘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是护国公谢家的家将。”

    公主府虽深处于皇城,但她的心腹大都知道她和谢珺的事,若征西军班师回朝,肯定会有人来告诉她,为何此番竟全然无知?

    怀真心下纳闷,忙问道:“人在何处?”

    “东厅。”姮娘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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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真在众人簇拥下,沿着细石铺就的路,径直往前院走去。

    天色昏然,仆役们正爬上梯子,将道边高挂的灯盏一一点亮。

    怀真心中感到莫名得惶惑,这半年来征西军不见半点音讯,若真有捷报,恐怕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

    东厅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容长脸,淡眉细眼,鼻如刀锋,薄唇如剑,正是公主家令楚涟。她的性情和面相一样,是个冷峻严苛一丝不苟的人。

    楚涟梳着椎髻,身穿靛蓝团领窄袖夹袍,颈上围着一领狐裘,此刻正在门槛外恭候。刚听到脚步声,就见怀真领着一行人从廊庑后面转了出来。

    怀真看到楚涟兴致顿减,这位女官严肃古板地令人发指,平素她和李晄稍微亲近一点,她也会板着脸上前,提醒李晄注意分寸。别勾肩搭背,哪怕是稍微凑近了咬耳朵,她也会突然冒出来,严词劝谏。

    只要有男客前来拜访,楚涟必定像一尊门神般,冷脸侍立在怀真身畔。

    这一点固然很烦,但怀真却并不讨厌这个人,反倒很敬佩,她明白楚涟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

    若前世她的教引女官是楚涟,恐怕她的命运将会改写。

    “啧啧啧,你那个家令,简直像个妒妇一样,我们稍微亲近点,她就恨不得吃了我。”这是陆琨的原话。

    怀真事后悉数学给楚涟听,令她失望的是楚涟依旧面无表情,好像并不觉得好笑。

    怀真正想着时,楚涟已经走下台阶,双手呈上了拜帖。

    怀真瞟了一眼,待看到‘宋友安敬拜’几个字时,不由轻呼出声,忙挽起裙裾大步走了进去。

    宋友安等了好半日,听到陪侍的黄门长公主来了,忙起身相迎,看到怀真进来便跪下参拜,

    怀真抬手道:“平身,快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