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折荆 杀了我,这样您可解恨,我亦可解……
皇城西南广阳门外的通义坊, 是本朝开国元勋聚居之地,护国公府亦在其中。
暮色降临后,坊门依旧大开, 因为值守的甲兵都知道今日谢家三郎班师回朝,因此街鼓敲响后,依旧给留着门。
“老宋都进出两趟了,怎么还不见三郎回来?”左首之人纳闷道。
“人家三郎可是立了大功的,等明儿入朝,肯定要封官加爵,那应酬是少不了的,晚点儿回来有甚稀奇?”右首之人没好气道。
“刘叔, 您这奇怪不?护国公一家可是武侯起家的,结果到了这一代长子和次子都改做文官了, 只有一个幼子去从军。按三郎更应该从文呀, 他可是老萧家的后人。”左首那年轻甲士道。
“萧家享誉文坛那都是老黄历了, 何况老谢家也今非昔比,武侯传承三代是本朝惯例, 他们家后来再未出过名将,也到了没落的时候。这三郎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拼,跟祖上没多大关系……哎,别提这一茬了,人家孩子好容易仕途有点起色,咱们老念叨过去干啥?”右首年长之人摆手道。
正话间, 听到马蹄声响,两人循声望去,就看到一队人马拐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风风火火的宋友安。
“呦, 三郎可算回来了。”被唤作刘叔的人扬声招呼道。
宋友安策马过来,还有几步远便跳下马背,拱手道:“刘叔,单,劳你们久等了。”
着从马鞍上解下几个油纸包塞了过去,压低声音道:“给你俩捎的宵夜,原本我想再两斤酒,可是三郎这性子你们也知道,他最恨当值时喝酒……”
两人正推辞时,谢珺已经带着随从过来了,他们只得匆匆收着,走上来作揖寒暄。
待谢家众人过去后,两人才忙着张罗关门闭户。
“刘叔的没错,三郎这回怕是真的鸿运当头,刚才借着头顶的灯笼瞅了几眼,真真是满面春风。”单叽咕道:“想必明儿定能封个大官。”
“你子啥时候学看相了?行吧,明儿要真有好事,你就上门去道喜吧,萧夫人为人和善,不定能讨几个赏钱呢!”刘叔耸了耸眉毛,趣道。
单顿时噤若寒蝉,连声道:“不敢、不敢,谢家当家的可是大娘子,连两位少夫人都要看她的脸色,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触她的霉头。”
众所周知,王夫人虽故去多年,但王家在朝堂的势力不容觑,她的子女借着王氏的庇荫,日子照样过得风生水起。
可是自从经历过抱善公主的丑闻以及废后事件后,王家便大不如前,及至鲁王作乱被扑灭,燕王逃往江南后,王家这一脉的势力算是彻底式微了。
政治嗅觉颇为灵敏的谢家两兄弟为了仕途,都与外祖家渐行渐远。但是谢家大娘子为此却极为恼火,互相扶持二十余年的三姐弟,就此心生罅隙再难弥合。
偏生最不受他们待见的幼弟,却投靠了鲁王的死敌德王,也就是今上。
于是三姐弟虽然不睦,但在反对幼弟这方面却达成了统一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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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门廊下灯火通明,西院的管事和谢珺的仆役书童们聚在一起翘首以盼,眼瞅着天快黑了,才看到家将随从们簇拥着谢珺从街角拐了过来。
“三郎可算回来了,快去回话吧,夫人都等了半天了。”乳娘模样的妇人转头吩咐身后的婢女,随即和管事等人匆匆下台阶去迎接。
谢珺跳下马背,先接住乳娘问候了几句,得知母亲一切都好,这才放下心来,又和管事寒暄了一番,着人去向长房二房和长姐院子传话,等他见过母亲便去见礼。
西院独门独户,是萧夫人的居所,谢珺幼年也住在那边,十一岁后搬去了临近的书斋,与西院隔着一片竹林。
当谢珺踩上青绿色的莲花纹釉面地坪时,便知道西院到了。
他略微顿了一下,吩咐仆役将他的箱笼等物先送回书斋,然后深吸了口气,迈进了西院的门槛。
萧夫人对这个独子寄予厚望,唯恐他被美色所误,因此在谢珺十四岁后便定下了严苛的规矩,一旦他要过来,院中一应婢女须立即回避,若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长此以往,谢珺便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他看得最多的是脚下的地板。
他刚走进前厅,便有仆妇上来奉茶,回禀道:“三郎稍候,夫人在佛堂做晚课。”
仆妇退下之后,乳娘便从门口探头,悄悄走进来叮嘱道:“夫人今日心情不佳,待会儿回话心点,否则又要受皮肉之苦。”
谢珺放下茶盏,问道:“可是因为我回来晚了?”
乳娘神色复杂,语气中颇含责备,“您去了哪里,自个儿心里有数。”
谢珺默然半晌,问道:“老宋的?”
“您别怨他,”乳娘喃喃道:“夫人喊他问了七次话,又发出去找了三趟,他就是个铁的人,也会招架不住的。”
“我不怨他,有些事我也没算瞒着。”他神色冷淡道。
乳娘见状,讪讪道:“既如此,那老身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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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旁边有间丈室,幼年时的谢珺是此中常客。面壁、罚跪、手心、挨板子等等,所有体罚都在这间房里。
室内陈设极为简陋,北面靠墙处设有一张案几,上面挂着一副卷轴,两边的灯烛映出的是一个大大的‘慎’字。
案几前方三尺处是一个蒲团,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如果不算案上那捆荆条的话。
谢珺不记得多久没有来过了,他站在门口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走了进去,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
萧夫人的身影自暗处缓缓走出,从外表来看,她是一个娟秀温柔的女人,身材娇,步态婀娜。
但谢珺听到她轻细的脚步声时,心头却开始犯怵。
当关门声响起时,他背后的肌肉不由得绷紧了。
“我日夜吃斋念佛,换来的竟是我儿子的背叛。”萧夫人徐徐转了过来,细长冰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不由了个哆嗦,垂眸道:“母亲……”
萧夫人满眼戾气,尖声喝道:“你忘了我们和董家的血海深仇吗?”
“孩儿没忘。”预期中披面而来的巴掌并未落下,但他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放松。
随着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他虽然两颊火辣生疼,但却舒了口气。
从到大,他最怕的就是母亲那悬而未落的巴掌,只要落下来,他就心安了。
萧夫人走到案几前,俯身抽出了一根荆条,她转过身,望着谢珺笔挺的跪姿,眼眶蓦地一红,哑声道:“阿珺,你还不肯认错?”
“孩儿并未做错。”他硬着头皮道。
萧夫人泫然欲泣,缓步过去狠狠在他肩上抽了一记,压抑着怒气低喝道:“你当真鬼迷心窍了?董家女儿,那是董家的女儿,你竟然为了找她,误了回家请安,你忘了我们孤儿寡母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母亲,她是李家的女儿。”他忍不住纠正道。
萧夫人握着荆条的手微微哆嗦着,嘶声吼道:“我她是董家人,她就是董家人,你怎么敢为了一个外人忤逆我?”
谢珺便开始沉默,这种时候他知道什么都是错,只是自觉地解开了外袍。
萧夫人开始发疯般抽他时,他并不觉得痛,只觉得母亲可怜。
她原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她虽然是家变后唯一未受牵连之人,但却被仇恨和恐惧毁掉了一生。
身为人子,早年的他除了和她一起经历仇恨和恐惧,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她曾幻想过复仇,但她一个深宅妇人,能做的实在少之又少,于是她便十年如一日的一边念佛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董家。
董家出事后,她觉得是自己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于是倍加虔诚,并将一切都告诉了儿子。
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觉得母亲既可笑又可怜。
她竟将毕生的信念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实在是荒谬至极。
“你忘了你对董家的仇恨吗?”萧夫人一边笞一边厉声责问。
“我恨董家每一个人,但我不恨长公主。”他双手紧握着膝盖,高声道。
萧夫人手上微微一顿,用衣袖拂去眼角泪痕,缓了口气道:“你什么?”
“我不恨怀真长公主,”母亲停下来时,伤口处的痛感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他咬牙忍着,有一种近乎快意的口吻道:“我一个谢家人,为何要恨李家人?”
“我教了你二十年,”萧夫人手中的荆条掉落在地,当这个恭顺沉默的儿子第一次忤逆她时,她竟不知道除了惩罚之外还能做什么,“你竟你是谢家人?”
她不敢相信他会出这样的话,胸中气血翻涌,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大可以晕倒,让他痛苦自责悔恨难过,然后对她唯命是从。
但她突然不想再示弱,当他出那句话时,他就彻底背叛了她,也背弃了他们的阵营,他不再把自己当做萧家人了。
她猛地转身过去,从案几上抽出两根荆条,声嘶力竭般朝他吼道:“你胆敢再一句,我就当从未生过你这个孩子。”
她这样激烈的反应,让他颇感惊异,“母亲想死孩儿吗?”
他原本是极为平静地问出了这句话,可是声音却变得哽咽起来。
“我生你养你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光复祖业,重振萧家,可自你毅然从军后,就断了我的念想。如今你不想做我萧家人,还要与仇家的贱女儿勾搭,这样的废物,我要来何用?”萧夫人字字泣血,悲痛欲绝道。
谢珺面颊肌肉微微抽搐着,眼角蓦地滑下一滴泪水,他吸了吸鼻子道:“您尽可以骂我,但请您不要骂怀真,她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萧夫人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民间有句俗语,娶了媳妇忘了娘。
她唯恐自己的儿子也这样,所以从他懂事起她就向他灌输孝道孝经养育之恩大于天,让他明白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只有母亲永远爱他。
她的院中尽量不用年轻貌美的妙龄少女,从粗使洒扫到厅前奉茶,皆是举止端庄姿色平庸的中年仆妇。
是她造就了他冷淡多疑的性格,也是她近乎病态的严厉管教让他成为了众人眼中的谦谦君子。
可这对她而言并非幸事,当她发现他不再受制于她时,便想让他娶妻生子,她好从孙辈中择出合心意者重新教养,但他对婚姻之事毫无兴趣,也对她精心挑拣的新妇人选意兴阑珊。
她甚至想要撮合他和族中一个容色殊丽聪慧过人的堂侄女,可最后也是无疾而终。
就是这个她以为是榆木疙瘩般的儿子,有一日竟为了仇家之后敢和她顶嘴。
这一刻,她所有的仇恨都转移到了他的头上。
于是她泄愤般抬起手中的荆条,朝着他的脸上狠狠抽了下去。
谢珺毫不犹豫地抬手护住了脸,“母亲,”他咬紧了牙关,恳求道:“孩儿明日还要面圣……求母亲大发慈悲。”
萧夫人陡然狂笑起来,手下却毫不容情,两根荆条劈头盖脸地朝谢珺头上招呼,他不敢躲避,只用双手堪堪护着脑袋。
时候他受不了痛便会求饶,但母亲不仅不会手软,只会更加愤怒地骂他没出息对不起她的栽培,连一点儿苦头都吃不了。
慢慢长大后他便不再求饶,无论怎么样都生受着,她却又骂他像头犟驴般又蠢又倔不知变通。
反正怎么样都是她有道理,他不敢同她争论。
母亲不发脾气的时候,人是极和善的,对他也关怀备至,有时候还会因为之前的暴行向他道歉,这让他受宠若惊,发誓不再让她失望。
奈何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始终陷在那个死循环中,未曾有半分改善。
“面圣?少拿皇帝来压我,”萧夫人眼神癫狂,声抖气喘道:“你是怕给董家贱人看到吧?我费尽心思想给你正经门亲事,但你从来不配合,原来是要上赶着给人当家奴使唤?大卫公主有几个是好货色?你真当她能看上你?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有几斤几两我比谁都清楚……”
“母亲!”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痛苦地嘶吼了一声,然后从靴筒中抽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举过头顶道高喊道:“杀了我,杀了我吧,这样我便再也不欠您什么了。”
萧夫人气势顿消,她望着面前发冠歪斜目眦尽裂的儿子,忽然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杀了我,这样您可解恨,我亦可解脱。”他高举的手臂微微发抖,袍袖渐渐下滑,露出了遍布红痕的肌肤。
“阿珺,”她失神般唤着他的名字,渐渐冷静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敢?”
我若死了,泱泱会记得我吗?
他突然想起了怀真,心头顿时溢出了痛苦与甜蜜交织的幸福。
她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永远记得她。
他想起了她过的每一句话,记起了她的拥抱亲吻还有烙在心间的一颦一笑。
“孩儿不孝,求母亲成全。”他脑海中充盈着她的脸容和声音,这样死的话他一点儿都不伤心。
若有来世的话,最好做个天生地养的孤儿,这样便不会被恩义所缚不得自由。
萧夫人颤颤巍巍地接过了他递上来的匕首,她想用这把匕首破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的心究竟怎么长得。
家族危如累卵时,老父为护她平安,让她做了护国公谢崇的续弦。
然而那个男人除了给她一处安身之所外毫无用处,她凭着满腔激愤抚养大的孩子,最终却是个白眼狼。
所以她更想抹断自己的脖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永远结束她愤怒不甘又命运多舛的一生。
她清楚地知道,最好的报复便是自尽,这比杀了面前的不孝子更令人痛快。
可是当锐利的匕首无意间划破手掌时,她却因为刺痛而了个激灵。
她下不了手,她也不想死,于是她将匕首掷到了地上。
在她扔掉匕首后,谢珺却从地上拾起了两根荆条。
萧夫人不解地望着他将那两根荆条并在了一起。
他抬手望着他,神情肃穆庄重,语气却是森冷无情,“母亲,既然您下不了杀手,那么以后我再不会受您的摆布,也不会任您羞辱。”
然后他双手用力,将掰折后尚未断开的荆条丢在了地上,腾出手从容地整理着衣袍和发冠。
“她不是董家女,我也不是萧家子,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他伏跪在地,神色恭敬地磕了一个头,郑重宣布道:“我要娶她,我会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萧夫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捡起匕首插回靴筒,转身开门步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晚风拂面而来,风中带着竹子的清香,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走出西院时,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没有人会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他迈出门槛时,看到了一个佝偻的老仆,“三郎,大娘子那边回话,今日太晚了,就不用过去了。大郎在官署还未回来,二郎手头上公文尚未处理完,暂时脱不开身,也不用见了。”
他如释重负,点头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