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梦不尽 你平常在屋里都不穿衣服的吗?……
竹林中灯火微明, 曲径通幽,隔着一片兰泽,停云斋遥遥可见。
月明星稀, 水光如镜。
一道由太湖石砌就的古雅石桥横跨过茫茫水域,桥头桅杆上的串串风灯映在水中,犹如萤火。
桥面狭窄,两名并肩行走的提灯厮只得错开来走。
谢珺步履沉稳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刚受完罚的样子,他的两名亲随不远不近的跟着,全程大气也不敢出。
他在桥上突然站定,前面的厮和后面的亲随便也顿住了脚步。
寂寂春夜中, 五条黑影全都凝然不动,如同一幅泼墨风景画。
谢珺抬手松了松衣襟, 任由夜风扑面而来, 荡尽胸中郁气。
他回头望了眼西院的方向, 心中颇为愧疚,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般狂悖之举。
但也只有愧疚, 并无后悔。
他并不过分地珍爱生命,从到大,无数次被压得喘不过气时,他都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想对她大吼一句不如杀了我吧!但从来只是在心里想想,他没有勇气去冲破加诸在身上的重重束缚。
可是今夜却有如神助。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他转过头正欲往回走, 身后竹林中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友安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两名随从忙让开路,看着他一头冲到桥下,‘噗通’一声跪下, 不住地磕头请罪。
“这事不怪你,你回去吧!”宋友安跟了他六年,鞍前马后地侍候,虽是主仆,但情分和父子兄弟差不多,他并不会因为一些微末事便责怪他。
但是宋友安并没有起来,而是涕泣横流,心急火燎地求他回西院去,“秋娘夫人在佛堂挂了白绫,要悬梁自尽,三郎,你快去看看吧,夫人性烈如火,万一出了什么事……”
谢珺忽觉无比烦躁,断他道:“几十号人侍候着,能出什么事?”
宋友安听出他话中有气,忙劝道:“斗米恩,担米仇。夫人将你拉扯大不容易,切不可因为一点儿事伤了感情。何况世上无不是之父母,三郎,夫人你骂你都是为了你好,你别再跟她较劲,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夫人去寻短见吗?”
谢珺狠狠咬牙,冷冷道:“我不会过去的,若她真走上了自绝之路,那我明日就自杀殉母,偿还她的养育之恩。”
宋友安顿时哑然,目瞪口呆道:“三郎,你、你……”
谢珺没再话,毅然转身往回走去。
天与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可这些对他来只存在于书中。
停云斋建在巨石垒就的台矶上,重门复屋,错落有致,古意盎然。在夜色中看去,犹如一座巍峨的山。
谢珺刚走过石桥,就看见通往主屋的石阶前聚了十来个人提灯迎候,皆是平日服侍的故旧。
他同往常一样,和大家简单招呼过,便让他们下去歇息了。
书童阿柯和阿楷将他迎进灯火通明的屋中,见他脸色不对,额上冷汗涔涔,一条蚯蚓般的红痕从脖颈蔓延到了下颌,立刻明白必定又受罚了。
两人面面相觑,圆脸圆眼的阿柯忍不住轻声问道:“郎君,可要请闵医工来看看?”
谢珺摇头,沉声道:“不用,准备冷水,我去沐浴。”
“上回闵医工配置的那个消瘀止痛的药膏,还有一半,的去找找,兴许还能用。”阿楷道。
“去吧!”他摆手道,两人神色恭谨地退了下去。
他走到楼上寝室,先从贴身处的衣袋摸出了去年临行时怀真赠的玉,在掌心里握了握,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枕下。
他缓缓除去腰带,解开外袍,蹲下身从床榻下拖出来一口衣箱,扳开铜扣掀起盖子,将身上抽丝破损的白纱中单脱下,平铺在榻上折叠好后放进了箱子。
这口衣箱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从到大被萧夫人坏的中衣,也装着他难以释怀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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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沐浴后,赤膊坐在书案前咬着笔头发呆。
阿柯跪在一边研墨,阿楷在站在身后,拈了支毛刷,在给他伤痕斑驳的肩背和臂膀上药。
书童们忙完后,躬身退出去带上了门,他还在在绞尽脑汁想名字。
日间答应怀真要帮她给藏书楼命名,可是想出来整整一篇,最后还是一个个都勾掉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怀真长公主的驸马不好当呀,他有些抓耳挠腮地想,没点真才实学可不行。
但是光有才学也不行,他脑海中浮现出崔晏的名字,突然便有些急火攻心,将那张纸笺团起来狠狠揉成了一团。
方才心平气和时还好,此刻一焦躁起来,伤口处顿时泛起了一波一波的蛰疼。
正自躁郁难耐之际,耳畔却响起了怀真娇滴滴的声音,‘你知道如何做人家夫君吗?’
眼前有些恍惚,香风阵阵环佩声响,黑漆象眼窗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语笑嫣然的少女,玉肩纤巧锁骨玲珑,杨柳细腰娉娉婷婷,正摆弄着腰间裙佩,冲他盈盈一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泱泱,”他惊喜交加雀跃而起,冲过去牵起了她的手,“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脸上带着那种神秘莫测的微笑,抬手拧了拧他的脸,笑道:“怕你明日紧张,所以过来给你助助威。”
“明日……噢,我才不会紧张呢!”他昂首挺胸道。
她笑而不语,瞟了眼书案问道:“藏书楼的名字,还没想好?”
“这么着急吗?”他这才开始紧张起来,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到书案前坐下,拿过拟好的名字让她过目。
“这么多……总有一个满意的吧?”他惴惴不安地问,然后心观察着她的神色。
见她或皱眉或撇嘴或摇头,他的心不便跌到了谷底。
“我是没有文采的人,”他沮丧道:“诗书是最大的短板。要么再宽限几天?”
她将纸笺放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突然抬起纤纤玉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你平常在屋里都不穿衣服的吗?”
她的手掌轻轻下滑至胸膛,好奇地描摹着肌肉的形状,最后竟滑到了块垒分明的腰腹。
一股陌生而奇异的感觉从丹田缓缓升起,蓦地直通颅顶。
他正要去抓住她的手,却突然了个激动,下巴‘咚’地一声磕在了书案上。
谢珺这才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只见室内灯影重重,哪有佳人芳踪?
而他给她看得那张名单,早就被他丢在废纸篓了——他心中暗自觉得庆幸,还好只是虚惊一场,要是真让她看到了,肯定要得取笑他半天。
不对……他将命名的事暂且抛开,这才发现身上似乎有些异样,低头瞧见腰下纨袴鼓鼓囊囊,不觉臊红了脸。
这种情形下也能硬起来,真是禽兽无疑。
不过还要庆幸只是一场绮梦,但他在梦里竟然能那般失态,也是颇感惊讶。
他忙起身取过衣衫披上,走到了外间窗前,想要吹吹夜风来平复心底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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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辰,怀真正在卸妆。
她故意磨磨蹭蹭,想要等秦姑熬不住了去睡觉。
奈何秦姑虽然作息极为规律,但却是颇有耐性之人,她抱着鹿在寝阁外等了一个时辰,依旧精神抖擞,反倒是怀真眼皮快要撑不住了。
陪侍在一边,手持犀角梳为她梳理秀发的婢女也是呵欠连连,忍不住悄声抱怨道:“殿下,再梳下去该着火了。”
“罢了,你退下吧!”怀真伸了个懒腰,摆手道。
婢女如蒙赦令,忙不迭谢恩后,匆匆出去了。
怀真裹着寝衣,慢慢腾腾挪到了寝阁。
鹿已经睡着了,秦姑将它抱到墙角的毯子上,走过来福了福身,颇为幽怨地瞧着怀真道:“殿下如今长大了,有主见了,看见我也觉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怀真忙赔笑道:“嬷嬷的哪里话,若没有您的乳汁,我也长不到这么大。”
看这架势是躲不过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迎上。
“嬷嬷快坐吧,我们有话慢慢。”怀真引她到窗前短榻坐下,亲自斟了茶奉上。
秦姑忙接过,诚惶诚恐道:“殿下快别这样,我可消受不起。”
怀真笑嘻嘻地陪坐一边,将鬓发拢到耳后道:“受得起,受得起。”
秦姑知道她的性情,便也不同她绕弯子,单刀直入道:“我今儿下午看到殿下和……和那个人在一起,回来越想越不安心,有些话必须得。”
怀真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听到秦姑苦口婆心道:“谢家三郎,绝非良人。”
她见怀真神色间并无抵触,这才放开胆子道:“不用我,您也明白萧家和董家的旧怨。纵使你们年轻一辈豁达开明,不计较那些,可是老一辈人呢?”
怀真垂眸玩弄着衣带,轻声道:“董家对不住萧家,他们若敌视我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我并不姓董,也从未参与过两家的争斗。”
“话虽如此,但……”秦姑轻叹道:“殿下年纪轻资历浅,哪里知道人心的复杂?谢家虽是名门大族,可是据我所知,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光鲜靓丽。王夫人虽故去多年,但余威尚在,如今当家的便是她的长女。谢家满门皆排斥谢公继室萧夫人母子,这个萧夫人据当年遭遇变故后受了刺激,脑子不太灵光,平时稍有不顺意就往儿子身上撒气。那孩子早年颇得谢公欢心,后来不知为何就慢慢冷落了。您想啊,这好端端一个孩子,爹不疼娘不爱,哥哥姐姐都嫌恶,又是行伍里摸爬滚的,这性情肯定阴郁孤僻喜怒无常。这样的人,如何能做您的驸马?”
怀真呆若木鸡,愣愣地望着她道:“此话当真?这些……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
秦姑以为她害怕了,忙一鼓作气道:“我所的句句属实,殿下和那谢家三郎的事,我刚一听便忧心忡忡,故而悄悄去探,正好得知一个同乡老姐妹在谢家二房当差,是专门负责理园子的。她在谢家呆了十五年,什么不知道呀?她们那个萧夫人表面上吃斋念佛,实则心如蛇蝎,她有个怪癖,专爱给年轻貌美的丫鬟找茬,但凡有点姿色的,进了她的院子都没好下场,不是被转手卖了,就是死残……”
“这是瞎编的吧?”怀真忍不住断她道:“一看就是有人为了泄私愤,故意编排人。萧家怎么也是书香门第,萧夫人就算是再不济,也不会这样狠毒疯狂吧?”
她印象中的萧夫人有点孤芳自赏的文人习气,性格文雅恬淡,可能的确常年吃斋念佛的缘故,所以身上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她们虽然名义上是婆媳,但由于心照不宣的原因,所以甚少接触,仅有的几次会面谢珺都陪侍在侧。他们母子之间相处如何,怀真却是知之甚少。
他是那种从不会主动提及隐私的人,她也从未问过。
秦姑有些惭愧,暗悔自己过于心急渲染的过分了,但她却不愿承认,反问道:“殿下从未去过护国公府,也没见过那萧夫人,怎么知道这是瞎编的?何况空穴拉风未必无因,就算瞎编也是有根据的。”
怀真被她给逗乐了,“即便萧夫人真是个疯子,那与我何干?我又不嫁给她。”
秦姑愕然道:“您这是算谈婚论嫁了?”
怀真道:“难道你们以为我在玩闹?三郎是三郎,萧夫人是萧夫人,不要混为一谈。我们相识已久,情投意合,他的秉性如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秦姑急得差点掉下泪来,抓住她的手道:“娘娘若是知道,必定泉下难安。”
怀真皱起了眉头,“好端端的为何要提我母妃?她可没你想的那么气。”
秦姑忙道:“是妾失言,还请殿下恕罪。”
怀真已经起了逆反心理,不愿再听,冷下脸道:“时辰不早了,嬷嬷还是回去歇息吧!”
秦姑鼻子一酸,突然起身跪在了她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腿道:“殿下,忠言逆耳,请您一定要听我完。”
怀真慌忙站起身道:“我们之间,何须行此大礼?您快起来,我听还不行了?”
秦姑却执意要跪着,“谢家是泥沼,您切不可一时冲动深陷其中。殿下,殿下,如今您是本朝唯一的长公主,陛下最器重的亲妹妹,您的婚事要隆重盛大,而不是悄然无声。家和万事兴,可谢家却是一捧散沙,姐弟四个人四条心,就算抛开董萧两家的旧怨不提,这也绝非佳偶。”
她紧紧握住怀真的手,语重心长道:“远的不,就您的姑母,元嘉大长公主当年的未婚夫仅是一名武官,和如今的谢家三郎官阶不相上下,可她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永嘉长公主是皇太后所出,她的驸马是当时的太尉张自己陆铉。陆铉虽时运不济英年早逝,但是官至镇南候,也算做到了武官的巅峰。而且陆家上下和睦,镇南候逝世后,他的兄弟子侄皆对永嘉大长公主礼敬有加。即便是当年鲁王作乱,也没人敢对永嘉府不敬。”
怀真叹了口气,扶起她道:“嬷嬷的意思我明白,如今整个府上,恐怕也只有您一个人会为我的将来做算。”
秦姑感动的热泪盈眶,一叠声道:“有殿下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怀真扶她坐下,起身走到案几前挑亮了灯花,笑盈盈道:“嬷嬷既然知道那么多谢家的事,不妨跟我多讲讲?”
她着又走了回来,伏在秦姑肩上,像是幼年时等她讲睡前故事的模样。
秦姑心头一软,揽住她的肩道:“当年先帝陛下因为您桀骜不驯,一怒之下将我们全都驱逐,我本来以为今生都见不到您了。天可怜见,竟然让我又回到了您的身边。这几年来,我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殿下。”
怀真也有些触动,叹道:“当年是我太傻,只顾一时痛快,却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秦姑大为纳罕,自重逢后,她就发现怀真像变了一个人。
但她们私下里却少有话的机会,如今这般推心置腹还是第一次。
“您终于意识到当年做错了?”秦姑喜极而泣。
怀真摇头道:“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算了,不这个了。”当年的事,无法用言语清。
她扯了扯秦姑的袖子道:“给我讲讲三郎的事。”
秦姑狐疑道:“您……您根本没有改变心意?”
怀真莞尔一笑道:“嬷嬷是看着我长大的,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情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对,应该是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
秦姑忧心忡忡道:“我对殿下的前程极为担心。您这是在走一条不归路。”
这话怀真不爱听,眼看着就要变脸,秦姑忙道:“好了好了,由着您还不行吗?”
“那——我去睡觉,嬷嬷在榻前讲,好不好?”她扑闪着大眼睛道。
秦姑颓然道:“殿下这认死理的性格,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怀真知道她妥协了,起身拉住她的袖子边望寝阁走边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恐怕也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