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长怀 你一点儿都不记得吗?
丹枫万叶碧云边, 黄花千点幽岩下。已喜佳辰,更怜清夜,一轮明月林梢挂。须弥山中景色优美气候宜人, 就连谢珺那样的人也有些沉醉其中不愿归去。
他学会抱孩子之后,便舍不得撒手了。两人当晚就留宿在东厢,与乳母仅一屋之隔。
怀真从旁等着,待乳母喂好奶哄睡以后,就把孩子抱到自己房间了,答应等他夜间饿醒后就还回来。
谢珺怕孩子受凉,特意将门窗紧闭,等她一上榻便拉好帘幔, 伏过去仔细端详着,声道:“这么早就睡了?”
“月子里的婴儿, 每日里除了喝奶就是睡觉。”怀真爬进去躺下, 轻声解释道。
“有名字吗?”谢珺问道。
怀真道:“大名叫贞吉, 出自《周易.履》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好名字, 谁取得?”谢珺讶异道。
“听是跟山中的得道高僧求来的名字,能不好吗?”怀真支着头,举手为婴儿挡住了照到眼前的光晕。
谢珺起身灭了灯,摸黑正欲回来,却听怀真焦急道:“别呀,帐中黑乎乎的, 万一咱们睡着了压到他怎么办?”
谢珺只得重新掌灯,钻进被窝后才发现怀真将婴儿的帽沿往下拉了拉,遮住了眼睛。
“你这么瞎摆弄,把他惊醒了怎么办?”谢珺声责怪道。
“他睡得很香, 乳母除非肚子饿或者拉了尿了,否则才不会醒呢!”怀真笃定道。
“那就好,我还怕他突然醒来,看到咱俩是生面孔会哭闹呢!”谢珺着凑过去嗅了嗅,满脸新奇道:“泱泱,你快闻闻,婴儿都这么香吗?”
怀真贴了贴婴儿香软的脸,柔声道:“那是奶香味,他这个年龄吃不了五谷杂粮,又时常擦洗,身上肯定是香喷喷的。”
谢珺把手从被窝里伸过去推了推她,急切地问道:“商量的怎么样了?”
怀真为难道:“我实在不好开口,你是没看见,飞鸾为了生孩子变胖了许多,整日里郁郁寡欢,我哪里敢提这个呀!还是过些天,等她身体恢复,心情大好之后,我再旁敲侧击问一下,看她如何算的。”
谢珺有些失望,趴伏在枕上叹了口气。
怀真轻轻踢了他一脚,没好气道:“你就是叶公好龙,真要是把孩子给你养,难道你能整日带着?到最后还不是我和乳母看护?你也就回来逗弄两下,他不稀罕这种爹。”
谢珺无话可,蹬了蹬腿闷声道:“那我是个男人,难不成整日呆在屋里带孩子?”
“我的意思是你别着急,是你的跑不了。以后飞鸾若是对这个孩子不上心,我们再讨过来养也不迟呀!何况,只要她跟着我,贞吉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呢!”怀真盘算着道。
“那得做好防范,可别让崔家知道。崔旻如今可是名正言顺的庆阳王了,他这两年守制,后院姬妾必定无所出,若他知道这里有个儿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谢珺道。
“是该未雨绸缪,那就回去了好好安排一下,可别让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怀真日间和乳母带了一整天孩子,此刻有些倦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等她醒来天已大亮,抬手一摸榻上空空,不由惊叫了一声。
谢珺正在窗下看信,疾步过来查问,“做噩梦了吗?”
“孩子呢?”怀真愕然道。
谢珺笑着搂住她安抚道:“半夜里哭闹,我就抱过去给乳母了。你睡得太香,我没好意思扰。”
怀真脸颊微红,垂首讷讷道:“我……我这精力大不如前呀,怎么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别胡,你那是昨天带孩子给累的。”谢珺在榻沿坐下,搂着她道:“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怀真仰起头,好奇道:“什么呀?”
他扬了扬手中信笺道:“燕王派使节来访,你可知同行者是谁?”
怀真忙接过来扫了几眼,不由惊喜过望,“葭葭?她要来探望咱们!”
谢珺收起信笺道:“她去年离开之后再无音讯,这次特意过来,想必是解开心结了,你定然很高兴吧?”
怀真嫣然一笑道:“能不高兴吗?我可从未真正记恨过她。”
“哎,燕王这是要招贤纳士?你怎么想的?”她记得谢珺曾放过燕王一马,却也俘虏了他的家眷,这笔账还不知道将来怎么算呢!
“没想过。”谢珺摇摇头,无精采道。
这么大的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怀真纳闷地转过头,见他眉目间似有忧悒之色,眼底两片淡淡乌青,应该是没有睡好。
她不由暗中留意,发现用斋饭时他也心不在焉,胡乱扒拉了几口便什么也不吃了。
此处是佛家圣地,钟暮鼓,梵音缭绕,再大的烦恼也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何况还有一个看一眼便觉心情舒畅宝贝,怀真实在想不通。
饭后散步时他依旧魂不守舍,怀真终于忍不住问道:“三郎,你有何心事?”
谢珺恍然回过神,下意识地摇头。
怀真握住他的手掌,侧头凝视着他道:“我观察了一早上,你一直心神不宁。”
他垂眸不语,似乎在想着如何作答。
怀真便也没有逼问,牵着他走过竹林中悠长的径,停在陡峭的崖壁前,仰头望着秋日的澄空。
“我昨晚梦到了阿怀。”他终于开口,神情迷惘语气哀伤。
“阿怀是谁?”怀真不解道。
谢珺幽幽望着她道:“我们的儿子,谢长怀。你一点儿都不记得吗?”
怀真怔怔望着他,摇了摇头。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个孩子的名字,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子巨大的悲怆。
这两个字,让她不由自主想起江淹《恨赋》中的:齎志没地,长怀无已。怎么能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谢珺眼眶突然一红,猛地别过头去。
午夜梦回时,脑中浮现出陌生而奇怪的画面。
有个香香软软的婴孩时而在他膝上爬,时而往他怀里钻,他以为是贞吉,可是想起来贞吉连头都不会抬,哪里会爬?
转眼之间,那个婴孩已经到了总角之年,追着他唤阿耶,他陡然想起来,那是他的儿子,他和怀真的儿子。
可是当他想起儿子的名字时,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个时候怀真已经不在了。
果然,她的回应证实了他的猜想。
怀真悄悄挽住他的手臂,原本想询问怎么回事,却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微微发颤。
她再三追问,他却什么也不肯,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她,似乎她下一刻就会插上翅膀飞走一样。
等回去之后,他又恢复如常。和她一起逗弄孩子,像个温柔细心的父亲般,让那个婴孩栖息在他强壮的手臂和结实的胸怀间。
是夜,二人回到了先前的居处。
怀真梦中忽然惊醒,感觉到一只手在她身上摸索着。
她神思挣扎了一下,彻底清醒过来,还以为他在这种地方也想亲热,正欲嗤笑时,却听到了压抑的抽噎声。
她的心顿时抽紧了,这才发觉自己想歪了。
身上那只手微微发颤,隔着寝衣轻轻抚摸她的肩臂、胸膛、腰腹直至腿脚,最后俯身过来吻她的脸,怀真感到颊边一凉,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榻前烛火未熄,她看到他半边脸上泪光闪闪,嘴角抽搐着,哭得五官都扭曲了。
“三郎,出什么事了?”她有些迷惘,忙推他躺下,从枕畔摸出帕子去给他擦脸。
“没、没有……”他偏过脸去,胸膛起伏震颤着,话一开口便带上了哭腔。
怀真见过他流泪,却从未见过他真正哭泣,一时间慌了手脚,起身准备下榻去水,却被他一把拦住了。
“不用忙活,”他伸臂抱住她的腰,哽咽着道:“泱泱,别管我。”
她心里涩痛难当,将他搂到怀里,轻拍着柔声抚慰,“三郎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应当知道,今时今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开我们。”
除了生死,他心里想着,忍不住激烈得抽噎起来,哽咽道:“我知道。”
怀真不由想到,前世他得知她的死讯后,也是这样伤心无助吗?
死亡让她得到了解脱,却把遗憾和伤痛永远留给了他。
她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是看到他哭得肝肠寸断,自己的心像是也碎成了千万片。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如此亲密,更想不到心中的隔阂会消融,其实应该欣慰的。
也许是难为情,不知清醒后如何面对,也许是实在哭累了,他后来依偎在她怀里睡着了。
怀真给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榻,去兑了温水湿棉帕,过来给他擦满脸的泪痕和额头颈后的汗渍。
手指触到他左眼眼眶时,她胸中不由得一阵绞痛,想到了他过的不信天道只信自己之。他的确有理由这样的话,因为天道从来不曾站在他那边。
他本该是天之骄子,父族母族皆可依傍,奈何命运却并未眷顾过他。
她未见过比他更命苦的人,也未见过比他更坚韧的人。
在今夜之前,怀真以为他是无所畏惧的。
原来,他也和她一样,会害怕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