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立足 何谓三从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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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真不明就里, 自是听得一头雾水。

    本朝上自三公下至郡县,主官皆有掾属,可自行选拔, 无须朝廷任命。

    因此很多大家子弟少时皆做过名臣或高官的掾属,一来可以拓展人脉增长见识,二来也为将来的仕途铺平了道路。

    昔年在洛阳,李晄开府后,怀真就曾从中牵过不少线,包括丞相郑宜的远亲。

    若她们都是男子,那么魏舒宁可与兄长闹翻也要去追随,这还的通。可她们都是女子, 无需为仕途忧心,这就很奇怪了。

    她隐约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当即便予以回绝。

    “有件事外人可能不知道, 我们夫妇间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绝不干涉对方之事,更不向对方引荐任何人。何况就算我破例去也没有用的, 郡守大人公私分明,让他插手别人的家事,他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他也不是会用威权压制下属之人,此事我真的爱莫能助。”

    魏家母女大感意外,素闻她古道热肠为人慷慨, 而且嫉恶如仇心怀万民,在本郡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在百姓中有口皆碑。而且他们夫妻恩爱情深似海,历经无数波折才结为连理, 在民间早就传为了一段佳话。

    魏简此人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整个安定郡只服谢珺一人。

    他原是前郡守崔九的旧部,崔九年老昏聩自私怯懦,在其位不谋其政,只顾搜刮民脂民膏,不顾百姓死活,搞得民怨沸腾。奈何当时庆阳王缠绵病榻,子侄们各怀异心,并无人在意叔祖把持的安定郡。

    雍州军东进时,崔九吓破了胆,不仅不组织军民抵抗,反而在危急时刻举家私逃。以至于人心惶惶群龙无首,让雍州军如入无人之境。

    魏简时任尉曹掾史,主徒卒转运事,曾纠集了一帮热血同僚和忠义之士赴临泾阻击叛军入侵,结果无异于螳臂当车。

    大军离去后,临泾陷入一片混乱,危急时刻谢珺率亲兵赶到,维持秩序稳定人心,颇有运作大局之才。魏简看在眼中深受触动,当即越众而出,代百姓感谢。

    后来他一直追随谢珺,并甘愿臣服,短短三年时间,便从尉曹掾史做到了谢珺的副手之一。既是幕僚中的首脑,也是可独当一面的郡府长史。

    他感激谢珺的知遇之恩,在家人面前没少流露过钦佩和敬仰。

    所以魏家母女一致认为,只要谢珺发话,魏简一定会听从。于她们而言比登天还难的事,对怀真而言,却只是举手之劳。

    可是,她为何不愿相助呢?必定是她们不够诚恳。

    魏母一念及此,突然敛衣跪下,垂泪哀求道:“恳请殿下大发慈悲,救救妾身这可怜的女儿。”

    怀真吓了一跳,忙退开半步,转头示意武婢去扶。魏舒却也跟着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两名武婢实在劝不住,只得求助般望向怀真。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二人,顷刻间神容惨淡泪落如雨,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怀真不免心生恻然,忙道:“你们先起来,有话慢慢。”

    魏母见她态度有所缓和,这才拉着女儿起来,一边给她拭泪一边温声宽慰道:“我儿莫怕,殿下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必不会让你离家舍亲。”

    魏舒见过怀真两次,是和众女眷拜年时。她在王媺的陪同下接见众人,气度高华温婉从容,是她想象中的皇室公主应有的风范。与她相比,出自簪缨世家的才女王媺身上的凌厉之气比她更盛,令人望而生畏。

    于是魏舒便想当然的以为怀真一定会帮她,故而遭拒后深受击,满腹委屈无处倾诉,只得扑到母亲怀中声啜泣。

    怀真有些傻眼,忙趁机告辞,正想溜走时魏母却放开了女儿,鼓起勇气拦住了怀真,将她拉到一边,硬着头皮道出了此中隐情。

    怀真恍然大悟,他虽然不愿干预别人家事,可也看不过魏简的霸道专横,遂沉吟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同为女子,我有心相助,可也不能随意应承。否则令爱跟着我与婢女有何区别?夫人可知她有何专长?我看看能否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来堵住别人的嘴巴。”

    魏母喜不自胜,谦虚道:“阿舒并无过人之处,只是自幼好学,博闻强记心思敏捷,家中一应账目皆由她掌管,别看她年纪,办事儿牢靠着呢,从未出过半点差错。”

    记忆力强,精于算学,这两样加起来在闺阁女子中实属罕见。魏母看上去不像大话之人,想必应该八九不离十。

    怀真压抑住激喜,平心静气道:“我身边正好缺一个管账之人,令爱若是有意,我回去就让人准备一下,聘她为女计史。”

    魏舒远远瞧见母亲满面喜色,心知事情应该有转机,忙欢喜地奔了过去。

    三人正叙话之时,正好水边传来欢呼声,原来是鱼上钩了。

    魏舒心事了了大半,立刻将方才的苦闷烦恼抛到了脑后,欢欢喜喜地跑过去钓鱼了。

    魏母满眼都是宠溺,苦笑道:“这孩子,真是被我们宠坏了,但愿她将来跟着殿下能学的稳重一点。”

    怀真讪笑不语,她和魏简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从未较量过,此事又不占理,所以心里并无胜算。

    不远处传来调试琵琶之声,怀真回头望去,就见婢女青桐和碧梧笑吟吟地寻了过来。

    见礼后道:“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董姐姐请殿下回去。”又向魏母道:“夫人也一并来吧,其他家我们都去请了。我家殿下此次带了许多酒食果品,待会儿聚一聚好生热闹热闹。”

    魏母再三谢过,作别怀真,去唤女儿了。

    **

    怀真走回来时,就见围障外的草地上布置地焕然一新。

    中间铺设着丈许见方的蓝底白花地毯,周围摆着食案并坐具,还有竹席蒲团等。

    场中已经到了不少人,各家都差了仆婢相助,正在董飞鸾的指挥下忙得热火朝天。

    怀真一到,众女眷忙拥着她入座。正好王嬍也回来了,她亲自抱了贞吉,和另外两家的孩童坐在一张毡毯上玩。

    宾客到齐后,董飞銮怀抱琵琶,领着十二名盛装美婢冉冉上场,自弹自唱了一曲新编的《花间意》。

    她歌喉婉转清越,娇美胜春莺,众婢则簇拥在她身边舒袖伴舞……

    怀真许久未听过这种熟悉的清婉调,一时竟勾起了几分思乡情怀。

    好在这种异样思绪转瞬即逝,一边听曲观舞,一边尝着桃花酥,品着梨花酿,这种风雅时刻,是万万无瑕感伤的。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融融春光中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怀真缓缓起身,众人以为她要讲祝酒词,却见她走向了最为年长的方家夫人。

    方家夫人是郡丞方乾坤之母,在一众女眷中资历颇深,且见识广博为人通达,在怀真执掌安定郡时没少支持过她。

    怀真举杯祝酒,谢过她的照拂之恩,随后话锋一转,出即将南归之事,在场众人皆神色大变,尤其是魏家母女。

    怀真与众人一一作别,答应日后若有机会,定回来与她们再聚。

    但她心里清楚,无论她得多么情真意切,余生都不可能再回来。

    她或许会终老于南阳,也或许是洛阳,但绝不是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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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眷们伤感不已,散席后便各自回帐中休憩。

    王媺和乳母带着玩累后熟睡的贞吉去车中午睡,董飞銮原本也跟着,但她日间又是做歌又是跳舞,实在有些疲惫,不一会儿便开始盹,王嬍就推她回去陪怀真了。

    帐中静悄悄的,董飞鸾蹑手蹑脚绕过屏风走至罗汉床前,就见怀真换了水红寢衣,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托着香腮,虽然微微阖着眼,但面上心事重重,并未入睡。

    董飞鸾便提裙坐在脚踏上,拨了拨她的手腕,好奇地询问。怀真将魏家母女所求和盘托出,苦恼道:“我是爱才心切,又经不住她们软语哀求,一时糊涂就应下来了。且不咱们月底就要走,光魏简那边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魏简是哪个?”董飞鸾问道。

    怀真闷声道:“三郎身边的一个亲信,比他略高一些,时常在前厅和东院那边走动,你应该没见过。”

    董飞鸾摸着下巴,在脑海中搜罗了一番,问道:“是不是常年冷着一张脸,话前必先哼一声,习惯用下巴看人的那个?”

    怀真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成婚那一年,她前往汉阳筹粮时董飞鸾曾留守后宅,而谢珺不在,魏简负责郡中大事宜,想来应该碰过面,于是点头道:“应该就是他,你别太在意,这个人历来就看不起女子,若不是看在三郎的份上,估计连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董飞鸾了个呵欠道:“你脾气太好了,我跟他吵过一架,自那以后他看到我都绕着走。”

    怀真忍俊不禁道:“我若是没有嫁人,也不用顾忌那么多。”

    “嫁人了也可以不用顾忌,”董飞鸾道:“难不成他还去找你丈夫告状吗?下属和夫人孰轻孰重,是个人都知道。”

    怀真若有所思,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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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众人正要启程,玄鹤突然现身,谢珺带人亲自来接了。

    随同他一起的还有多名属官,怀真竟发现魏简也在。

    怀真不由望向了他,魏简不明所以,上前一步拱手问道:“殿下有何指教?”

    怀真客套了两句后,提出想让魏舒入府做女计史,魏简倍感惊讶,望了眼母亲和妹妹,很快明白过来,当即婉言谢绝。

    不料魏家母女闻风而至,还不等怀真开口,魏舒却自行走上来,一一见礼毕,脆声道:“我已经十六岁了,阿兄无权替我做决定,我甘愿追随长公主。”

    魏简面色铁青,低喝道:“你是个女儿家,别忘了三从四德。长兄如父,你的任何决定我都做得。”

    怀真突然出声,问左右道:“何谓三从四德?”身后鸦雀无声。

    魏简迎视着她的目光,面上掠过挑衅之色,“女子安身立命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