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祸不单行,金家兄妹遭劫难
自古关南春独早,清明采茶正当时。胡显荣带着余兴彩、金德兰等数十位年轻后生,用双手将春天的第一茬青芽从茶树上摘下,颗粒归仓。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总能遂人所愿,劳动人民光有勤劳的双手还远远不够,收获的丰寡还得看老天的眼色。
眼看假期即将结束,胡显荣的抢收队还剩下最后一个生产队的采摘任务没有完成,却遇一场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
为了加快进度,待到第二日雨露稍退,队员们就马不停蹄地钻进茶园,踩着湿滑的地面,在翠绿的茶树丛中心翼翼地穿梭。
在茶园里,胡显荣总想寻找各种机会靠近金德兰,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而被人看出他的青春懵懂之心。
相比之下,余兴彩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成了胡显荣怎么也甩不掉的尾巴,让他避之不及。
“显荣哥,拉我一把,我上不来。”余兴彩准备凑到胡显荣跟前,被一个高高的石坎挡住去路。
胡显荣刚摆脱这个尾巴,不想被她继续缠住,便面带不愠地:“你就在下边摘,我这里也没多少空间。”
金德兰见状来到余兴彩身后,准备从后面托她一把,托到一半的时候,脚下没站稳,一个倒栽葱滚下了数丈高的陡峭山崖,余兴彩则被手疾眼快的胡显荣拉到了石坎上方。
金德兰这一跌,让所有的采茶队员都慌了神,胡显荣几乎以同样的速度从一个个石坎上跳跃着追上不停下跌的金德兰。
待到不再继续下跌时,金德兰已经失去意识,身上的衣物被树枝和碎石划破,满身都是伤痕和鲜血。
胡显荣立即叫来两位高个子男生将金德兰扶到自己肩上,背着她径直往公路上奔去,同时安排人前往银竹沟金家院子给金先明报信。余兴彩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半天回不过神,随即也追着胡显荣一道而去。
胡显荣找来一辆架子车和一床棉被,将金德兰放置在车厢里。
他在前面拉,余兴彩则扶着摇摇晃晃的车架,跑着前往花园公社卫生院。
一路上,余兴彩不断自责地道:“都怨我,把德兰姐害成这个样子。”她一边,一边抽泣。
“没事的,德兰姐只是摔晕过去,跟你没关系,我舅医术好,一定会让她康复过来。”
胡显荣一边拉着架子车前进,一边安慰身后的余兴彩。睡在架子车上的金德兰在颠簸中恢复了一些知觉。
但仍无法正常开口话,只能勉强地咧着嘴,脸上露出些微痛苦的表情。
来到卫生院门口,胡显荣让余兴彩扶稳架子车,他自己则冲向舅舅姜贵顺的办公室。
金德兰随即被快速地安排进了病房,胡显荣和余兴彩两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候。
恰逢姜忠学来卫生院寻他父亲,在走廊里看见胡显荣,便把他拉扯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话,“显荣,你怎么来这里了,是姑妈和姑夫他们谁生病了?”姜忠学以一种关怀的语气问着他的这位表弟。
“让表哥关心了,家里人都很好。金先明的女儿摘茶时摔伤,我刚把她送到这里,舅舅这会儿正在给她治伤。”
“你先别忙着回去,晚上到我的值班室歇息,我还有话要跟你讲。”姜忠学交代完,转身走出卫生院大门。
金先明赶到卫生院时,姜贵顺和德伟师徒俩已经给金德兰清理完伤口,金德兰也恢复了神智,可以勉强地上几句话。
胡显荣对金德兰的受伤也感到自责,心想如果当时主动拉余兴彩一把,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已经做好被金先明责备一顿的准备,作为抢收队长,他负有照顾好每一位队员的责任。
但金先明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对他及时救助金德兰的行为表达了感谢,让他暂时舒缓了一口气。
姜贵顺将金先明叫到办公室,一边从暖水瓶里给他倒水,一边告知他诊断情况。
“我和你家侄儿德伟已经给你女子处理完了所有伤口,外伤情况不严重,但还得建议你带她去县城做检查。”
金先明从姜大夫手中接过茶缸,略有疑惑地问:“问题严重吗?”
“你家女子被送来的时候,下半身流了很多血,我安排了专业的医生进行处理,虽然止住了血,但医生初步诊断结果不是很理想。”
姜贵顺进而把结果得直白易懂一些,“我们怀疑她的子宫受到损伤,但这些只是猜测,只有见到检查结果才能下结论。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相信你也清楚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千万大意不得。”
金先明沉默了一阵,“让姜大夫费心了,等女子恢复两天,我立马带她去县城。”
当晚,姜大夫给金德兰安排了一间独立病房,金先明和余兴彩舅侄俩人守候在那里,胡显荣到公社治安联防队的值班室找到表哥姜忠学。
在值班室旁边的休息室里,姜忠学给胡显荣抱来被褥,一边铺床一边跟胡显荣:“这个金先明家里最近半年是不是走了霉运?先是儿子被住院,现在女儿也摔伤住进了卫生院。”
一提起金德兰住院的事,胡显荣就免不了继续在心里自责,回应:“都是为了给队上挣工分,他们姐弟俩才受的伤,哪像表哥你天天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不到。”
姜忠学铺好被褥,在床沿上和胡显荣并肩坐下,略带微笑地道:“看来你还挺护着他们一家子,不过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件比刚才的还严重得多的事,这件事我都还没想好该怎么跟金先明开口。”
“什么事情?”胡显荣一脸惊愕。
姜忠学长吁一口气,收起脸上淡淡的微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前段时间金先明在我这里要了一封推荐信,把他儿子安排到湖北学武术,这事你应该已经知道。”
看到胡显荣点了点头,他继续:“昨天我接到那边的电报,让金先明赶紧过去处理儿子的后事,金德礼已经死了。”
听到表哥带来的消息,胡显荣觉得心里仿佛掉进一块大石头,心情跌到谷底,继续向表哥追问详细情况。
原来金德礼在赶到武当山的武术学校后,没有通过入校体检,被告知其胸口有积水,不适合参加训练。
金德礼只得找人做了一份假的体检报告单,蒙混着进了学校,猝死在一次体能训练中。
胡显荣想起正月初一那天金德礼让自己帮忙听武术师傅时的情景,这才没过多久,他就因为练武丢了性命,再加上金德兰摔伤的事情,他觉得这些悲剧都跟自己有关,更难从自责中摆脱出来了。
冷静思考了一阵,他向姜忠学道:“表哥,你看金先明现在正在卫生院陪护她的女儿,这件事你缓几天再找机会跟他提,不知是否可行?”
姜忠学点头回应:“我就是因为在卫生院听到你起金先明家女儿摔伤住院,才没有安排人给他捎信,既然金德礼已经死了,我给那边回个电报就是,缓几天也没有大碍。”
后半夜里,胡显荣再也无法睡着,便起床回到卫生院和金先明、余兴彩一起陪护金德兰,当他见着金家父女时,都不敢正眼看他们,如同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余兴彩跟她一样,还没有从自责中走出来,认定自己就是做了亏心事。
胡显荣的农忙采收队的工作在激动和兴奋中开始,在伤痛和悲愤中结束。
第二日,他和余兴彩回到银竹村学继续读书,金德兰留在病床上暂时无法返校,金先明守在病床前,也无法参加田地里的劳动。
胡显荣家旁边有一口老水井,他记事起就从未干涸过。
即便是冬季枯水期,井水水位也只是稍微下降,待到一场春雨下过,井水就会重新溢出井口。但是这一年从春节过后,水面不再重新上升,下雨之后也是如此。
胡显荣的母亲姜贵兰找来风水先生余运文查看原因,对方告知她水井进去了脏东西,只要烧几张黄裱纸祭拜井神,水位就会恢复。
姜贵兰按照要求拜完井神,仍然无济于事,老水井反而彻底干枯了。
胡显荣家只能在地势稍微低一点的地方到处找水,刚开始还能在一些山沟里找到少许泉水,再后来连山沟里也干涸得滴水不剩,只能到竹林南边的金家院子远距离挑水吃。
胡显荣和母亲将院坝前枯死的竹子砍掉,拓荒出来一大片土地,但他们砍掉一片枯死的竹子,马上就有新的竹子死去。
曾经那片一望无际的竹林,最后只剩下靠近金家院子处的一部分存活下来。
人们都为莫名枯死的大片竹子感到奇怪,因为有那片竹林的存在才有了银竹沟这个名字,现在却面临竹林即将消失的问题。
胡显荣挑着一担水桶,从金家院子艰难地向北行走在竹林里。
曾经苍翠的竹园没有一点生机,干枯的竹叶和枝丫铺满路面,他也感到迷惑不解,脑子里又浮现出爷爷去世那晚做过的奇怪的梦。
他想起之前余运文讲过的话:梦见银竹上房,一种可能是要涨大水,另外一种可能是要发大财。
显荣心想,目前看来一个都得不准,反而是水井和山泉干涸,竹子被渴死,看来风水先生有时候的话并不可信,他心里这样分析着。
自从金德兰摔伤住院的前夜下过一场夜雨,银竹沟就再未见过一滴雨水,田地里曾经绿油油的庄稼苗蔫达达地低垂着脑袋,眼看就要被骄阳烤熟。
人们渴望着一场甘霖,胡显荣一家显然比其他人更甚,除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透墒雨,再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他家的吃水困难。
胡显荣和母亲两人不可能把所有的枯竹全部砍光开荒种地,但他们已经开挖出来的一大片土地就足以让生产队的其他人眼热,尽管其收成仍要指望老天降下一场及时雨。
其中,最眼热胡家那片自留地就是余运彪,他空有一身好力气,在忙完生产组的农活后,再也没地儿使。
余运彪找到他的兄弟余运武,提出砍竹林开荒的想法,余运武既然能答应胡显荣的要求,自然也就遂了自家哥哥的心愿。
于是,除了金家院子跟前苟活着的一片竹子以及被胡显荣一家砍掉的那一片,其余的都被大力士余运彪和他的儿子余兴华砍了个精光,曾经大家引以为豪的竹园被造成庄稼地。
天上依旧没有下雨的迹象,余运彪还是把种子和肥料撒进新开垦出来的地里,心里默默祈祷着老天爷变脸,因为那些种子是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口粮。
姜忠学再次来到父亲的卫生院,不经意间看见了在病房陪侍女儿的金先明,遂想到了还有一件天大的事情没有告知他,便挪步来到金德兰的病房。
金先明见他走进房间,主动上前热情地招呼:“姜队长,你怎么有空来卫生院了?”
“来找我爸商量点事情,见你在这里就顺道来看一下。”姜忠学一边回答,一边朝病床上看了一眼。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姜忠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
金德兰还穿着宽大的棉布病号服,但从其眉宇间和双颊上展现出来的清纯气息让姜忠学心里荡起丝丝涟漪。
“你的伤势好些了吧?有哪里不舒服及时跟我爸,他一定会尽最大的力把你治好。”姜忠学转而关怀起病床上的金德兰。
金德兰礼貌地回答:“让姜队长和姜大夫操心了,我已经好得差不多,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回花园中心校上课。”
姜学忠被金德兰酥脆的声音吸引,更没想到这位让自己心动的女孩还是个初中学生,微笑着道:“我就在公社旁边的联防队,离你们学校不远,以后遇上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来找我,我和你爸都是老熟人了。”
“还有,上次被劳教的金先亮是你的什么人?”姜学忠为了多听两句金德兰酥脆的声音,尽量制造着话题。
旁边的金先明抢先答道:“那是她的四叔,上次真是要感谢你的帮忙,他才免遭大罪。”
姜忠学得到了吹捧,便借势道:“不就是个架这么一点事,在我们那里都不算什么,何况我姑妈他们一家还和你们在一个生产组,做这点事情都是应该的。”
金德兰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谈话,自顾自地躺睡在病床上,姜忠学见此也就无心再交谈下去,才想起他的正事,一本正经地对金先明:“金队长,你等会儿抽空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事情要跟你。”
完话,姜忠学又极为关怀地跟金德兰过招呼,才离开病房,走出卫生院大门。
金先明不知道姜忠学要跟自己什么事,但大致猜想到会跟儿子金德礼有关,他渴望得到儿子的信息,不等天黑就去了公社治安联防队的办公室。
姜忠学将办公室门反锁,两人在房间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把先前向胡显荣过的话重复过一遍,又补充了很多新近得到的消息。
办公椅上坐着的姜忠学道:“我后来和学校那边进行了沟通,对方本来不算做出赔偿,但是碍于我的情面,还是答应给一千元钱,算作对家属的慰问。
人已经被火化,你只需要抽个时间过去将钱和灰匣子领回来即可,如果你一个人不方便的话,我到时候领着你跑一趟。”
金先明没想到儿子给他带回来的消息竟是一条噩耗,这个晴天霹雳拍在身上,差点使他从凳子上跌到地面,但仍然尽量保持着冷静。
他极力忍住内心的伤痛,无可奈何地道:“既然人都成灰了,早一天晚一天过去都没什么区别,过两天女子就出院,到时候就麻烦姜队长带路,我去把德礼接回来。”
讲完这番话之后,眼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簌簌地从眼角流淌下来,整个人跟了麻药一样,无法从凳子上起身。
一阵沉默过后,金先明带着祈求的口吻,让姜忠学暂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金德礼的事情,才勉强起身准备回到卫生院女儿的病房。姜忠学叫来两位年轻力壮的民兵,一左一右搀扶着金先明走出公社大院。